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昀知道这个消息,是由裕王信使通知的,那些日子他一直因为兆鳞而心情郁结。
当时承昀正坐在书桌前演算,庆新突然冲进书房,大喊:"公子!裕王殿下做太子了!"
承昀哪顾得演算没进行完,腾然起身,笔掉落於地上。
裕王的信件,这次谈了不少事情,还说了一年不曾相见,甚是挂念,他这几日会寻个时机前来拜访承昀。
承昀写给裕王的信里叮嘱裕王不要过来拜访他,他身份敏感,再次说他过得很好,劝裕王不要挂念。
信使走後,承昀唤上庆祈,他於深夜前往了皇陵,在皇陵外反复弹奏《幽兰》。这是他父亲平日最喜欢的曲子,虽然隔著高墙,他父亲未必能听到这支曲子,但承昀还是弹了一遍又一遍,他即高兴也悲伤。高兴的是他父亲的冤情终於可以在日後平反了,悲伤的是他终究见不到他的父亲。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一年了,两人住得如此近,可却不能见上一面。
"公子,我们回去吧。"冷得直哆嗦的庆祈苦苦哀求。
庆祈外出时披了件厚衣,但承昀却没有,他弹了那麽久的琴,冷得连双手都没了知觉。
"好。"承昀手扶墙起身,他跪坐太久,以致双脚麻痹。
庆祈想去搀扶他,但承昀谢绝了,他靠墙休息了会,才慢慢走动。
"庆祈,以後我们就搬回怀庆府居住,你想不想回去?"
承昀问,庆祈是刘叔带来的,他老家也是怀庆府。
"想啊,公子,那里比京城好玩多了。"庆祈怎麽会不想家乡呢,做梦都梦见回去?
"等我爹出来,我们就回去。"承昀痴痴地说,他在京城居住了五年,第一次如此热切的渴望回去,并且也如此深信不疑他父亲一定会获得自由出来。
"嗯,以後太子殿下做了皇帝,公子做回世子,那公子不会闲弃庆祈吧?"
庆祈不无担心地问,他出身很卑微。
"别说傻话,走吧,再不回去,刘叔要担心了。"
承昀说,他并不在乎他是否能做回世子,只希望父亲能早些恢复自由,父亲这些年受了许多苦,过的又是孤凄而悲凉的日子。
收到太子殿下信件的第二日,太子就於深夜坐马车前往承昀家中。巧的是,那一夜,兆鳞正好也骑马前来。
兆鳞本想如常在门外站会,听听里边的动静,他常这样,有时还能听到承昀说话的声音。
当夜,兆鳞一靠近木屋,就发现不对劲。木屋外挂了灯笼,一些身份不同一般的侍从守在门外。
那时,裕王在承昀屋里头,兆鳞甚至能听到承昀的琵琶声。承昀以往没回应兆鳞的要求,弹给兆鳞听的《浔阳夜月》,却弹给了裕王听.听到这曲琵琶曲,想到那裕王正在承昀屋内,兆鳞也不用屋外的侍从赶走,他骑马就走了。
於是几日後,於一个下雨的午後,出了翰林院的兆鳞,遇到了乘坐马车进城的承昀,他试图拦阻马车,质问承昀到底想要怎样,才肯原谅他。但承昀不肯见兆鳞,让刘叔驱赶马车。兆鳞也不追,目送马车离去,站在阴雨天的街道上,兆鳞的烦躁与恼怒并没有被冷冰的雨水淋灭。仆从寻觅到兆鳞时,见他失魂落魄般的站於雨中,便载他回了府。可也怪,兆鳞本坐在家中听户外的暴雨声,重林给他拿更换衣服,拿了衣服却发现兆鳞人不见了。
也就在那夜,大雨倾盆,兆鳞在黑暗与泥泞中前往承昀家,过桥的时候还险些被突涨的溪水溺死了。三月的压抑,就都在这一夜爆发了,兆鳞抬脚猛踹门,当时的他纵使承昀不肯让他进屋,他也会踹破门进去,并且对承昀使暴的。
但承昀开了门,也打破了两人三月的敌对。兆鳞不会明白当时承昀的心情,因为他并不知道承昀有过的挣扎。而承昀也不知道兆鳞这三月的情况,兆鳞日子过得并不比他好。
夜访-第九章
兆鳞暴雨夜拜访承昀後,在一个清晨由刘叔用马车送进城,刚抵达自家府第,人尚未进府便见门口管事焦急的身影。
"公子,你终於回来了,柳家三公子昨日到京城,曾前来拜访,你人不在。"
管事知道兆鳞与此人交情极深,急忙跟他禀报。
"柳晋?!"兆鳞惊愕道。
"怎麽上京城来了?那他人呢?"兆鳞问得急切。
"柳三公子说他先去李公子那里住,说是他人就住在那里。"
管事自然是询问过柳晋住处。
兆鳞一听这人住怀璧家去了,有了几分尴尬,但又想怀璧要真不念与他的交情,也总会挂念与柳晋的交情,为不让柳晋为难,他若是去拜访,是会让进他家门的。
兆鳞回家更换了衣服,找大夫包扎被蛇咬伤的手,就前往了翰林院。
兆鳞与明泉这几日做的是祥正文书的事务,需要大量的书写,因此,当兆鳞进入书阁,明泉见到他右手居然肿得跟猪蹄似的,竟说不出话来。
"你......你......"明泉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由此便做罢了。他们虽然无官品,但职务非常的重要与繁重。
"今日太子殿下会前来,恐怕会进书阁来,你把伤藏好吧。"
明泉无奈道,一般人让蛇给咬了,都会好好把伤口处理的,哪有人任由其越发严重肿成猪蹄的。明泉并不知道兆鳞手肿成这样的原因。
"太子?"兆鳞皱眉,心里有些触动,他倒也想见见这位新太子到底长什麽模样。
虽说翰林院里传言是太子今日会到来,但到了黄昏有不见人影。官员各自准备回家、收拾文房用具时,才有人进来通报说太子人到了。
於是书阁里的人都停止了手中动作,起身恭迎。
太子由学士迎进,他穿赤色的金织蟠龙袍,头戴黑色的翼善冠,仪貌不凡,一双眸子英气而锐利。
他年龄看起来比承昀大上六七岁,身上亦有种不怒而威的皇室贵气。
兆鳞在太子与身边人交谈时,毫无顾忌地打量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有著愚笨庸才的传闻,可见传言真是荒诞不经。
本来太子也只是到书阁走动,并无什麽要紧事,他离开前倒是逐一扫视过书阁里的青年俊秀,这些人,将是他日後登基後,所面对的国家栋梁才。"非翰林不入内阁",能进入翰林院的都是有"储相"的才干。
当太子目光落兆鳞身上时,兆鳞倒也不谦卑,直视对方。如若这人不是在承昀眼中特别的人,那麽或许此时兆鳞会有种愿为此人效犬马之劳的感想,毕竟若想在仕途所有建树,需要的是一位英明帝王的统领。
"我听大学士说起,此科的二甲进士中有位扬州大商贾之子,想必是你吧?"
太子笑道。
"正是,但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辩出?"兆鳞作揖,竟还口吻自若地询问。
"不受拘束,众人都把头都低下,也只有你抬著。"
太子自十六岁那年起便当了一方的藩王,而他今日有如目光,不免让人猜测他并不是个终日呆藩王府的人,见闻应该很广博,结识也广泛。
太子说这些话时,已把笑意收起,也不知道他是有那麽点欣赏兆鳞,或说是对兆鳞有所不满。
太子与陪伴的官员离去後,明泉给了兆鳞一手肘,压低声音说:
"我看太子殿下也不是个遵循常理的人,它日苟富贵无相忘。"
"不懂事,锋芒毕露,官场大忌。"
同在书阁的五经博士难得开口说话,他年龄已经很老,说话时颤颤巍巍的,让人觉得不舒坦。
一听五经博士如此说,明泉也就不再说什麽苟富贵无相忘了,伴君如伴虎,谁说得准呢。
"大忌也好,富贵也罢,别给我弄个外官当便是了。"
兆鳞倒不怎麽介意,他不想当外官,并不是因为外官不如京官升迁得快,而是他不想离开京城。
也就在兆鳞与明泉闲聊时,本准备离去的怀璧走了过来。见到怀璧如此反常,明泉很识相的先跟兆鳞告别离开了。
"怀璧,柳晋人在你那里是吧?"见怀璧走过来欲言又止,兆鳞爽快的先开了口。他那口吻如往昔两人未交恶时般,让怀璧愣了下。
其实所谓的两人交恶,也只是怀璧私自与兆鳞绝交,而兆鳞默许了而已。
"他来京城已多时,人住我那里。"
怀璧一板一眼地说,脸上没有表情。
"他那人是不是还念叨著要我给他接尘啊?"
兆鳞笑道,他早想到了,以柳晋的性子,在他前来京城的两日里,自己竟失踪了,肯定得受罚。
"走走,我早想好了,我们三人一起喝酒去,喝它个不醉不休。"
兆鳞催促怀璧,仍旧如往昔般的口吻,那般态度亲切。
怀璧迟疑了一小会,抬头看了兆鳞一眼,便默默跟著他离开书阁。
□□□自□□由□□自□□在□□□
柳晋之所以错过科举,在於会试时,他大病了一场。柳晋发病的原由,在於他痴爱的一位女子病逝。那女子是私塾夫子的闺女,柳晋一见锺情,时常去那女子家门口徘徊,还几番被女子的兄长打出街,说是世上纨!都不是好东西。柳晋无奈,只得时常去证明自己绝非好色之徒,是真心真意,後来还真获得女子家人的同意,原本都准备送聘礼迎娶过来了,那女子却病死了。柳晋哀痛过度,一病不起,由此也错过了当时的科考。
兆鳞刚与怀璧进府,听到声响的柳晋就赶紧从屋中走出来,张胳膊抱住了兆鳞。
"兆鳞,你这人玩迷踪的性子做了官都改不了。"
"你也不托人给我信,要不我一定每日坐家门口等你。"兆鳞拉开柳晋上下打量。
"我看看,少了块肉没有?"兆鳞捏著柳晋的手臂,柳晋东扭西歪的。
"除了比以往更像竹竿外,还真没什麽变化。"柳晋说时还伸展开他的长手臂,显露了番他那"傲人"的竹竿身段。
"现在还有人敢如此说麽?"怀璧显然想起了往昔三人的事,难得露出了微笑。
柳晋有眼疾,长得又十分的瘦高,因此当年三人在书院时,曾有人取笑柳晋长得像晾衣竿,还写了诗句嘲讽。但兆鳞柳晋怀璧三人都是书院里以文才出名的,尤其是兆鳞才思敏捷,斗文鲜少有人能斗赢他们三人。那群讥讽者,最後只得求饶。
"自然是不敢,所以现今都改口了,私下喊我柳花枝。"柳晋挤眼,说时还"花枝"了一下。
他卧病在床一年,得一个弱不胜风的浑名倒也正常。
"是够‘花枝'的,隔夜露水都能压弯腰。"兆鳞玩笑,於是三人都觉得这诨名真是取得贴切,便也都笑了。
"走,喝酒去,不喝个通宵不罢休!"
兆鳞嚷嚷,拽住了柳晋的胳膊,就像怕他跑了。
"适量就好,柳晋病还没好彻底。"
怀璧提醒了一句,他还真怕兆鳞灌柳晋酒。
"适量不好,我一年滴酒不沾,都快谗死了。"柳晋有异议。
三人要去的酒家,兆鳞一早就让管事去吩咐了,要安静的靠窗的好位置,菜不要做得油腻,以时馐为佳,至於酒一定要最好的酒。小唱什麽的也不要,别弄些卖唱的进来。
於是三人抵达酒楼,於二楼一间雅间安坐,雅间还用屏风隔开了一处休息的小榻,装饰得倒也别致。
三人在一起,聊的都是他们早年的那些旧事,不时开怀大笑。怀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而後兆鳞说得的话他也大大方方的接过,一扫了两人平日里的生份。
後来倒也谈到了治好柳晋病那位大夫,柳晋啧啧称奇,说是那大夫见了他不把脉也不开药,就说了句准备後事。
"这不是胡说嘛,我哥险些把他给轰出去了。我娘是没日没夜的哭,就在我床头哭。我真是怕了,心里也难受,心想难道我要死了吗?"
柳晋说时还拧了拧眉头,他那时本就因为长期卧床身体虚弱,心里也有些厌世,但一想要真就这麽死了,一对不起父母,二他还是有些怀念这世间,有些未尽的心意。
"於是便说那大夫,别胡说八道,我哪死得了,你这庸医。那大夫就拔著胡渣说,不想死是吧,你要真没那求生欲念,只能准备後事,若还想活著孝敬父母,就要在心里好好想著要把病治好了,娶一门媳妇,养几个孩子才像个话。"
柳晋说时还学那大夫的口吻,甚至摸了摸下巴。
"我想他那是激我,可这一激还真有效,他开那些药方也古怪,可服下几日好了许多,就让家中仆人搀我去我们当年乡试考中後,跑去洗澡的书院池子。当时就想把衣服都扒了跳进去洗一通。"
"後来那大夫就说想养好病,不能只在家里养,想上哪就上哪去走动,我这是心病,心窍开了病也就好了。於是後来我见自己腿脚也有力了,便挂念著你们上京城来了。"
柳晋说到心病时还捂了下心口,痛啊,他是真喜欢那女子,只是没那个夫妻命。
"那大夫是有点意思。"
兆鳞笑了,他非常高兴柳晋这病是好了,也真是机遇。原本无论是柳晋的交好或是家人,都觉得柳晋这病无望了,毕竟看过的大夫众多,全没能治好。
"‘情'字伤人太深,你想透彻了便好。"怀璧倒了杯酒自己饮下,柳晋原本是他们认为最不会动情的人,但却反而是个痴情人。
怀璧这话柳晋深有感悟,於是接过怀璧的酒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兆鳞看向怀璧,想到自己这段时日对他不闻不问,倒是无情得很。纵使不爱这人,但以朋友而论怀璧对他也算肝胆相照。
三人聊天,喝酒喝到深夜。怀璧酒量不济,先醉了,在榻上睡去。兆鳞将灯火熄得只剩一盏,小声与柳晋交谈,谈得也都是些琐事,官场的见闻。说著说著,柳晋却突然问兆鳞:
"你与怀璧闹过些不快吧?"柳晋也察觉了兆鳞与怀璧似乎有些疏远,两人相处时也有些不自然。
"是发生过些事,有些事实在是万万想不到的。"兆鳞不会对柳晋隐瞒。
"如此说,你也知晓了怀璧对你的心意了?"柳晋叹息,兆鳞执酒杯的手险些掉下。
似乎周边的人都知道,而就独独他兆鳞不知晓。
见兆鳞的反应,柳晋也不惊讶,他料想过兆鳞是不知道的,怀璧很隐忍,若不是因为曾有一次他们去喝花酒,柳晋也不会觉察。
"你记不记得乡试後,我们曾去喝花酒?"柳晋问。
那时他也还没遇到他那位意中人,日子过得荒诞,而兆鳞又是个招惹桃花的人,当时两人偶尔会去吃花酒,但怀璧是不去的。可那次因为三人都中了举人,兆鳞还是解元,三人高兴极了,跑去书院的池子洗澡──这事若被山长知道了,可有他们好果子吃。夜晚就半挟持怀璧一同上花楼吃花酒去。
"记得。"兆鳞应道,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觉得荒唐。
"你记不记得怀璧喝得大醉,而且那夜还一反常态跟一位侍酒姑娘好了。"
柳晋继续问道,他这事本打算放心里的,但现在说出来无妨。
"有这事?"兆鳞那夜醉糊涂了,已经不大记得具体发生了什麽事。
"有,而且你那时拉了一位女子进房,怀璧的脸白得跟他家的豆腐一样。你难道也不记得他第二日清晨还哭了许久,就坐在床上一直捂脸哭。"
柳晋叹息,他当时哪能理解这样的情感,只当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对怀璧或兆鳞都如常。
"兆鳞啊兆鳞,你这人眼光犀利过刀刃,有时候又粗心大意的让人不知道该说你什麽。"
柳晋摇头,他一直颇为欣赏怀璧的文才与有时候端正到了近乎迂腐的举止,这样的人一直跟在兆鳞身边,若不是因为对兆鳞有意,以两人迥异的性情而言未免太怪异了。
"这确实是我的过错。"他哪成想怀璧爱著他,那可不是什麽一般的爱,那是他对承昀的那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