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计康没接话,也可能是在想要怎么翻译,赵书林安分地等着计康说话,那边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却说:“不是什么善意的话,你确定要听?”
那个死胖子又仗着别人听不懂玩欺负人么,赵书林恼怒了,皱起眉毛说:“要听,经理你说吧。”
计康向他投来点别样有深意的目光,目光里有点笑意。
“他说,好久不见,你的皱纹又多了好几条。”
靠。
赵书林生平最看不起欺负老人的家伙,诚然老外胖子年纪其实比他还大,他还是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脂肪多的人才不容易长皱纹。”
说完后他心里一抖,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完全会暴露自己本质的话。
他偷瞄了计康一眼,他的上司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嘴角弯着,有点像在笑。
现在是叉开话题的好时候,赵书林又努力想了想,提到昨天计康送他回去的事,并道了谢。
他家快到了,他等着计康说不用谢,然后再沉默会,两人就能分道扬镳了。
未想计康只是恩了一声,然后在“恩”后面加了句颇长颇惊悚的废话——
“那赵副经理你要怎么谢我啊?”
诶,现在的小孩都能这么厚着脸皮要谢礼么?
不过能叉开话题是好事,赵书林便露出长辈关怀的样子,说道:“那经理要什么谢礼呢?”
正好车子开到赵书林居住的小区的大门口,计康停了车,撑起左手手肘搁在方向盘上,托住下巴转头看向赵书林。
眼神很幼齿,很像小孩子偷糖吃得逞后的样子。
赵书林几乎又要觉得计康是个纯良的好人了。
“唔,许礼和我说,一品居的螃蟹做得最好吃。”
啊什么?!混蛋你可真会挑!送人回家一趟就要回吃人家一顿螃蟹?!还是殷力文家的天价螃蟹?!
吃螃蟹,你还不如吃我。
赵书林心里翻个白眼,想拖一会时间等计康说出“要是赵副经理为难就算了”这句话。
没想到计康也是个有耐心的,两人开始在车里大眼瞪小眼。当然计康的是大眼,赵书林的是小眼。
宝贵的五六秒被浪费掉了,真可惜,时间就是金钱。赵书林想,老子还要睡午觉呢。
……唔,全当他今天替我向那老外出了口气的报酬好了。
赵书林下了决心,最主要是被计康看得浑身不舒服,他开口说:“那么就在一品居罢,经理不嫌弃就好。”
只能祈祷殷力文肯给他打折了。
“那太好了,正好我办完事要到七点左右,晚上我再过来接你。”
现在计康那本来还有点童真的幼齿变成了装嫩的欠揍。
赵书林愣了半天没接上话,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就要去?!那他哪里来的时间磨到殷力文给他打折券?!
下午十二点半左右,难得偷到空在办公室沙发上眯一会觉的殷力文被那个说自己不讲义气的家伙一通电话给叫醒了。
“赵书林,不是重要的事情我就杀了你。”殷老板今天脾气很糟糕。
“力文……”那边可怜兮兮带着讨好的声音:“你店里没位子吧……?”
“有。”声音沉了一截。
“……那有螃蟹么。”
果然是皮痒了,殷老板声音呈上升式三段变化,恶狠狠地对那边吼道:“两百来只红膏蟹呢!就等着你来临幸了!”
啪,挂了。
握着手机的赵书林心里淌下了苍老的泪。
怎么向来订不到位子的一品居今天会有位子而且那么巧还有那么多螃蟹啊……
他当然不知道昨晚上计康帮他接的那个电话,然而殷老板连小雅间都给他这个家伙留出来了。
你看,多好的哥们呐,够义气啊。
赵书林急急地再拨电话过去想要打折特权,未想已经关机了。
“殷力文我诅咒你接不到别人欠债不还的电话啊啊啊!”
赵书林持久弥坚的塑料小手机嗡的一声,因他的震怒而自动关机了。
夜幕渐渐来临,城市西边的天空正在慢慢变得浓墨重彩,那些深沉的颜色凝结出深沉的块,赵书林的心脏被那些颜色压得沉重。马上计康要来了,这个念头搅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来回回在房间里晃。
他这个人,对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向来是避之不及,除非那件事物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就目前来看,计康绝对是他心情郁卒的最大源头,虽然计康与他的奖金等物质利益有关联,但赵书林还是准备在把对利益下降到最小的前提下远离计康。
他到了而立之年后已经经不起比较,计康比他年轻,比他帅气,比他有本事,比他学历高,比他好人,比他正直阳光,这些赵书林都不觉得有碍。要是计康是个普通的小职员,赵书林再不喜欢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嫉妒与心虚交织得惶惶不可终日,可偏偏计康是抢了他肖想多年的职位的凶手,而且还不是耍手段抢到手的,人家那是正大光明凭真本事坐上那个位子,而且搞不好还是屈就了。
他确实没什么大志气,在这个城市呆到现在都没交女朋友最大原因是觉得自己没物质基础,干到现在,可以当上个部门经理,再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然后再娶个老婆生个儿子,已经是他全部的理想了。
对计康的耿耿于怀是有理由的,但是莫名其妙的心虚却没什么底气,赵书林就把这种感觉解释成自己更年期提前了,大脑才一直超负荷运作。
盛业小区的正门在今天七点的时候还是与平常一样熙熙攘攘,有人吃过晚饭出去压马路,有人还没吃饭呢要去超市买菜,也有人被老板在礼拜天压迫到现在,刚刚才到家。自行车叮铃,摩托车突突,混着有人被他人不小心碰撞后发出的喊叫,凌乱而市井,充满着平凡意味。
计康开着许礼的车停在这个地方。
先前他拨过电话给赵书林,所以现在那老男人正缩手缩脚地杵在门口等他来接,老男人换掉了白天穿的很难看的西装,改穿件咖啡色的外套,没那么难看却显得更老了,三十几岁的人像四十几岁的。
老男人看到计康的车,目光中一瞬间迸出点厌恶,而后转为带着不易察觉的仇视的陌生。计康眯了眯眼,开门下车,把这位对他很不待见的老人家迎上了车。
在车开往一品居的路上,计康慢悠悠地和赵书林扯些他在德国的事,后者努力应付着,客气而吃力,不过一时间车厢里倒是有了人声。
名贯全城的一品居灯火辉煌,白墙配着黑色木栏,二楼凸出的阳台下悬一块烫了金字的匾。赵书林跟在计康后面进去时,第一次产生了进古代黑店的感觉。
楼下照例是觥筹交错的盛世美景,古装打扮的服务生跑得勤快,赵书林随手扯过一个,问到殷力文在二楼,便抬脚往楼上冲,计康悠闲地跟在他后面,抿着嘴笑,不急不缓不慌不忙。
拐过木头楼梯,正好撞上要下楼的殷力文,殷老板一见赵书林,毫不掩饰地露出讨厌的表情,然后开骂。
赵书林没心情挨骂,他身后还跟了个计康呢,忙急急打断殷老板的发挥,使了个颜色。
殷力文这才注意到计康的存在,不免愣了愣,怪只怪计康一声不吭乖乖巧巧的,又穿得随便,像个学生一样,被忽略也很正常。还好殷老板反应快,忙向计康打招呼。
“你好,是老赵的朋友吧?”
“是……”
“不不不,这位是我们部门的经理。”
赵书林慌张地冲进来打断,殷力文看他一眼,颇意味深长,他和计康伸手握了握后直接领两个人到了小雅间。
门关上,计康环顾了下周围墙上挂的字画,一共有四幅,两幅字两幅画,并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却蕴藏着相当的功底。看得出来殷力文品味不错。
打量完字画和两个细高红木架上的吊兰后,计康转头面向赵书林:“你和这里的老板很熟?”
“还好。”对这个问题赵书林不知深浅,便回答得模棱两可。
梳着斜发髻的服务小姐进来倒茶,给了计康和赵书林一人一份菜单,漂亮的菜名后面跟着漂亮的价钱,赵书林觉得于心不忍,把菜单合上,对计康笑笑:“你要吃什么,你点吧。”
计康没有推脱,随便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品居里在秋天的重头戏,螃蟹。
这个进来递菜单的小姐姓叶,在一品居呆了两年多,和赵书林是认识的,她头一回见赵书林领人过来吃饭,这个陌生人还是个帅哥,觉得有些好奇,暗地里和赵书林交换了下眼色,压低声音问这顿饭谁请。
赵书林无奈地一指自己,然后圆满地看到叶小姐露出受到惊吓一样的表情。
真不给面子。
等服务小姐退出去了,雅间里回复安静,浅黄的光笼罩着计康,像是给他镀了层表示圣洁的光圈。
赵书林看得有点失魂,计康这家伙牛逼得不像人类,反过来把他比较得像只偷不着鸡的黄鼠狼。风烛残年的,没有希望与前途的,老黄鼠狼。
看着看着,冷不丁计康抬头,好看的眼睛对过来,赵书林没来得及避开,干干一笑,撇开脸去喝茶,计康也端起白瓷杯喝了口茶,继续问:“看你和这儿老板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人对别人的私生活倒是很有兴趣嘛,他除了擅长念书外还有个特技叫做八卦么?
赵书林被问得不爽起来,其实计康的话完全可以解释为随口问问,估计和好奇都扯不上关系。不过,对不起,赵书林现在是个敏感的更年期提前来临的老男人,所以心情起伏很大。
“也不算久,应该没经理和许总裁认识得久。”
赵书林把疑问的绣球顶了回去。
但计康接球接得轻轻松松:“我和许礼是在我还没出国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我还在国内上学,到现在差不多九年吧。”
国内?赵书林疑心是自己耳屎没清干净产生幻听了。这个私生子少爷不是从小就长在欧洲的么。
还没细想,计康这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又说话了:“那你和殷老板呢?”
现在赵书林就不好保持缄默了。
“在大学里认识的,他比我高了一个年级,他是学生会副主席,我想进学生会才认识的他。”
“哦?还是好学生呢?”
谈话间隙冷盘端了进来,两个人吃了会,赵书林想到打折的事,借口上厕所跑出门找殷力文。
殷老板埋头于办公桌前敲键盘,见赵书林进了自己办公室,表情变得高深莫测。
——“你和你新老板关系不错嘛。”
——“力文给我这顿饭打个折。”
两句话同时出口,然后赵书林懊恼地叹口气:“好个屁啊我是被敲竹杠。”
“管你是不是被敲竹杠,既然这顿饭不是我请你而是你请别人,你就休想少付一个子。”殷力文口气很是强硬以及无情。
“咦?!力文你不好这样的嘛?!”
“什么好不好,少来。”
“我还留着钱讨老婆。”
“你工资又不低。”
“但是……”
“但个屁,出去。”
太无情无义了,怎么能这样呢,赵书林蹭到殷力文身边,撇着嘴念念有词:“你不讲义气。”
“滚蛋!义气个毛啊!你不是和你老板关系很好么!现在好好拍他马屁,以后让他给你多发点奖金把这顿补回来。”
“但是,那个家伙很讨人厌呐。”
“得了吧,人家挺大度的。”
“什么啊,你又不认识他,说他大度,你怎么从没说过我大度?”
殷力文听到赵书林这句话,愣了愣,然后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
赵书林还在旁边磨叽着要打折,殷力文突然转身严肃地看向赵书林。
“喂,我和你说。”
“恩?”
“上次你来我这里的时候,你那个老板也在这里吃饭。”
上次,哦,上次是跑来找殷力文哭诉的嘛,记忆力还模糊残留着摔盘子的场景,后来是小周送自己回家的吧……
“你说他在楼下吃饭?!!”
“是啊,包了好几桌呢,虽然不是他来订的位子,但他好像是主角,而且长得很好,我记得他。”
是,是这样嘛……同一天,在同一个饭店里?
不过,也没什么嘛,不过就是在一个地方遇到了而已。
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赵书林脸色渐渐发青。
“我和你说。”殷力文的口气凝重起来:“你被小周带出去时,骂人的声音连在楼上的我都听得到。你偶尔嗓门会特别大呢。”
赵书林又老了十岁,估计明天早上起来满头华发了。
安静的小雅间里,计康正拿工具卸着螃蟹壳,动作熟练而潇洒,他见赵书林进来了,抬头问道:“去那么长时间啊?”
“唔……”一时间赵书林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个上司,他心里还抱着点侥幸,然而回想计康与他的相处却回想得心惊胆战,内疚倒是完全没有,已经被心虚彻底盖掉了。
所以说不能随便在背后说人坏话吧,保不准什么时候人家就在你背后盯着你呢。
为了安神,也因为心灰意冷,赵书林胃口全无,默默地端起茶杯喝冷掉的茶。
“怎么不吃呢?”
计康像个孩子一样把脸朝向他这边,很关切。不对,他比赵书林小了七岁,其实确实是个孩子。就算二十七了装起嫩来也是手到擒来的轻松。
赵书林脑海里响起殷力文刚才对他说的“得了吧,人家挺大度的”这句话,越发觉得自己渺小。
“我……觉得剥壳麻烦,所以不太喜欢吃螃蟹。”
自以为找了个好理由,赵书林只祈祷计康不要废话快点吃完然后两人各回各家。
然而计康似乎是为了让赵书林显得更渺小,在此刻他热心无比。
赵书林眼睁睁看他站起来坐到了自己的左手边。
“我给你剥吧。”
声音低低的,比桌子上那锅附赠的奶油蟹肉汤还要粘稠。
可能是殷力文这里布置得太诗情画意了,可能是这个房间飘荡的食物香气太过于甜美了,可能是计康的脸在浅黄的光里又好看了点,可能是自己对于计康的嫉妒因着无限膨大的心虚而削弱了不少……
可能是这种种原因,化学反应得太厉害了,赵书林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起来。
良心这种东西,真是要不得。
本周伊始,上周的浮躁消退,全社会又呈现出一片和谐的大好形势。
在周末玩过头的人顶着熊猫眼穿梭在地铁和公交里,然后进入各自被压迫的地方,浑身散了架的熊样。
熊归熊,行动再迟缓也要努力装出打了鸡血的样子为老板劳碌。
这就是资本家们财富积累过程中最惨烈的一环。
赵书林昨天晚上差点失眠,吞了颗药才不安稳地睡下,做贼被抓住的感觉实在是不好,跟被人看了裸体差不多。
到了公司大楼要进电梯时,赵书林突然瞪大昏花的老眼,往电梯里扫视一圈,确定计康不在,松口气,踏进了进去。
自从上次他迟到并与计康电梯巧遇后,他就对公司这架他每天要乘好几趟的电梯产生了微妙的警觉心理。
就跟动物世界里的草食动物一样,在某条河边喝水时被鳄鱼袭击过一次后就不会再靠近那条河了,人本来也就是种动物嘛。不过这个形容可能不太准确,因为赵书林认为自己算是肉食动物的,唔,像蛇一类的,毕竟他不是纯洁的小孩子,和他相比计康比较像鹿什么的那种喜阳还没伤害性的动物。
唯一的问题是蛇为什么会害怕羚羊呢,因为鹿有蹄子么?
电梯门关上前最后一个人挤了进来,赵书林把脸往角落的阴影里一埋——这个礼拜开头就很衰。
“赵书林。”
这最后一个人是计康,仗着身高以及相貌优势借过了无数女士后在千难万险之下到达了赵书林身边。
早上这段时间是上班高峰期,电梯里人是满的,计康长得再好看也有人对他挤来挤去的行为表示不满,他说了三四声抱歉,小小的空间里闷得慌。
“昨天谢谢你的招待了。”
把手拢在嘴边,计康低头凑在赵书林耳朵边说。
热气湿乎乎的喷上来,赵书林脖子一缩,干笑。
“经理你喜欢就好。”
“不用叫我经理,你叫我的名字吧。”
这个人好像确实非常之平易近人,很像头驯服过的鹿。
不过现在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点,赵书林觉得自己要被鹿蹄子踩到尾巴了。
“叮——”的一声,到了两人的楼层,赵书林跨出去的脚步都有点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