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垕,这我不能收下。"承昀一见革带,脸色都变了,这东西贵重非常,绝不是寻常可见的,即使是他恢复了世子身份也不能使用的物品。
"收下它,如果你尚且当我兄长的话。"太子说得坚定,他送这物件,便是种要求,要求承昀答应一件事,而且不得拒绝。
"我爹与我只想回凤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载垕,这我承受不起。"
承昀拒绝,他收下它,便是一个承诺。
"承昀,我不会让郑王与你流落民间,收下它,答应我别让我日後找不到你。"
太子的声音带著柔情,他不能让承昀就这样离他而去,他也不希望他父皇对郑王所做的错事得不到挽回。郑王会复爵,郑王百年後承昀会继承爵位,这件藩王级别的革带便是要承昀一个承诺。
承昀摇头,他想不到太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要求他,他不能做这样的承诺,他只想远离朝廷,远离京城,什麽世子,什麽爵位都不想要。他只想在他父王获得自由後,父子两人隐匿於民间,像平头百姓那样生活。
"承昀,答应我。"
太子口吻坚决,他今日放承昀离去,是万不得已,可他不能就这样失去承昀,他也不容许。
"载垕,你不能这样逼迫我。"承昀眼里有泪。
"承昀,收下它。"太子抬手拭去承昀眼里的泪水,他的口吻不变,他逼迫过承昀,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
承昀跪下身,伸手接过了侍从捧於盘中的革带,他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人,不是寻常百姓,他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世代世袭一个爵位,管制一方土地,他是一位世子。
"我答应你。"承昀呢喃。
太子微微笑了,对他而言承昀是他的至亲,他失去不得,他此时的笑容在承昀看来是很亲切与熟悉的。
承昀手捧革带,身披裘衣,他这一去,不是永远离去,而是要在日後返回。承昀上马车时,太子扶了他一下,并且在承昀进车厢时,抱了承昀一下。
"保重。"太子说。
"哥,保重。"承昀低语,眼圈红红的。
太子抬起头看承昀,他的表情有愕然也有动容,承昀从不曾这样叫过他,因为他们不是亲兄弟,这样的称谓更是身份、礼法所不容的。
太子摸了摸承昀的脸,笑了。
马车开动时承昀从车窗里探出头,看向站在地上被尘土扬洒到的太子,太子也看他,目送他远去。
那时的太子只怕也弄不清楚他送走的是他的至亲还是他的至爱,但即使承昀不曾对他有情爱,却对他有很深的亲情,这或许已足够了。
承昀的离去,或许能了断太子的邪念,让了两人能有一日像过去那样相处,相敬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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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行囊沈重,走得十分缓慢,抵达渡口附近的一座凉亭时,天色已晚。晚风萧瑟,吹拂过道路两侧的杂草丛,沙沙作响。
凉亭一侧,停靠著一辆马车,那马车并不起眼,如果不是马车外站立的一位少年引起庆祈的注意。
"重林!"庆祈掀开车帘朝少年挥手。
凉亭边的少年上了马车,马夫将马车驱赶前来。见此,刘叔便将车在路边停下。
重林从马车上下来,他手捧一坛梅子酒,还捏著一封信。
"我家公子给承昀公子的信和一壶酒。"
重林将物品递上,庆祈从车厢里探出身,他接过物品。
"庆祈,珍重。"重林像个大人般作揖。
"珍重。"庆祈弯身鞠躬,行完礼,便回了车厢。
重林亦返回了马车,那辆马车的车窗始终没有拉开,但马车里边显然还有一个人。
"走。"刘叔扬鞭,他很快将对方停止不动的马车甩在了後头。
车厢里,承昀接过信,取信纸时,留意到了信封里放了一件物品,将它倒出,竟是他那日委托明泉还给兆鳞的玉佩。承昀捏著玉佩,手微微颤抖。
兆鳞退回来了,他为何如此做。是啊,自己可以退回去,而他也可以不接受,不是吗?
承昀将信纸打开,只见上面题了一句诗,字迹有些潦草,甚至要仔细看才能看清,但仍旧很大气。承昀认出那是兆鳞的字,他握笔的手显然受伤了,字迹才会这样。承昀低声诵读,泪水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
将信纸和玉佩揣於手中,承昀拉开了窗帘,望向远处那远来越小,停止不动的马车,他呼唤兆鳞的名字。
晚风不知道有没有将他的声音传达,寂寥的渡口已在眼前。大风刮过草丛,无数的蒲公草在承昀眼前飞絮,像雪花般。
兆鳞给承昀的信中,只写了一句诗:
送君别去花如雪,赠我相思梦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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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找的是同一处地方,几里外便是宏伟的皇陵,而门口仍旧有一条溪流,唯一不同的仅是那木屋是新建起的,而前方亦没有一片桃林。
承昀让工匠建了藏书阁,那间阁楼营建好後,他便将自己关在里边。承昀大多时间都在书阁里,偶尔会於清晨,独自路过木桥,走向前方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这里零稀住了几户人家,以种植韭菜为生。韭菜花开时,白色娇弱的花瓣,豔丽黄色的花蕾,迎风招展,甚是好看。
承昀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未遇到那位翰林庶吉士的生活。他时常在书阁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庆祈送饭进去,见他於书桌上写了一堆图纸,似乎在演算著什麽。而有时,承昀会弹奏一整日的琴曲,独自唱著琴歌,他以往是从不唱琴歌的。每每他於夜晚低声吟唱琴歌时,庆祈都不敢进入书阁,那时的承昀总是显得那麽的孤寂、忧伤。
他们住得偏远,消息是闭塞的,但太子曾派人过来两次,使者都携带来太子的书信。太子於书信里边谈及了郑王、谈及了朝中的大事,甚至谈及了他个人的琐事,谈及了他子嗣的诞生。没有,也不可能有那位重病时被派出去巡察江南巡按的消息。
承昀写回的信件里也不曾询问,只字未提。
那日兆鳞退回给承昀的辛夷玉佩,成为了承昀的贴身之物,他终日佩带著它。那日兆鳞为承昀送行时所写的那句诗,承昀压在了枕头下。
夜里,於睡梦中承昀时常会梦到兆鳞,梦见他牵著一匹马,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梦里,这些场景是如此的真实,以至有次承昀险些去开了院门,如果不是庭院里漆黑一片,四周空荡、寂寥的话。
兆鳞并不可能前来这里,承昀心里明白的,他甚至没告诉兆鳞他要去哪里,即使告诉了兆鳞是凤阳,兆鳞亦不可能寻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有时候,承昀会将兆鳞忘去,他不去想他,没日没夜的钻研算经,训诂与律学。每每他累得不想动弹时,心里便也什麽都不想了。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快,转眼秋日已经过去,冬季来临了。刘叔和庆祈跑了几趟县城,将过冬的衣物与食物都筹备好,由於这里距离县城有些遥远,冬日里路上有了积雪,天气寒冷便不方便出门。
承昀的书阁终日烧著碳火,承昀时常手脚冰冷,即使披上温暖的裘衣。承昀的身体似乎不如以往健康,他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冬日里刘叔每隔几日便为承昀做些滋补的药膳,但承昀吃不下,因此也不见什麽效果。
除夕夜,承昀让刘叔与庆祈和他一起吃饭,说是一个人过年太孤寂了,刘叔第一次同意了这越矩的事情。三人在一起,吃丰盛的晚饭,喝农家的米酒,承昀也难得有了微笑。这是他抵达凤阳後,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後来承昀喝醉了,由庆祈搀扶回寝室。承昀已经醉迷糊了,躺在床上说胡话。因为饮酒,他的脸第一次不让人觉得苍白。
庆祈帮承昀拉了被子,正要关门离去时,却听到承昀的声音带著哽咽,他唤的是那位庶吉士的名字。
庆祈愣了下,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他曾有次进入承昀的书阁打扫,发现轴筒里有好几张画像,画的都是那位庶吉士,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离开京城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便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可却终究遗忘不了。这一年过了,还有明年,明年过了还有明年,这相思会有个尽头吗?
庆祈也不知道那人是否还有可能再出现,但即使出现了,却不能见上一面,又有何意义,只是让这份相思之情越发的苦楚。
初春,草木复苏,气候回暖。
承昀终於离开了书阁,他时常会到田间里走动,也开始骑马在田野里驰骋。那匹马是一匹白色的骏马,当时千里迢迢从京城迁往凤阳时一同带来的,带来後几乎都是关在马厩里,养了一身膘。
见承昀不再将自己关闭於书阁,庆祈便也放心了,承昀似乎不再那般忧郁与痛苦了。
或许他决定忘了那人吧?庆祈偶尔会如此想。但庆祈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承昀虽然不再画那人的画像,却不时见他独自一人在回忆什麽,脸上带著微笑。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不再做挣扎,或许他拥有了那些回忆就已满足了。
悠闲的日子开始感到漫长,但春天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太子也不再派人过来,也不知道京城那边怎样了?
夏日的一个午後,庆祈和刘叔进县城,看到城门聚集了人群,官府发了告示,皇帝驾崩了。这消息传到这麽偏僻的地方,那该是两三月前的事情的了。
刘叔和庆祈也顾不得买东西了,急忙赶回家。未进家门,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太子,或说新皇帝的使臣前来了,并带来了一份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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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鳞从京城巡按江南,抵达扬州府时,已是数月之後,他伤也好得差不多,虽然他一路颠簸吃了不少苦,人也消瘦得可怕。
抵达扬州,同宗的人也好,知府也好,都出城门迎接。兆鳞这是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迎接他的锣鼓、鞭炮声从城外一路响彻至袁家府邸。可惜兆鳞一下轿,不说他家人,连知府都吃了一惊,这人哪还是当初那位英气倜傥,自幼有才子之称的袁解元啊,瘦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兆鳞在扬州住的时日并不长,他有公务在身不能长留。不过这不长的时日,倒是将他身体给调养好了,上路时,当初上京赶考时那位英俊潇洒,让扬州丽人脸红的袁家三公子的风采是回来了。
辞别亲友,携带仆从上路,兆鳞乘船南下。
苏州、常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江南八府。他这个八府巡按要逐一巡视。
这些地方,是大明最为富饶的区域,优美的风景,人流如潮,繁华热闹的商肆、渡口。若是做为游人前来游玩,走遍每处景致,也需要漫长的时光,何况兆鳞并非游人。
在兆鳞巡按江南的日子里,每到一处,都得花费大量精力考察官员政绩,而这些官员中,大多有或大或小的过失,徇私也好,贪赃也罢,最怕那种把百姓治理得贫困不堪,还自我标榜清官的人。不过也还是遇到过一些才干出众,且真心为国为民的官员,这类官员,皆是青年俊秀,尚未在官场打滚过几年。
坐於西湖画舫里,望著远处烟雨朦胧,兆鳞遗忘了那位为他敬酒的美貌侍女,也遗忘了坐於他对面、仪貌出众的年轻知府。这位杭州知府有著八斗的才学,俊逸的容颜,有一种有别於承昀而又近似於承昀的感觉。但承昀不会侃侃而谈,不会露出龙飞凤舞的神情,承昀更为内敛,更为沈寂,他笑时勾魂夺魄,忧郁时让人痴迷沈沦。
兆鳞将执於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湖堤上儒雅的文人墨客,清雅的江南女子都显得如此的模糊而不真实,若不是身在这浮荡的船中,只怕要以为是迷失在那飘幻、虚无的梦境里。
侍女甜甜笑著,为兆鳞执於手中的空酒杯里注入美酒,兆鳞回过神来,望著对方,竟露出了几分愕然。
"袁兄适才该不是神游太虚了?"知府笑道,挥手让侍女退下。
"据说那烟雨朦朦的柳堤上,时常能见到心中所思念之人。"知府抬手随意一指,指向了远方湖堤上,一座溶入雨雾中的空桥。
许是烟雨的缘故,在那空桥上,兆鳞竟真的看到了承昀的身影,他穿著一身湖蓝色的道袍,头戴幅巾,怀中抱著几卷卷轴,正冲他微微笑著。
停停走走,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而时光亦过得很快,兆鳞甚至没有察觉季节的更变。直至一日,他坐在公堂上,革去一位鱼肉乡民,犯下命案的知县官职。那知县被摘了乌纱,连公服一并被脱下,穿著身中衣,跪在地上直颤抖。是吓的,也是冷的。
兆鳞离开公案,从那县官的身边走过,步入庭院。冬日的风寒冷彻骨,让人不竟畏缩起身子,将手藏入袖中。
冬日已到来,兆鳞却无知无觉。他伫立於庭院,任由冷风吹拂他的衣袖。
季节的更替,由秋到冬,春至夏。
兆鳞也忘了他这一路见过了多少官员,到过了多少地方,他甚至也不知道他这一身公服不变,可容貌却有了改变。他脸上有了胡渣,以往眼里常有的谑意亦为深沈所取代。
在兆鳞回京的路途上,一日於一处偏远、寂寥的驿站中醒来,天还未亮,却听到了驿站外不段传来马蹄车轮声与人员的吆喝声。
兆鳞觉得有些怪异,但没将睡於侧间的仆从唤醒,而是下床穿戴衣物。
正弯身套鞋时,驿站的下吏便匆忙跑了进来。
"巡按大人,巡按大人。"下吏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陛下驾崩了!"下吏跪在地上,手揣著一份公文。
兆鳞抬起头来,神色有些静穆。
新帝登基後,便是郑王复爵之时,而承昀也将恢复那尊贵无比的世子身份。
夜访-第十八章
凌晨,午门外聚集的百官低声交谈,昏暗的天空飘著雨,滴落於手脸,带来丝丝冰凉。
鼓声击响时,百官鱼贯而入,沈寂无声。
大多数官员立於皇极殿外,惟有能面圣及与之交谈的官员才能入殿。
此时天边已泛白,能看清滴落於地上的雨滴,雨并不大,却逐渐湿透了乌纱。
金銮殿内议事许久,直至雨停,太阳将地面的雨水晒干时,才得以散朝。
兆鳞与明泉怀璧等人结伴离开,他们官位相近,列队时亦站在邻近的位置。三人低声交谈朝殿门走去,走至门口时,不知道是何人於身後低喃了一句:郑藩世子。
四周的官员停驻了脚步,往一旁退去,让出了中间的路。兆鳞也像其他人一样避开,他退至门侧,却抬起头,看著前方走来越走越近的承昀。
承昀自若前来,目光直视著前方,他那幅模样显得冷冰而轻慢。即使他迈出大门,与兆鳞擦身而过时,亦没有一点迟疑或是留下一个眼神。
兆鳞一直都看著承昀,即使承昀的目光与他没有交集。承昀毅然的离去,那背影看在兆鳞眼里是如此的陌生,或许是因为他穿戴著与世子身份相符的衣冠,显得尊贵而肃穆,或许是因为他离去时的背影过於淡漠。
兆鳞毫无遮掩他追随承昀的目光,他望著承昀远去,及至不见。倘若是一年前的兆鳞,当承昀这样冷漠的从兆鳞身边走过时,兆鳞或许会用力猛拽住承昀,才不管这是在什麽地方,会有什麽样的麻烦。
"兆鳞,走吧。"明泉拉了下兆鳞的衣袖。
兆鳞回过神来,看向明泉与怀璧,明泉眼里有担虑,而怀璧脸色有些忧郁。
"郑藩世子......只怕是......"怀璧想说点什麽,他该是看出了兆鳞眼里的痴迷与痛苦。
兆鳞抬手制止怀璧说下去。
"走吧。"兆鳞催促,他神色已恢复如常。
於是三人并肩走出殿门,只是不再言语。
兆鳞其实留意到了,当承昀从他身边走过时,承昀低下了头。承昀并不是不知道他就在身边,而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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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昀离开皇极殿,返回位於皇城附近的住处。他人未进门,几位殷勤的仆从便迎了过来,弯身询问有什麽吩咐。承昀只是便让这些人都退下,他不习惯身边围绕著一群仆从。
承昀朝寝室走去,寝室门侧站著两位貌美的侍女。侍女见她们要服侍的主人过来,便低身道万福。承昀示意她们离开,他不习惯任何小事都由人服侍,何况侍女身上浓浓的香味也让他感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