"...... 王莫德,这些事儿,你哪里懂?"
"我哪里不懂?!二少爷!我可比你还多活几十年!"
"你!算了!"
刘洺遥生气地拧眉,眼泪是收进去了,可脸色就不怎么好。
"唉,二少爷你怎么又走?"
"我跟你说!"
本来走在前面的刘洺遥突然回来,把王莫德差点儿吓坐到地上。
"什......什么?"
"李义那崽子要敢不回来!老子就打断他的腿!!!!"
刘洺遥横眉怒目,凶巴巴的,凤目像要喷火,喷出毒辣辣的火。
"好!"
王莫德一个巴掌拍在腿上,气势十足。二少爷我支持你,你打断他的腿,我扒了他的皮!
"好!!"
刘洺遥也回吼,然后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可一不小心,就差点儿被石头给绊个跟头。还好有王莫德扶着,要不他那张小白脸可就难看了。
唉,王莫德一边扶着人一边想,少爷就是有少爷脾气,怎么都改不了他那毛病。
不过也好,刘洺遥要没点儿别扭脾气,整个人也就没有生气了。
那人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王莫德叹了口气。
......自己当然是想看他高高兴兴的。
不过刘洺遥自己选择了路,他是无悔。虽然想不通这是何苦,可自己也不可以有怨。
"二少爷,李将军会回来的。"
"哼,不回来?哼!他敢?!"
春风吹过河边,把硝烟后的成都吹了出来。
风丝儿里带着二月里的香气,花香,茶香,还有那一股股美人香。
全从刘洺遥已经蓄长的黑发里蔓延开来。
只可惜有人似嗔还怨,似喜尤悲,百味陈杂,半辈子的人生眨眼就过了。
只知春蚕到死
"二少爷。"
"进来。"
刘洺遥心不在焉地从房里应了一声,都现在了还有谁会那么毕恭毕敬地叫自己?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某个闲来没事儿找事儿的小老头。
"这东西放哪儿?"
"随便找个地方放就行了,这些小事不用跟我说。还有,王莫德,你要我说几次才记得住?不要叫我少爷!"
"唉,这么多年的习惯,你让我怎么改?!"
刘洺遥翻着白眼想这个人的奴性还真是根深蒂固,这年头别人都巴不得能翻身做主人,只有他,还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嘘寒问暖,爱把人黏着。
"二少爷,你是不是不耐烦了?"
王莫德可怜兮兮地抬头。
"没有。"
刘洺遥无神地对着窗外临春那些景,可他自己却一点儿也看不到,眼睛又深又黑,就是冬天里没有化冰的湖水。
"哎。"王莫德凑个脑袋看去,一边看一边酸了起来,"你就没想过去找李将军?"
"找他?"
"嗯。"
"做梦!"
刘洺遥不高兴地转头,那掺杂了怒气和怨气的声音是从骨头里面发出来的。
"你不去找他,就是要做一辈子梦了!"
"一辈子就一辈子。"
刘洺遥不以为意地笑了,他却不知道笑声是苦苦的。
"......"
"一辈子就一辈子,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会怕一辈子?"
"...... 那没人陪着的后半生可凄凉了,......也不怕?"
"不是还有你么?"
刘洺遥半开玩笑,嘴角的笑纹比前些年明显多了。
"......我......我陪不了你一辈子。"王莫德本来想说他也会死的,可愣了半晌又觉得那个字眼实在不好,最后还是换了种说法。
"那不就对了。"刘洺遥扭头,"李义也不能陪我一辈子。"
"怎么就那么肯定。"
王莫德摇头,这种想法太悲观了。
"都一样,易文,爹,之初,绍恩,来凤,还有四儿,......你说,这大院子里除了你我,当年的人还有谁在?"
"所以你就觉得李将军陪不了你一辈子?!"
"管他爱陪不陪。"刘洺遥用手撑着下巴,"不过我也不怪他。"
"为什么?"
王莫德有些欲哭无泪,这人明显是在生李义的气,可嘴巴上又说不怪谁,一脸凄凉地说谁也不怪,看着可像怨妇了。
...... 呃,那是有怨妇气息,而这人应该是怨夫才对。
......哈哈哈。
"这辈子,我负的人比负我的人多,所以我什么怨言都不敢有。"
"那心里呢?"
"......王莫德。"刘洺遥摸索着端起桌上的茶碗,吹吹上面的茶叶,"不能说还不让想了么?你是想看我疯了还是想看我傻了?"
"这......这,......唉,......你看我这嘴!"王莫德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满面懊恼地垂头,心想这人的矛头果然转向自己了,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想让他不难受清净就别老来招惹事儿。你看你看,这语气还冲。
"好了,我饿了。"
"饿了?"
王莫德愣了一会儿。
"对,饿了。"
"哦,......好好,二少爷想吃什么?那些腊肉和香肠还没吃完。"
"不想吃那些豆腐皮儿做的假东西。"
"哎哟,二少爷!困难时候你就将就点儿吧。"
"哼!我有说我不将就么?!......问问刘晓他想吃什么,我随便弄些菜叶子就好了。"
"哎,光吃菜对脸色不好。二少爷你看你着脸都,哎哟,不好看了不好看了。"
"王莫德!"
刘洺遥把桌子往前一踢,直把那人给吓出房门去。
"我走我走!"
王莫德飞快地闪向门外,哎哟,那爷子要不高兴了,是随时可能飞个茶杯出来的,唉,要这样,再不利索的腿也得变利索点儿,别让腿上出了毛病后头上还有点儿。
刘洺遥放下手里的茶杯,要那人再走晚点儿这家伙可真会飞出去。
"就爱招惹我。"
本来都还清清静静的上午又被人给搅了。
无奈之余,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王莫德说不好看了,......真的?
......假的?
下意识地面朝镜子的方向转头,可过一会儿又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
不知道是老了还是怎么的?
刘洺遥突然有些恍惚了,有些年前说的话也记不清了。
"我会回来。"
那人到底说没说过?
刘洺遥摇头,到底说没说过?到现在,心里面原本认定的事情都肯定不了。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恍恍惚惚,迷迷茫茫,也太累了。
自己虽然活着,可根本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自己虽然活者,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是为了等刘晓长大?还是想听王玥嫁出门去?还是想再看一眼谁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八年了,八年过去刘洺遥就觉得是半生,不是一眨眼。那每一天的煎熬他都能记得,那每一年发生的事他都能记得,而且历历在目,恐怕一生都忘不了。
那些在心里生出来的惊慌和惶恐他一生都去不了。
刘洺遥把头靠在窗台上,泪水就一直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
他只想有一个人能让他靠着。
哭,......他不想的。
只是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的时候有多难过?
难过得都想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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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五年,国共谈判失败,全面内战爆发。
这些年在外的人便更是惶惶不安,在内的人也不可终日地艰难,刘洺遥常穿着粗布灰衣站在河边,封成了冰的心谁也不能吹开。
八年了,他头上都有白发丝儿,可李义还没有回来的意思。
人生却已经过半。刘洺遥曾经数过,保守估计自己最多还有三个九年,......若再伤心难过一点儿,很有可能就只有一个了。
一个九年留给自己蹉跎掉后半生,在刘庄的后院里面,冰院墙,小黑墙,空空的。
"二叔二叔,你冷么?"
刘晓趴在椅子上画东西,生着青苔的砖块刚好可以当笔用,不过一个也只能画几笔然后又得换。
"不冷。"
"唔。"
"你呢?"
"我也不冷,嘿嘿。"
刘晓摸着脑袋傻笑,明知道上面没几根毛可他还是摸得高兴。
"过来。"
"呃。"
刘洺遥一向不准刘晓玩儿地上的脏东西,可那小子偏偏不听,欺负那人看不见就常偷偷地弄。
可这下不好了,刘晓连忙把砖块丢在地上,双手在身上猛蹭几下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手摊开。"
刘晓乖乖把手张开伸到那人眼前。
"二叔,我真的没玩。"
刘洺遥其实早就听见砖块掉地上的声音,心里叹了一口气后握住刘晓的手搓了搓,拧眉猛拍一下。
"扯谎!"
"哇!二叔!"
刘晓最怕刘洺遥皱眉头,每次一见那人这样准没好事。
"我说了几次不许玩那些湿气重的东西,你怎么老是不听?!"
"我...... 我......"
"还撒谎!该打!"
刘洺遥怒气冲冲地把刘晓按在身上,伸手就要脱下那小子的裤子。
"啊!二叔不要!"刘晓死拉着裤子不松手,再怎么说也是十来岁的人了,开始明白脸皮是什么东西,这个年纪还被人按在身上打光屁股,丑是不丑?
"松手!"
"呜。"
刘晓咬唇就是不从,全身僵硬地趴在人身上,又可怜又气人。
"......不松手是不?"
"不。"
"好。"刘洺遥起身,撇开刘晓走了,"那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
刘晓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那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心里无端端就慌了,连忙跑上前去抱住刘洺遥的腰,还不边哭边讨饶。
"晓晓错了!二叔不要这样!是晓晓错了。"
"......"
"......二......二叔,是晓晓错了,二叔不要生气了。"
"......"
"二叔!二......二叔不要不管晓晓,是晓晓错了。"
"......"
半大个院子里,那小子哭得可惨了, 再配上灰蒙蒙的天,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看着人心难受得很。
一句一个错了,一句一个不要不管,让刘洺遥泪流满面。
他哭起来是不做声的,一双凤眼被眼泪蒙起来,他一句话都不说,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在刘晓的身上,让那人哭得更厉害。
"......二叔。"
"......"
隔了许久,刘洺遥擦一把眼睛回头,凤眼直接错过刘晓站的地方,向后面看去,如同在看空气一样。
"知错了么?"
刘晓对着他的侧脸猛点头。
"嗯?你知错没有?"
等刘洺遥再问一句,刘晓才反应过来那人其实看不见。
"错了,晓晓错了。"
"恩。"
刘洺遥低身把刘晓抱在怀里。
"二叔?"
"我眼瞎了,许多事情都看不了,所以最怕被人骗,晓晓,你千万不要再骗我了。"
"......我,......我......"
"答应我好么?以后晓晓当我的眼睛,不要骗我,是什么就是什么,看见了什么都说出来。"
"......"
"好不好?"
"......好。"
"晓晓乖。"
刘洺遥勉强从嘴角扯出一抹笑。
"二叔二叔!拉勾勾,要拉勾勾。"
刘晓翘起小拇指,嘟嘴撒起娇。
"拉勾勾?"刘洺遥想了会儿也伸出小拇指,不过却在笑自己竟有一点没反应过来。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刘晓灵活地带着刘洺遥的手转了几个圈,最后再在大拇指上盖个章,那本来精明得很的人却显得笨笨拙拙,好几次差点儿松开手。
刘洺遥又笑了,刘晓的声音活像很久以前的刘绍恩,每次那么玩儿的时候那小子就会傻笑,大眼睛水汪汪的,好看得很。
"呃,二叔,现在勾也拉了,章也盖了,呃,那是不是就不能改了。"
"不能。"
"好,二叔答应晓晓的事也不能改了。"
"我有答应你什么事么?"
"不管不管,晓晓答应了二叔的事,二叔也要答应晓晓的,说了一百年不许变就不许变。"
"哼!小贪鬼。"
刘洺遥不屑地扭头,这小鬼居然跟自己讲起条件来了。
"二叔二叔。"
刘晓干脆不依地摇着刘洺遥的手。
"那你说来听听。"
"就是二叔以后,以后不许再脱我的裤子。"
"脱裤子?"
"就是二叔以后不要再那么打我了!"
"......"
听了那话,刘洺遥才明白刚刚刘晓死不松手是自己伤了他的面子,他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也确实是做过了。刘晓的要求其实不过分,都那么大的人,再那样当然觉得难看。
"二叔你说好么?"
"......"
"二叔。"
刘晓的眼泪早干了,现在正嬉皮笑脸地贴着刘洺遥撒娇。左一句二叔,右一句二叔,叫得可亲热了。
"停,停, 别再贴过来!我答应你好!"
"好了?"
刘洺遥以往可难松口,这次那么快答应,刘晓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哼?!"
刘洺遥扭头哧鼻,刁横的模样跟前些年的他还有些像。那时候的脾气可比现在大得多,......要是那时候,刘晓的条件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就算要答应也会先狠狠整治刘晓一回才行。
"哇哇!二叔好!二叔最好了!!"
刘晓清楚,这时候肯定是不能忘了拍马。为了还有更多的好处,他连忙屁颠着围着刘洺遥闹,直把那人闹得叹气摇头,哭笑不得。
"好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我哪有?"
"少来,我不吃那一套。"
刘洺遥笑着起身推开房门,午后过半,刘晓知道他要睡了,连忙帮着把床铺好。
成都地气湿,被子那些东西在冬天都是要烘烤的,刘洺遥眼睛不方便,就只有刘晓帮着从隔壁拿过来。
刚刚才弹过的棉花自然松松软软的,刘洺遥摸着被子想起很小的时候庄里请来弹棉花的人,那架势那东西真是稀奇得很。
他笑了,裹在被子里,把以前一些高兴的事情想了起来。
闹哄哄的从前就像这被子一样的暖烘烘,......还有李义的身上,就是一个火炉,随着都热着。
体寒的人一贴就暖了,一直暖到心里去。
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我爱你倾心相依是在心里,恨你背诺相离也是心里,......所以我是一直都把你惦记在心里,......一直。
刘洺遥闭眼,脑里旋出好几年在山坳坳里的日子,某人满是胡渣的脸和回头傻笑的模样。
这份记忆一直在心底。
......就因为这样,所以断不了过去,明天也不能好好继续。
刘洺遥嗅着棉被,渐渐睡着了,手脚冰凉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春红泣血
三月,天气中的阴沉已经渐渐地去了,春光把山霭边的雾气染成了千万种颜色,透过重重的山和层层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