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不扯到什么“意见”的问题,就非常非常之圣洁而且好人,毕竟有个美好的皮囊,这好皮囊总会让心怀鬼胎的人觉得自己罪恶。
现在,话题被扯开,赵书林受到的惊吓得到安抚,他大大地喘口气,感觉到了自己背上隐隐的冷汗。
老这样突然受惊吓会得心脏病的,赵书林忧伤地叹了口气。
下班的时候别样的喜气在办公室里蔓延。赵书林托着下巴看一群打扮光鲜的男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等下小竹楼里可能会端上桌的菜肴,心里想:“衣冠禽兽。”
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一部分刚大学毕业的男同事对计康的倒戈。你看,刚入社会的家伙就是特别好收拾,一顿还没吃到嘴的饭就能让他们对某人的坏印象拐一百八十度的弯。这帮独生子女,从小爹疼着娘护着,哪知道什么人心险恶,估计等下饭桌上计康再给他们敬几杯酒说几句热血的鼓励,这群家伙就会蒙得晕头转向,一心向着计康了。
哼,小王八蛋,老子当初不也请你们吃过饭么。
赵书林一路上都在骂这群小白眼狼,想想真是气馁,人家计康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一碗蛋炒饭都要一百八十八的小竹楼,自己只请得起火锅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人在被某个特别高涨情绪支配时——尤其当这种情绪叫做“愤慨”——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但赵书林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人了,所以他现在也只是很冲动而已,理智还是有点的。
人要冲动,就容易干蠢事,纵然赵书林已经很努力在自控了,也还是冲动地喝光了所有倒给他的酒。
赵书林的酒量,本来属于站就酒醉行列,但近几年蹭殷力文的饭蹭多了,也有点练出来了,渐渐挤到能喝的行列里,目前算是个不好不坏的状态。就是说,就啤酒来说的话,喝三四灌确实是没问题的。
不过,小竹楼是高档饭店,而且今天计康请客,上的酒全是上好的白酒和红酒,就算一定要喝啤酒吧,也成,计康挥挥手,端上来一盘子科罗娜。
第四道菜羊排蒸鱼头端上来的时候,赵书林在干桂香兄端来的白酒。
第六道菜银杏核桃炖乳鸽上来的时候,赵书林豪迈地帮赵丽挡掉了大半杯红酒,顺便喝了口汤。
第九道菜桂圆枸杞瘦肉汤上来时,赵书林已经干掉第三杯啤酒,同时受到了平常与他处得好的同事关切的目光。
倒数第三道菜上来时,赵书林已经趴伏于桌子无法动弹。
可能喝的酒劲太大的缘故,也可能是已经睡死过去的缘故,赵书林连醉也比平常醉得斯文很多,而且因为明天是礼拜六,并不用上班,也就没人管他,任他睡去了。
这样赵书林倒伏在桌一直到大家散伙,没良心且不讲义气的人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个睡得死过去的,当然是推给计康这个做东的送了。
倒不是人类铁石心肠,而是计康实在是个好人,要送赵书林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你看,是有理由的,所以走的人没有受到良心的半点谴责。
饭桌上留了计康和赵书林两个,计康看看旁边那睡得安分的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辆黑色的轿车滑到了小竹楼门前。
“怎么,你还包吃包送?”许礼看向驾着个醉鬼出门的计康,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是好上司嘛。”计康把赵书林扔给许礼,一头钻进车子后座,过一会赵书林被塞了进来,计康伸手接住,然后帮赵书林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挺细心。
“你知道他家住哪吗。”进了驾驶座的许礼转头看计康。
“知道,我问过别人。”
“切,你还真是个好上司。”
“谢谢。”
车子发动起来,计康在后座撑着自己的脸小憩,许礼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哼哼地笑,说:“一狼假寐。”
“哼。”计康睁眼,温和好看的一张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他当然是在嫌赵书林麻烦,别人都没喝醉,没想到赵书林却喝醉了,他本来还考虑着如果有什么人喝醉的话让赵书林去送呢,真失策。
真实的人生总是与理想的落差很大呢。
“你送都送了,就别一脸不耐烦。”许礼说。
“闭嘴。”
“好吧。”许礼耸肩。
赵书林的家离城中比较近,是一个很早前建的小区,在那边住着的貌似也是租的房子,计康不睡了,撑着下巴看车窗外面,外面流动的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而梦幻的轮廓,绝对的王子脸。
……外面像王子,可惜里面不是。许礼想。
突然车厢里响起嘀嘀嘀的声音,很规律的手机铃声,是赵书林裤袋里的。那个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很嘈杂,计康本来不想理会,没想到那声音响起来就没完没了,中途挂断一次后又响了起来。
他伸手到赵书林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按了接听,刚说了声“喂”,那边就炸开了呼喝。
“赵书林你耳朵聋啦,这个久才接!”
一个很凶恶的男音,把计康的耳朵炸得生疼。
计康正想说自己不是赵书林,那边又开始轰炸:“后天你在家吧,我店里到了批红膏蟹,后天过来吃!别又说我不讲义气啊混账!!”
炸完,喀拉一声,挂了。
计康看那来电显示是“殷力文”。
“许礼,殷力文是谁。”
他是刚回到国内,不认识什么人,但是觉得殷力文这个名字眼熟。
“一品居的老板呐,你回来办酒不是在他那里定的桌子吗。”
许礼倒是认识殷力文的,其实一品居老板的大名很多人都知道。
计康把手机塞回赵书林口袋里,趟得正舒服的人被翻动了两次,不太满意地动了动。
“这家伙倒是和莫名其妙的人关系很好。”
计康伸手拍了拍赵书林的脸,突然起了玩心,一把捏住了赵书林的鼻子。看赵书林痛苦地张开嘴呼吸,他满意了,缩回手对后视镜露出纯洁无辜的笑。
“那你和他搞好关系吧,搞不好以后在一品居能打折吃饭哟。”许礼也露出笑。
计康没答他,摸摸自己的鼻子,低下头去想了想,抬起头对许礼挤了挤眼睛,小孩子一样,不过整个人跟上班时候一样浑身洋溢着温温和和的气息。
诶,现在可是螃蟹最好吃的时候呀。
礼拜六一整天赵书林都是睡过去的,晚上起来时身上黏糊糊的,他跳起来跑去洗了个澡,对着浴室镜子,赵书林有一瞬间很迷茫。
镜子里映着他苍老且苍白的脸,眼睛下方是两抹倒挂的黑,下巴上是一片浅青的胡渣,颇有点丧尸的意味。
赵书林看着自己那略显陌生的脸,意识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而亢奋与冲动是属于年轻人的,因为年轻人有足够多充满活力的细胞去消化亢奋过后的后悔。
后悔啊后悔,后悔这种东西就是人生最大的折磨之一,之二是没钱,之三是没知识。然而钱可以挣,知识可以学,后悔没办法弥补。青春小鸟过去了就不会来了,出丑出过了也没办法将其解释成是导演让他这么干的,小竹楼的好饭好菜也就那么一顿,昨天喝多了酒,菜都没吃上几口,赵书林悔得肠子发青。
年纪越大,越不适合宿醉,不然就会像赵书林一样后悔兼失忆,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家的。
他抹干净脸,进房间抓起手机,随便发了条短信给一个话多且呆傻的同事,内容如下:
昨晚你送我回来的吧,谢了。
不多久手机滴滴响起,回信到是来的很快,上面噼里啪啦一大堆字:“不是我送的呀,你要谢去谢小领导啦,你不知道你醉成什么样,小领导主动说要送你的哟balabalabala……”
手机在赵书林手里悲惨地被紧紧一捏,年代久远的塑料壳子发出脆弱的一声,宣告自己身上又多了条小裂痕。
赵书林的心也在同时缩了一下,这个消息完美地现场演绎了遍雪上加霜,不过结霜的过程被手机的响动打断了。
来电显示是计康那个貌美如花的秘书小姐,估计不是来邀他玩的也不是来找他碴的,赵书林等手机响了五六下,接了起来。
秘书小姐通报的是正经事,说是星期天临时要去见个商场营业部的主管。
电话这边赵书林点点头说知道了,他认识那主管,是个胖子老外,不知是冰岛还是荷兰还是瑞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产的,相貌平平,但是意见特别多。以前老黄还在时带赵书林与他吃过两次饭,赵书林倒是与老外没什么直面接触,却还是感觉得到他的刁钻。
没办法,人家客户方提出的要临时见面,就去见呗,加班费反正又不会少。
只不过明天计康也会去,赵书林犹豫着见到他时要不要就他送自己回家一事道个谢,犹豫掉了接下来的几个钟头,礼拜天就这样在清爽的晨光中降临了。
本城的秋天是比较舒适的,凉凉的风没有冬季的凛冽,暖暖的阳光没有春季的干燥,淡淡的空气也比夏季时要清新。就是车况还是与任何一个季节一起糟糕着,赵书林差点迟到。
办公室里计康已经带着秘书一起在等他了,两个人站在桌子边说说笑笑翻翻资料,郎才女貌得刺眼。
今天计康在外套里面套了件灰色带菱形方格的低领毛衫,浅色条纹的衬衫领子衬在外面,看上去又小了几岁,白白嫩嫩的,跟个大学生一样。
赵书林下意识扯扯自己黑色挺直的西装外套,叹口气。
计康是鲜花,秘书是绿叶,自己是土堆,还是丢失了养分的那种。怎么就是有人能天天那么光鲜呢,这已经不是年纪的问题了吧。
还没等他开始新一轮伤春悲秋,计康的手就对着他肩膀拍了上来:“走吧。”
见面地点也是那个不知道产地的老外选的,在离公司七八分钟步行距离的一家咖啡馆,据说要谈严肃的事情所以需要一个相对轻松的氛围。
歪理。赵书林想。无非就是谈上次出现的差错要怎么善后么,这种争论由谁承担责任的事赵书林向来以为在会议室进行是最好的,那种憋闷的地方最有助于他性格里的阴暗面呈燎原之势成长,进而帮助他提升反应能力。对于缺乏自控的年轻人来说则便于寻找杀人凶器,必要时可以随时抄起座椅或者盆栽或者饮水机砸向谈判桌上对方那昂贵的头颅。
要在温馨小资的咖啡馆谈生意,喝着几十块一杯的苦涩液体,赵书林会退化成考前没复习也没做好小抄的苦涩学生。
那种程度,叫做郁闷。
大清早的咖啡馆里人并不多,所以赵书林他们三个一跨进门就看到了坐窗户边的一颗金灿灿的头,那个金光四射的圆脑袋被自己的助手提醒后抬了起来,露出和蔼笑容同时站起来向赵书林他们迎过去。
他先用英语打过招呼,然后像老朋友一样过来拥抱与他吃过两次饭的赵书林,嘴里说了一句鸟语。
这句话由莫名饶舌的音节组成,只有第一个拟声词“哦”赵书林听懂了。
他搞不清楚这个胖子老外的产地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胖子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德语啦法语啦意大利语啦等等,好像欧洲那边所有的小语种他都会了,赵书林甚至怀疑他会说印第安语。
不过刚才那句话应该是表示“好久不见”的意思吧,赵书林凭着自己的猜想准备用英语回应这个热情的胖子,未想被计康拦了下来。
计康笑容满面,口气温和地回敬了这个胖子一句鸟语,就那绕口的音节来看,应该是和胖子说的一国话。
赵书林此刻化身成不小心撞进猫头鹰阵营里的麻雀,一头雾水。
然而胖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小小慌乱,赵书林没有错过。
想当年老黄对这个胖子是束手无策的,最烦就是接待这个胖子,要带翻译要请吃饭还要被挖苦,老黄上了年纪还会成为讨厌老外的愤青最大的原因是这个狡猾狡猾的胖子在作孽。
计康居然能在胖子脸上的“得意”二字上画上笔小小的打击,足以见得知识的力量是强大的。
然后这两个人突然笑出了声,气氛骤然融洽得不行。
他们一起坐到先前老外胖子挑好的那张半圆形沙发座椅上后,计康和老外终于开始说英语了。赵书林近几年是彻底把自己学的英语还给大学的英文老师了,现在听得半懂不懂,又有计康和秘书小姐罩着,无聊不已,心里又酸溜溜的。
赵书林只把计康当敌人看,见计康如此能干且熟悉于工作,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说穿了就是嫉妒。转个念头想想计康能干也是有好处的,这样计康就能快点高升,把他那个经理的宝座腾出来。
计康一点一点和老外说着细微方面的东西,秘书小姐一份一份地给计康递材料,再把一些需要赵书林负责的东西整理好交代给他,整个过程说成是行云流水都不过分,要换做是老黄,时间肯定都浪费在翻译啊敬酒啊小差错啊这些细枝末节上了。
本来以为会吵架的一场见面居然没吵起来,啧,没意思。
结束的时候老外胖子脸上挤出的笑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外孙一样慈祥,那个发自内心慈祥着的笑容叫赵书林起了鸡皮疙瘩。
十一点半,老外委婉拒绝了计康请吃午饭的挽留,告别了。
就赵书林的天线接收到的讯号是这件事情他们是不用负责任了,本来么,营销方面的问题就不该他们负责。只是这个老外就是有水平把责任推给他们,碰到计康,也不知该说是老外栽跟头还是赵书林命背。
计康请自己两个这手下吃过饭后,秘书小姐就告辞了,临走又扔给赵书林一堆文件,赵书林理完了也站起来要告辞,他打着回家睡午觉的小算盘,也觉得自己还是早点离开计康为妙。
但是计康也跟着他站了起来,随手拿过自己那件料子很好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说:“我送你吧。”
随后展开他温和纯良的招牌笑。
赵书林下意识开口拒绝:“不用了。”
要是换做别的什么人,巴不得和自己好脾气的上司多呆一会以谋得更多拍马屁的机会,只是赵书林是哑巴吃黄连,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
“没关系,我正好要去你家那一带办点事。”计康浑然不在意地继续相邀,完全不给赵书林任何拒绝的余地。
咽口口水,赵书林在心里跟自己说:就当省次打的钱。
他们走回公司的停车场,到了一台黑色轿车前面,赵书林认出那是许礼的车,有点疑惑。计康边开车门边解释道:“我还没买车,只能暂时借许礼的。”
没买车,反正不久后就会买吧,没车开也能借执行总裁一百来万的小车开,买不买根本没区别。赵书林心里又酸了阵,自己奋斗了多年,虽说现在工资也不低了,但要在这个城市买上辆车,总得有个好点的房子吧,可怜他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租的。
执行总裁这高级小车就是不一样,座椅上套着深灰色短绒的椅套,赵书林坐得犹犹豫豫的,生怕太用力会把那椅套上的印花给压没了。
许礼这车是出了名的拉风,整台车扁扁的,显比一般的轿车长点,车顶弧度优雅无比,那黑色也黑得与众不同,人家的车,黑得程亮,能照出人的脸,这辆车的黑却反不出什么光,同样是崭新的感觉,却像是把外界的光都吸收掉一样,黑不见底,黑得瘆人。赵书林这样对车并不着迷,偶尔看到许礼这车还是看得流哈喇子,办公室里其他小伙子就更别说了,甚至有人已经把开和小老板一样的车立为了人生终极目标。
车厢里弥漫着平和的香气,计康没放音乐也没开广播,安安静静的开着。车子一截截滑过马路,车厢里一直没人说话。
赵书林在这样安逸的氛围里,精神却陡然好了起来,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份漫不经心的安静,并神经质地将其扩大到自己寒毛倒竖的地步。
“那个……”他觉得自己得找点话题什么的,这样不讲话太不正常了,计康应该也知道他平常在办公室里是相当“健谈”的。
“什么?”计康稍微偏了偏头,但还是专注着前方。
“方才没开始谈话时Cameron先生说的那句话是什么语的?”
这是他好不容易能想到的话题,因为对计康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能讲和工作搭边的事了。
“葡萄牙语。”
哈,赵书林就知道又是个莫名其妙的语种!他发誓以后要是有了儿子要让他当上联合国语言协会会长把那些奇奇怪怪根本不是人说的语言给废干净。
“那,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