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渊一把抱住她,长叹一声,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宁静了半晌,突然回头道:“妍君,进来吧。”
妻子怯怯地进来,见到苏毓荻躺在他怀里,不省人事,惊恐万分。
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家中落败后由媒妁介绍,嫁到了苏家。她只是隐约知道,丈夫是江湖中人,武功高强,但苏靖渊做中间人助人买凶的生意,从来都是背着她的。
他示意无它:“没事,她就是晕过去了,睡一觉就能醒来。唉,我真是少虑了,以为她呆在漱石斋就不会知道这事。现在可麻烦了,她一醒来准要天翻地覆。”
妍君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一问完,她立刻低下了头,仿佛觉得自己问错了。
苏靖渊苦笑,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依她的性子,怎么能好端端地嫁给殷骁?”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副细细的精钢锁链,细心地锁在苏毓荻的脚上,锁完就自嘲地笑了:“唉,这幅锁链放在从前,还真锁不住她呢。现在我黔驴技穷了,只能使出这样的招数。”
“那……那你就一直锁着她?”
“不然还能怎么样?”他一摊手,无可奈何,“只能先这么锁着她,这些天她要哭闹随便她,反正还有小一年的工夫呢,总有消停的时候。还有——”他对妍君一笑,“这段日子你帮忙看着点儿她,她敢跟我一哭二闹,不好意思拂逆她嫂子。
屋子里昏暗的烛影,映在苏毓荻眉眼浓艳的脸上,一如幼时般娇俏英气。他再次叹了一声。
二十几年血脉相连的兄妹,只怕今日以后,她一生都会恨他。
——即便是一生的恨,他也必须这么做!有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终究会明白的!
—旧日风云何旖旎—
入漱石斋五年,殷步旸众望所归,成为大师兄。
最为惊诧的,是殷家。一个庶出的子孙,从小不被看重。加之他向来体弱多病,沉默寡言,在殷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小辈。倒是弟弟殷骁,是个练武的材料,个性张扬,在家中受到的关注更多些。
谁料他在漱石斋五年,文武德行,赢得了上上下下的交口称赞。
苏家大少爷苏靖渊,虽然五年期满,却并没有离开。师兄弟问起,他只说武功未成,必须多留一段时间。
第一次以大师兄的身份见过大家,他声色淡定,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有些似有却无的冰冷:“漱石斋的规矩,入门期间不得理江湖事。大家遵守也好,违背也好,只要别被我撞见,悉听尊便;如果恰好叫我瞧见,就一律按规矩办!”
所有人都哑然了,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苏靖渊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倒似掩饰心中的汗颜。殷骁远远地站在后面,两道剑眉深深地拧在一起。
不过是半个月以后,何卿就被他抓了个现行。
何卿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他是在山寨中长大的,从小见惯了没本的生意,精通偷盗探囊的功夫。因为武功未成,多留了些日子。
凡是五年期满的弟子,漱石斋向来管得宽松,大师兄大多对他们也大而化之。
何卿既然是黑道中人,难免与外面的人有些瓜葛。他半夜潜出漱石斋,再回来时,只见到殷步旸冷冷地地盯着他,背后站着十余个弟子。
他脸色死灰:“大师兄,今天被你撞见,我无话可说。只怪我运气不好,漱石斋坏规矩的人不只我一个,偏偏只有我应了你的景!”
殷步旸不动声色,走上前一步:“规矩我不赘述了。”剑光一闪,他惊鸿闪电般的拔剑出鞘,剑锋一挑,只听何卿一声惨叫,一股微薄的血光喷涌,他的一根小指掉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掌颤抖不停。
殷步旸转身,目光灼烈,朗声道:“何卿手伤断指,难研武学,从今往后离开漱石斋!”
——门下规定,如果有弟子违背门规,必须留下一根手指,独身出户。
所有人都神色一凛。苏靖渊远远地站着,额头上微渗薄汗。
回了房间,他刚一关好门,苏靖渊就调侃地开口了:“杀鸡给猴看,你这招够狠。何卿真是走了背字,好不容易熬完了五年,被你削了手指头轰出去了。”
他微愠,却还忍制着:“你少说这种话!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何卿的生意正是你介绍的,他今天是代你受罚!”
苏靖渊顿时哑然,欲选豕。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如果我不这么做,怎么……”——“怎么立下大师兄的声威是不是?”苏靖渊讥讽地接口,继而又无奈地吐了口气,“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样!你继位时,漱石斋有一个人说过不字吗?”
他默然了,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目光所及。只是他刚毅的唇线,合得紧密。
“……我不是为自己立的,我是……是在教殷骁……”
苏靖渊揉了揉太阳穴,走近他些:“真不知道你那个弟弟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分,有这么个哥哥事事为他着想!”
他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是我们欠了你的,如有来生……”——“行了行了,你千万别往下说,我最怕你说对不起我,一说出来就是有事要我做!”
殷步旸眼里的光彩黯然,幽幽地道:“我近来目力每况愈下,玉成丹固然厉害,反噬的力量也实在可怕……如果我提前走了,请你……一定帮我再撑几年……”
苏靖渊良久不答话。殷步旸自幼体弱,这几年不分日夜地练功,看来日愈强健,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再加上漱石斋世代相传的玉成丹……无异于灯枯油尽。但是……苏家子息单薄,他是独子,必须担起家中的重任,长年留在漱石斋,怎么可能?
“不是我不想答应你,你也知道我家的事,我做了大师兄,难以服众啊……”
他们都沉静了。对坐了很久,直到蜡烛燃尽,屋中漆黑一片。
他胸中压抑,却在黑暗中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殷步旸抱膝坐在床边,瘦骨嶙峋的背脊对着他。大片斑斓的纹身被微淡的月光熨上一层暗银。他的两块肩胛耸立,几乎欲破肌而出。一身欺霜赛雪的皮肤包裹着纤细的骨架,宛如一座冰雕。
他看着他羸弱的背影,刻意转过头去,语气颇为冷淡:“为了殷骁你倒什么都肯做,但他领过你的情吗?他虽然才进来半个月,可我已经看出他根本不服气你。只怕你费了这一番心血,到最后只让他埋怨。”
殷步旸声音很小,那些词句深深埋在胸腔底部:“你也是做哥哥的人,你难道不肯为小荻做这些吗?”
他抱着手站在一边,微微侧过脸:“我家不比你们世家大族,支脉繁多,我只要全须全尾地把她嫁出去就好。她的手……干净,我不会让她沾道儿上的事。”
殷步旸只是一叹,最后那句话一出口,便零落地飘散地空中:“都进来了……谁还能干净啊……”
窗外,满眼铺天盖地的白色,灰暗的穹隆浸在一帐帐雪雾中,抑人心扉。
破旧的小楼中,屋内犹如外面一般寒冷。殷步旸紧闭双目卧在榻上,眼睑淤青,一只手无力地摊在一边,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刀疤,淤黑的血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出。
苏靖渊坐在一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用一只玉碗接着不断流下的淤血。
“哼,真是不自量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一边捣药,满脸讥诮之色,“难道漱石斋就没人了?找了这么个病秧子来当大师兄?”
殷步旸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地指了指苏靖渊:“等、等我死了……他就是大师兄……他强我许多……”
苏靖渊突然打断他,仿佛是怕一语成谶:“好好躺着吧,说这些废话干什么!”他转向捣药的老人:“梅大夫,除了这么一天天地放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梅大夫一声冷哼:“还能有什么办法?是药三分毒,玉成丹本是配来救急的,谁让他天天吃了?再这么来几个月,恐怕连放血也救不了他了!”
梅大夫当初也出身漱石斋。漱石斋多江湖异人,他便精通医药之术,隐居南方,专医世所罕见的疑难杂症。
“当初这药配出来,漱石斋的先人就知道,后世准有人为它栽跟头。今日借了明日的气力,明日能怎样?只能借用后日的吧!如此一来,精血耗尽是早晚的事!”
“但药里的毒,来如山倒,去如抽丝,像他这样吃起来没个节制的,分明是饮鸩止渴!血里的毒日复一日堆积下来,真正受罪的还在后头呢!”
——“玉成丹”是漱石斋代代相传的药物,食用之初,气力大增,内力精进。而一旦停服,就会立刻体虚气弱。长久服用下来,体内毒素累积,必须靠放血来解毒。
殷步旸皱了皱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惨白的脸颊上泛出星星点点的血斑,手腕上的伤口几近干涸,再渗不出一滴血来。
梅大夫走过来,按住他的脉搏,静静把了一会儿,无奈地捏起他另一只手腕,银光一闪,用匕首划开。
深紫的血液无力地涌出,苏靖渊赶忙换了一边坐着,帮他接另一边滴落的血。
“他练了‘明月’以后,忌食荤腥,气血不足,一次必定放不干净。今天就这样吧,歇个十天半月的再放。这十天半月里,你看着他,不许运功,我开几味补气养血的药,服了再看看吧!”
殷步旸不等听完,就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动,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不、不行……我要回去……!”
梅大夫冷冷地打量着他:“你就这个模样回去?别给漱石斋丢人了!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那些年,哪里出过这样的大师兄!”
苏靖渊扶他坐起来,劝道:“你现在回去干什么?那帮小的们各有各的师父,缺了你一时半刻的,漱石斋倒不了。”
他连连喘着粗气,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我要回去……看看小荻……”
苏靖渊忍不住笑出声了:“呦,你终于明白她那人尽皆知的心思啦?这样的话我可不拦你了,她这会儿估计想你想得寝食难安呢!难得你肯为她拼了命要回去。”
他半晌没说话,胸口猛烈地一起一伏。苏靖渊埋头帮他包扎手腕上的刀口,他忽然道:“我……我叫她练了……‘青霓’……我必须、必须回去看着……不然……”
“什么?!”苏靖渊陡然站了起来,目眦欲裂,看见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出火,“殷步旸,你今天是不是仗着自己半死不活才跟我说了实话,以为我就能饶了你了?”
他一言不发,躺在榻上宛如一片枯黄的落叶,面无血色,生气寥寥。
苏靖渊在窗边独自站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又走过来帮他扎紧了手腕上的绷带。
“你知道她对你言听计从,可她一个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练了‘青霓’,万一成了,以后还怎么抽身而退?”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漆黑的瞳子如隐雾中:“如果……如果我还能全身而退……我、我娶她……”
苏靖渊只有苦笑,轻轻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两人的目光对望间,心有灵犀,那种不可言说的无奈与苦楚顿时都明白了。
苏毓荻的五根断指日渐恢复,她已经开始修炼“青霓”的内功心法。
“青霓”出招诡异多变,内功也是有些邪异的。不过几天的工夫,她便晨昏颠倒,无论套多少层皮裘,都寒冷难耐。
夜半,她困意全无,加上浑身冷得打战,便独自到院子中练刀。
月色清朗,她身形如魅,刀光闪烁,在纵横的树影间说不出的美丽妖异。
——剑锋如芒,一柄长剑当头刺下。苏毓荻大惊,连着几刀挡过去,兵刃相接,迸射出数粒耀眼的火星。
对方气力雄浑,只几刀,她尚未完全长好的手指关节生疼。她自小所学的武功都以身形鬼魅、变化多端见长。十几个回合一过,她就摸清了对方的武功根底。
对方虽然劲力大,但内功修为与她不相上下,论招式更要逊她几分。苏毓荻嘴角一翘,连挽几个刀花,直逼对方门面。
她本是一路退让,此时突然反身一击,对方大为错愕,连着退了几步。她持刀的一手招架不断袭来的剑光,另一手起落如电,揭落对方的蒙面黑巾。
——“殷骁?”
两个人都愣住了,她大喘一口气,很不满地抱怨:“你干什么?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跟我过招?是不是你哥不在,没人管你了?”
听到她后面一句话,殷骁面色一沉,恨恨地将剑插回鞘中:“青霓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她蹙眉:“别说这些文绉绉的词,你到底来做什么?”
殷骁不答,心中却在仰天长叹——“青霓”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神妙!只恨自己天生使右手,即便意欲自残手指练刀都不可!若是想超过已经练成“明月”的哥哥,不知何年何月才可!
从小到大,他永远生活在殷步旸的阴影下。他想在殷家出人头地,可这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却一直打压他,不许他随性行事。进了漱石斋,殷步旸竟然做了大师兄,可他……他连一个女流之辈都打不过!
苏毓荻只看到他脸上的沉郁之色愈发阴霾,心里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什么,话里有话地道:“没事做就赶快回去睡觉!别四处发疯!”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拍手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哥哥和大师兄。
“哥!”苏毓荻欢快地跑过去,一头扎进哥哥怀里撒娇,“你看我进步大不大!”
苏靖渊虽然多少有些愤懑,但还是捋着她的头发:“先斩后奏,大师兄就不教你点好!手还没完全好呢,最近不要动刀。”
她撅起嘴,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殷骁:“我没想动啊,可是有人莫名其妙地跑来跟我动手,你叫我怎么办?”
殷步旸仍旧脸色苍白,但在月色的漂染下,只是有些肃然,看不出数日前的命悬一线。他见到弟弟一身夜行衣,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口气凌厉:“殷骁,你胡闹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殷骁咬了咬牙,终究不敢拂逆他,扭身就走。
苏毓荻莫名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问哥哥:“他这是怎么了?——大师兄……好点了吗?”提到殷步旸,她微微低下了头,不敢直面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面颊上浮上了血色。
苏靖渊目光凝重,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今朝际会却仓皇—
一整夜,苏靖渊都在小酒馆里与旧日的师兄弟久别重逢,众人喝得酩酊大醉。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却有多人已是正邪不两立,难再把酒言欢。自从离开漱石斋,他很少再动那些少年人的意气,今日却是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酒到酣时,有人走到他身边感叹:“当初和何卿一战,大师兄暴毙,你妹妹当场剁了手指头,我们对她是万般敬佩。如今她为何要自毁名节,改嫁殷骁?”
他借着酒意,摇头:“不是她……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她对步旸——始终如一!”
酒后吐真言,众人却只当作他在替胞妹开拓,不再说什么。
及至杯盘狼藉,大家意兴阑珊,纷纷告辞。一个往日不太相熟的师弟却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旧信封递给他:“这是大师兄留下的。他说如果日后我们有机会再聚,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略一茫然,蓦地明白了什么,连连道谢着接了过来。
天色微明时,苏靖渊才回到客栈中。
熹微的晨光下,他坐在灯前,缓缓打开了发黄的信笺。
上面的字迹清拔工丽,是他的字,却是一首七律。
夜冷荒村半掩霜,新醅故友静流觞。
青霓弄转江天畅,曜月光被漫野香。
旧日风云何旖旎,今朝际会却仓皇。
沧桑不复扬眉志,饮罢残浆强作昂。
反复看了无数遍,他忽然击案长啸,心中波涛汹涌,难以自持。
——步旸,也只有你能如此深谙我的心思!你已离去五年,却早早预料了今天这般纷乱的局面!那种久别再见、少年不复的心境,难道你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吗?
隐约间,他分明看见殷步旸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凝视着他。外人面前,他从来是淡漠平静的样子,喜怒皆不形于色。唯有在他身边时,才会流露出偶尔惊惶,偶尔忧郁,偶尔狡黠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