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大声地哭或笑一番,倾泻那些积郁多年的情绪,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抑制自己——步旸已经走了很久了!现在你已为人夫父,又怎么由着少年的心性。
妍君悄声走进屋来,把茶盏放在他手边,默不做声地要离开。他将信笺折起来,再说话时,声音宽厚而平稳,是他向来在妻子面前的神态:“小荻怎么样了?”
妍君轻声答道:“她倒没什么,也没闹,只是一直抱着小轩,说要好好教他,省的他日后也把亲妹妹卖了。”
苏靖渊忍不住笑了:“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由她去吧。——对了,我一会儿出去办点事,今晚之前会回来的。”
南行数十里,有一片萧疏的树林。苏靖渊过去时,要见的人早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将一张摺成小片的名单和银票递给那个人:“规矩你都清楚了,这是一半定金,事成了会有人把另一半给你。”
何卿穿着一身旧衣,神色落拓,眼神冷漠,并不接:“我这样不入流的刀手,怎么能劳驾苏公子亲自安排?”
他淡淡一笑:“做刀手的和做中间人的有什么不同,大家都给别人留口饭,在道儿上也能好混些。”
一阵塞北的寒风吹来,树上光秃的桠枝纷纷都动起来,地上寥寥几片落叶四处乱飞。何卿瑟缩着肩膀,右边断手处尚未愈合的手腕有意无意地露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腕,冷笑:“我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只能做点几钱银子的小活儿,苏公子以后就不用劳心了。”
他环视一眼四周,目光里是无尽的愁思与焦虑:“小荻还不如你,她现在是货真价实的手无缚鸡之力了。当初爹不叫她学武功,她非要学。熬到如今还不如不入这个江湖。”
说到小荻,何卿一时沉默了,满是风尘与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让人回味良久的神情。
他记起初识小荻时,她不过垂髫之年。那时,他和苏靖渊都还未入漱石斋。他们同是黑道中人,早已相识。一次谈生意时,双方出乎意料地动起了手,顿时,满眼血色。
苏靖渊翻身就卷入了战圈,他却下意识地一把捂住了小荻的眼睛。
他是在江湖中长大的,看惯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此时,不忍让这个目光清澈的女孩子看同样的东西!
纷乱的刀剑不断劈来,他一手抵挡,另一手仍在紧紧捂着她的眼睛。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皮肤冰凉,惶恐地颤抖不止……
后来,她后于他们五年入了漱石斋,对大师兄殷步旸一网情深。人们都知道,却谁也不点破。苏家的女孩子,再怎么优秀也非名门正派,怎么能和殷家的少年才俊在一起?
直到他被逐出漱石斋后三年,心有不甘,向殷步旸挑战。殷步旸暴毙,她当场剁下两根手指,以示此生不再用刀……
送他走的时候,她笑容凄惨,却强装出一如旧日的灿烂。她说,卿哥,大师兄的事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怪任何人,他日有缘再见,小妹自当倒履迎宾。
数月前,漱石斋却突然传出殷骁与苏毓荻要重查殷步旸死因的消息。
——开棺重查!
苏靖渊拍了拍他的肩头:“何卿,你要相信,小荻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内情我不便告之,只要你知道,小荻至始至终把你当兄长。”
回到客栈,他轻轻推开门,苏毓荻静静地平躺在床上,看见他进来,只是懒懒地侧目。
他一滞,走到床前,她面色灰白,额头上有一层密密的细汗:“哥,我后腰疼得厉害,实在是没力气跟你耗下去了,你还是把我送回漱石斋吧。”
苏靖渊无言以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翻过身来,轻轻揭解开了她的衣衫。
她蜜色的裸背上,仍然留着那个纹身,色泽鲜艳,全似昔日。
——漱石斋的印记,一生一世也要纠缠其中,不得超生。
他按压着她后腰上的穴位,暗暗催动内力。她吃痛,把头埋在臂弯里,不出一声。
愈是力量强大的武功,对练武者的反噬也越可怕。“青霓”伤腰,加之她修炼时年纪尚小,身形还未长成。这几年来一度陷于伤痛中,动辄便痛如刀绞。
“唉,当初要是知道现在的事,你还会冒然练吗?”他随口问道。话音一落,兄妹俩却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这本不是她的决定,今日一切,想必都在殷步旸意料之中吧。
那个睿智、果断、机敏、缜密的大师兄,默无声息地一手早就了今天的局面。
“还有那个谢正屏……一个女孩子,江湖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这些禁忌你都告诉她了吗?”
苏毓荻摇了摇头:“她的性子我知道,有些东西说了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所以我没有全部告诉她。”
他停住了手:“你不怕她日后恨你?”
“恨就恨吧,都说了仍旧会恨我,还不如早恨。过几年她就明白了。”
她嘴角一牵,笑容有点狡黠,又带点惨淡:“哥,你配合殷骁用这些手段想把我嫁给他,是不是因为——你嫉妒我!我可以守着大师兄,你却不能。”
他低下头,继续在她腰上按压着,力道却分明减了几分:“随你怎么想。”
停了一会儿,她忽然问:“哥,如果现在开棺,大师兄……会是什么样子?”斯人已逝,红颜枯骨,她却无法想象,他老去或白骨的样子。他倾国倾城的面容,已经镌刻在生者心中,凝成永恒。
“……面色如生。”
他眼里渐渐空旷了。无论何时,殷步旸永远是他们兄妹挣脱不开的枷锁。
“玉成丹的毒,他至死也没有拔干净,那些毒,足够他尸身不腐。”
苏毓荻深深抽了口气,艰难地撑起身子:“哥……”苏靖渊抬头应了了一声,胸口一疼,四肢顿时麻木了。
她手上带着一枚打穴铁环,这一下重击,是用了全身力气的。自从殷步旸离世,她内功失了大半,手也残废了,苏靖渊特意找人,为她铸造了这枚打穴铁环平日里防身用。
他丹田暗暗聚气,试图冲开穴道,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小荻,你以为你这一下,能困得住老哥多久?”
她从枕头下拿出钥匙,开了脚上的锁链。苏靖渊看得一愣,心下自嘲——他忘记了,小荻当初与何卿关系那么好,何卿什么没教她?想偷到一把钥匙,实在太容易了。现在虽然没有武功,但她的计谋却不下当年。
“哥,我知道你一会儿的工夫就够——我也是。我必须回一趟漱石斋,大师兄托付的事,我必须要帮他完成!”
子夜时分,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就着一点微薄的雪光,一个玄衣的人影在荒原上一下下挖开脚下的土地。
入冬后,塞北满地的荆棘坚韧而尖锐。苏毓荻吃力地砍断那些干枯的藤条,艰难地向下挖掘。一块石碑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倒在一边。略有些残破的石碑上有三个苍劲的字——“殷步旸”。
那年,大师兄尚未到五年期满就离世,按照漱石斋的规矩,他是要被葬在这里的。金陵殷家的祖坟里,不过是他的衣冠而已。
漱石斋不远处的荒野,葬的历来是无门无派的弟子。这里好歹是一处安身之所。只有他一人,出身世家依旧留在了这里。
她一只手已残,握住锄头颇为吃力。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同她一起开掘那座旧坟。
“哥……”
那个身影一颤,却没多说什么,继续一下一下用力地挖土。
细碎的雪沙渐渐变作绵厚的雪片,呼啸的北风掩盖了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她说不出话,脸上一片湿凉,眼里却满含着灼热的泪水。
——哥,到这一刻,我终于知道,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苏靖渊埋头挖土,无奈过后,竟然是格外的决绝。
苏家声名远播,自然也仇家众多。他本想将妹妹嫁入殷家,以保证日后即便有人来寻仇,也不会伤到她。
但既然她都可以这样坚决,自己又有何不可!
锄头已经触到了棺椁,他们对视片刻。中间隔着纷飞的琼瑶玉屑,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她默默地提过一旁的陶罐子,将里面早先准备好的油缓缓倒在了上面。
“你……不再见他一次了吗?”他忽然拦住她,声音在风中略颤,里面竟然有许些少见的犹疑不决。
她凄凉地摇了摇头,慢慢拿出火折子:“不必了……大师兄,他一直在我身边……里面这个人——不是他!”
苏靖渊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示意她动手。一簇弱不禁风的小火苗战栗不止,她手一松,等待冲天的火光喷涌上来……
——“且慢!”
一枚石子挟着强劲的力道飞来,正好打在已经落下去的火折子里。本就微弱的火苗顿时熄灭了。
一个伟岸的身影走过来,衣衫漆黑,领口雪白,是漱石斋的衣服。她心中一沉,紧紧拉住了哥哥的手。
“你们想毁尸灭迹吗?苏师兄,你早已离开漱石斋,我管不着;苏毓荻,你现在还是门下弟子,这种行径要如何处罚,你应当比我清楚!”
殷骁的声音,冷冽刺骨。他握紧了剑柄,已经一触即发!
苏毓荻冷笑,口气嚣张而轻蔑:“你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再砍一根手指头把我轰出去!画虎不成反类犬——这种洋相你还没出过吗?枉费大师兄那一番心血,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色厉内荏的败类!”
这句话刺动了他心里的隐伤,殷骁握剑的手指在咯咯作响,幸而有那帐迷蒙的雪雾,她看不见他颈上爬满的青筋。
苏靖渊极力按制着妹妹,声音低垂浑厚:“殷骁,我虽然不是漱石斋的人了,但有些事我还能管!你要娶小荻,我答应了,但今日,你哥的尸身我们必须烧毁!”
他竟然没有当即发作。寒风在呼啸,时间仿佛一时凝住了。殷骁似乎冷笑了一声——“你们怕他的丑事败露吗?”
苏毓荻浑身一抖,声音被寒风扭曲:“殷骁,他是你哥哥!”
“我哥哥?他有什么资格做我哥哥!他靠着玉成丹功成名就却让我永远活在屈辱中,这叫哥哥么!”
“原来……原来你……”
“对!我就是要告诉世人真相,让他们知道,这个所谓的大师兄,不过是个玉成丹炼出的傀儡人!什么旧疾暴毙……分明是用药无度!”
玉成丹……玉成丹的秘密,终究还是被他知晓了!苏靖渊痛苦地抚额。是的,历代大师兄,多多少少都服用过这种一旦沾染就难以根除的药,为了维持外人眼里的那些传奇!
药物的配置方法只掌握在梅大夫一人手里,这个秘密由大师兄代代相传。殷步旸走前,叮嘱他千万不可把这件事告诉殷骁,等到殷骁五年期满,再告诉下一个大师兄。
——他太清楚殷骁的脾气秉性了。如果知道玉成丹的事,他那般争强好胜的性子,难免会滥用更甚于他!而玉成丹的恶果,又有谁能比他更清楚?他宁愿弟弟做一个不那么出色的大师兄,也不愿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然而,这样大的秘密又能瞒得住殷骁多久呢?他虽然莽撞自负,却不愚钝。哥哥自小体弱多病,羸弱不堪,如何能在当上大师兄以后突飞猛进?他去找梅大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殷步旸只能恳求苏靖渊保守这个秘密,如何能让效忠漱石斋的梅大夫也这样做?
“殷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的缘由□后会再想你解释。但步旸的事,由不得你胡闹!”苏靖渊厉声喝道,慢慢挡到了苏毓荻身前。
殷骁抱剑冷笑,反而一步步走了过来:“怎么?他的丑事被我撞破,你想杀人灭口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那一刻,他几欲抛下步旸所有的嘱托,将眼前这个目色鄙薄的少年化为齑粉!
步旸,你耗尽一生心血为他铺下这条万无一失的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我对你的心思感同深受,但他何时明白过!他甚至想将你暴尸荒野以毁掉你为他建起的名声!
殷骁无所畏惧地再次向前走了一步。他当然知道,苏靖渊不是什么正道中人,灭口绝户的事他不惮于做!但他只是恨!恨同胞哥哥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自幼年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兄长的阴影下。早年失怙,长兄为父。他不得不听他的!他从小压制他,不许他和殷家其他后辈争什么;进了漱石斋,殷步旸早亡,却把大师兄的位子留给苏靖渊,不让众望所归的他提前接任……林林总总的回忆,只结成一股恨意,萦绕不去。
“小荻,你去点火。”苏靖渊轻轻推了她一下,自己深沉一口气,顿时罡风四溢,殷骁锵然出剑,直刺过来。
那一剑,是刺向小荻的。苏靖渊一惊,转身一跃推开她。剑锋贴着他的颈边刺过,阴冷的剑风顿时让他心肺皆寒。不待定神,殷骁又是一剑,他两指一夹,指节生疼:“殷骁,有什么你冲我来!小荻现在武功全无,对她招呼算什么!”
苏毓荻知道哥哥说这些话只是为了给她挤出些时间,慌忙在满地荒草中寻找那支掉了的火折子。
殷骁正要开口,一眼看穿了他们兄妹的伎俩,手腕一扭,逼得苏靖渊不得不脱手,接下来又是一剑。
苏靖渊等不及小荻寻找那支火折子了,喉下一声低吼,用最纯阳刚猛的掌风击向棺椁。可同时,殷骁一剑刺在他肩上,这一掌终究力道不足。
他本想凭借着炽热的内力引燃淋满火油的棺椁,但这掌只打碎了棺盖。木屑四飞,苏毓荻猛然抬头,瞠目结舌:“大师兄——!”
漫天的飞雪欲扬还抑地掩着那具已经打开的棺材。雪光微渺,天地之间仍是静寂阴暗的。荒原上再次万籁俱寂,风雪的声音在一刹那间仿佛忽然停息了。这一刻,只有她与殷步旸两个人,阴阳相对。
她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向那里走过去,一排贝齿生生将下唇咬出血来。
他……应该还是静静躺在那里吧?清丽如雪的面容,应该不曾湮灭。唇边一丝清苦的笑,一如旧日。
这个为弟弟辛劳了一生的人,终于可以停歇下来,远离尘嚣。
大师兄,他为什么连最后的宁静都不留给你?你为了他,辛劳一生,那些阴谋、杀戮、争斗、迫害早已与你无关,塞北无人的荒原,萋萋荒草间,是你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啊……
睁开眼睛,她终于见到他了!
但是……但是为什么……
“殷骁!”
苏毓荻忽然转身,双目赤红,疯狂地、讥讽地大笑:“你去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要天下人都看清楚他吗?你自己先来看一看啊!”
她的身体晃得厉害,苏靖渊一步上前扶着她。殷骁却不理会,不甘心地冲到坟前。
棺椁里,只有一具漆黑的枯骨,衣衫仍在,不成人形。
雪漫荒原,冷彻骨髓的风刺入肌理。夜已将残,半宿零落凝结在满空的冰晶中,依稀缭绕。
—沧桑不复扬眉志—
那封战书,应该是今日这些纷杂的因头吧?
殷步旸任漱石斋大师兄的第三年,何卿向他挑战。
三年里,他对门人恩威并施。因为当初厉逐何卿的果决之举,门下弟子无人敢再犯。他却依旧少言淡然,平日里很少拿出大师兄的架子。加之武功出神入化,仅仅三年,已成传奇。
论武功,当年何卿与他或许不相上下。但他手指已残,这三年来又流落江湖,靠着给人做刀手维持生计,现在又如何能与他抗衡?
人们都是一笑了之,以为何卿不甘心被他逐出来,想垂死挣扎给他些难堪。
收到战书时,他静静地在窗前坐了许久。北地略显薄弱的阳光沐浴在他瘦弱的身影上,勾勒出一条淡金色的轮廓。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在血色隐现的眼睑上,挡住直射过来的光线。
“步旸,你准备……”苏靖渊坐在一边,反反复复看着那封战书。
他转头,眼里空旷如荒野,唇边笑意凄冷:“这个样子……你要我如何跟他比试?”
苏靖渊猛地站起:“你……现在看不见?”他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他漆黑深邃的瞳子。
那双眼眸,如往日一样清丽,黝黑得不见尽头。瞳孔里却空洞茫然,没有焦点和光芒。
“没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最近盲得愈发频繁了。”
第一次感受到反噬的厉害,是在服药一个月后。那时,他双目忽然暴盲。苏靖渊慌忙陪他赶到梅大夫那里,放血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