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独自莫凭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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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卿无忧

  床上躺着的他,紧闭着眼,泪流满面。
  神智未清,仍然那么痛苦吗?
  忽见他的唇轻启,低低地喊出声来:"忘了......我要忘了......"
  我取了绢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然后,手抚了上去,沿着那精致的面容轮廓,悄然爬过他光洁的额头,纠结的黛眉,溢着泪的紧闭的眼,挺拔的鼻子,苍白的脸颊,微尖的下巴,最后停在他没有血色的唇瓣上,禁不住俯下头,将唇印上他的,磨娑。
  少卿,你,要忘了他......么?
  那我就帮你忘了。
  "明秀。"我抬起头叫道。
  明秀正守在门外,他低低地应了声。
  "取眠香来。"我吩咐。
  "是,公子。"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褐色木盒进来,躬身递来。"公子,眠香。"
  我接过木盒,打开,取了少许放进香炉里,摆在床边。淡淡的香香很快便散了出来,随着香气越浓,少卿纠在一起的眉头松了开来,呼吸不再急促,神绪也平静了下来。
  我把木盒递给明秀,道:"炉里的香散尽,你即时便添上,别让它断了。"
  "公子,这香宁神虽是最好,但......"
  我一抬眼,他便不再往下说了。明秀一向乖巧,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上嘴。
  "抽屉里蓝色瓷瓶里的药,你去取一颗吃了。"见他照吩咐做了,我接着说:"我去配药。你好好照顾他。两个时辰后我若未返,你再取那药服一颗。"
  明秀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想说,终却是没出声,颔首退在一旁。
  我不再说话,抚了抚少卿的脸颊,立起身来,径直往药房里去。
  推开药房的门,里面浓浓的熟悉的草药香味顿时扑鼻而来,令人安心的味道。我仰起头,注视着左上方的一个角落。
  要用它么?
  我在心里问我自己。
  为了他,有甚么用不得的呢?
  我摇头。搬了长梯爬了上去。
  "忘忧草(慎用)"。看着这几个自己亲手写下贴在柜面的字,我微微一笑,没有再犹豫,抽出柜子把里面根茎、花叶尚连在一起的草药取了出来。
  我端详着手中的忘忧草,除了叶更细长之外与一般的萱草无异,也难怪一般人总将萱草与它混淆了。普通的萱草只有少许的安神作用,这忘忧草虽也具相同的安神药效,却也是真真正正的可以令人忘忧的药。眠香便是我以它为配料制的熏香,宁神之效可说是举世无双。明秀想的也没错,眠香用多了确实不好,会令人魂乱神散,极易忘事。只是,我既然决定了要用忘忧草,眠香那一点药力,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就让少卿好好地睡一觉好了。
  我不再多想,小心地分开它的根、叶、花,去了根须和叶上微微的毛刺、花蕊,分别取来药钵,细细地研磨成细粉,取了不同的分量,和了些灵脂玉露捣成药泥,待要捏成丸,转念一想,既然要忘,就忘个彻底吧。于是,又添了一分花的粉末,添些补气的田七粉,再和了玉露,终制成了药丸。
  这药,就叫卿无忧好了。
  不知少卿会不会嫌难吃呢?
  我侧头,想着少卿不肯吃药的样子,禁不住微笑。
  这家伙嗜甜食,回头和些蜂蜜让他送药好了。
  忘忧草的根、叶、花药性各有不同,混在一起的分量不能有丝毫差错,根须、毛刺、花蕊又是奇毒不能入药,给少卿用的药,我自然不能不更小心一些,是以当我装好药回房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房里的眠香果是没断,依然袅袅。明秀这般乖巧,也不枉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
  我把药瓶放下,道:"明秀,用温水和一碗蜂蜜过来,蜂蜜放多些。"
  明秀应声下去,不久端了蜂蜜过来。我便让他先行歇息去,照看少卿不用假手于他,更何况--
  更何况--
  我要少卿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唯一见到的人,是我。
  我轻轻捏开他的嘴巴,把药塞进去,再喂了口蜂蜜水,让他和着那药吞了下去。
  伸手擦去他嘴角的水渍,看着他平静的睡容,我禁不住心里欢然。
  窗外的天一片浓黑,快五更了。
  我吹熄了烛火,坐上床沿,在被窝里寻着少卿的手,轻轻握住。
  少卿,好好地睡吧。明儿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会在。
  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二、一笑

  认识少卿,是五年前的事。
  那时我受了伤。
  腹部中拳伤及五脏六腑,腰间被穿了个孔,流血不止,手足关节一一脱臼,还中了软筋散全身无力。明珏是真的要取我性命吧,下手算不上狠,却足以让我无法活命。
  教主亲自下的手,教中自然是无人敢为我治伤,更何况,我平日本就不曾与那些人交好,他们自然也不会为了我这怪物拼上自个儿的性命。
  所以我便如同用剩了的破布般被扔在一个山洞里。我虽自诩医术无人能及,但全身不能动弹,却是丝毫办法也没有。那时当真是九死一生,可若非如此,我又怎会遇上少卿。
  少卿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在山上避雨时正好躲进了山洞里。他发现我的时候我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昏暗的山洞里忽地见到一双绿色的眼睛,要是旁人早就尖叫着跑了吧。他却摸索过来,笑着跟我道歉。"抱歉!因避雨贸然跑了进来,打扰你了!"
  我不禁有些失笑。"没关系。"
  他却听出了我声音里的虚弱,问道:"你怎么啦?"一边摸索着找火折子,不一会儿点着了火便凑了过来。只一刹那,他拿火折子的手颤了颤,僵住。"你是百花教的人?"
  他盯着我的右眼角处。我也不在乎,随他看去。
  那儿,纹着一朵血红的梅花。
  我教中人皆有的印记,只是各人的花种约有不同。
  天下人皆知:百花倾艳,纹右眼角,是为百花教众。
  娘儿般的教名,古怪的纹记,非美貌不收的古怪教规,足以成为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眼中的魔教。他若是江湖中人,会杀了我吧?
  反正我都要死了,就成就他这个少年英雄好了。想到这,我扯着嘴角朝他笑了笑。
  他怔了半晌,却不动手。
  "怎么?"我艰难地笑开了:"手软了?"
  "我不杀你。"说完,他蓦地转身出了山洞。
  不错!只要转身离去,不久之后我便自行会死,用不着让自己洁净的手沾上鲜血。
  聪明的孩子!
  腰间的创口仍汩汩地流着血,用不着多久便会流光。想不到我明钰竟然是这种不体面的死法。不过好死歹死,终归不过是一坯土而已,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沉重的眼皮正待合上,忽见洞口处火光晃动,有人快步走了进来。我定神一看,竟是方才那少年,只是身上的外裳有些湿,手里多了个包袱。是药,我一嗅便知。
  "没见过有人快死了还笑得这么欢的!"他没好气地说。
  "没见过江湖中人见到百花教的人不杀还要救的!"我说。
  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径直点了腰间几处穴道止住血,帮我把脱了臼的关节一一接好,取出金创药敷上,再用布条结结实实地扎好。我见他又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便道:"火琼丹我可无福受用。"新州南家的药,医治内伤倒是不错的,可惜太过霸道。
  他一愣,道:"你的鼻子倒是灵。"顿了顿,又道:"火琼丹怎么了?"
  我笑着说:"火气太盛,我虚不受补,怕流鼻血。"
  他又是一愣,也不勉强,随即便把那瓶放回包袱里。"下手的人还真狠!"
  我淡然道:"算不上。他只是要我死而已。"折磨人的办法多着呢!
  他显然听出了我言下之意,沉默了一会,转开话题:"你还动不了么?"
  "我中了世上最厉害的软筋散,一时半刻还动不了。你要杀我的话要趁现在咯!"
  他瞪了我一眼,道:"我没那么无聊!救了再杀,又不是闲着没事干!"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我:"你怎知是世上最厉害的软筋散?"
  "因为是我制的。"
  "自大!"
  我一笑,并不反驳。
  他见我不说话,似乎也想不到有其他话可说,于是对话就此中断。洞里一片静默,洞外的雨却有越下越大之势,雨滴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洞口一片的迷濛。那一刹,我突然有种错觉,洞外躁动的人世与我毫无干系,而洞内,一个善良心软的少年伴着我,宁静宛如桃花源。
  我闭上眼,沉入梦中。
  直到一双手轻轻地摇动我的肩头。我睁开有些朦胧的眼睛,眼前是少年俊秀纯净的脸。"怎么?"
  "雨停了。我该走了。"
  一股失落之感从心底升起,我随意地应了一声。"嗯。"
  "那,我走了。你保重。"他站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
  心地异常的好,家里人很保护他吧。
  见他转身待走,我忍不住出声叫住他。
  他回转身,道:"怎么?"
  我一窒,叫住他做什么呢?
  他有些不耐,重复道:"怎么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 话出口我便呆了。出了这山洞,我与他便该如陌路人。他是南家子弟,我是魔教中的怪物,是万不能相识的。
  我抬眼看他,见他一脸愕然,便道:"罢了。你走吧。"
  他颔首,迈步,走了两步,忽地转过身,道:"我姓戚,双字少卿。"
  我一愣。
  他黑亮的眼睛,闪熠着如同耀眼的星辉。
  "我姓明,单名一个钰字。"
  "美玉的玉?"
  我摇了摇头。"金玉之钰。"
  "明家之珍宝。好名字!"
  好名字?明家之珍宝?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我真的该走了。"他说,"保重。"
  "嗯。"我点头。
  "那么,明钰,再见。"
  再见......么?
  我朝他微微一笑。"再见,少卿。"
  他黑亮的眼睛弯了起来,笑了,溶了春风。
  洞外,天早已开朗,一抹日光投了入来,昏暗的洞穴刹时亮了起来。

  三、明秀

  后来,软筋散的药力散了,我在山里寻了草药,很快伤便好了。
  后来,我在山里建了这药庐。
  后来,捡了明秀。
  明秀原来不叫明秀。他是明珏身边的人,逃了出来。这也难怪,明珏这人喜怒无常,要讨他喜欢是千难万难,在他跟前"犯事"倒是极容易。只是不知他到底如何触怒了明珏,那天他逃到这山里来,明珏紧随着便到了。想不到除了我这同胞的怪物,还有人能让他亲自千里追杀。
  这本来与我没什么干系,只是明秀被抓住要施棍刑的时候,我偏生在不远处采药。我不懂武功,呼息间便叫明珏发现。
  "药师近来可好?"明珏笑盈盈地问,仿佛并没有对我痛下过杀手一般。
  "抱歉,没有如教主所愿,明钰还死不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明珏对我的冷言冷语也不在意,璨然一笑,眼角的曼陀罗如火般绚烂。"如此就好。"
  "药师,你瞧,这人偷看我教机密,让我逮住了,让他受穿肠之苦可好?"
  我冷眼看过去,明珏的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如此折辱的方式倒是甚少有。那少年嘴里塞了布条,下身衣物被脱了去,四个教徒固定了他的四肢,双腿大张,另一人持了根木棍,正往其肛部插了进去,股缝处鲜血淋漓。
  那少年痛得直挣扎,晃动中他的脸刚好转过来面向我,我不禁吃了一惊,他两边眼角竟然分别纹了不同的两朵花:右眼为菖蒲,左眼却是一朵腊梅,不是百花教常见的血红花纹,倒染了如真腊梅般的黄色。这是百花教创教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明珏大概注意到我神色有异,笑道:"怎么?药师也会有不忍的时候?"
  我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袖儿,看来药师无心救你呢!我本还想说,若是药师开口要了你,这穿肠之苦你便不用受了。如今看来,天意如此,你就怪不得我了。"
  无聊透顶!
  我转身待走,却被明珏伸手一拦。"药师,戏可不能只看一半。"他冰冷的双手柔柔地贴上我的两边脸颊,硬把我的脸转向行刑的方向。"药师,你可别闭上眼睛哦!袖儿你是不在乎,却不知教中禁地里的那一坯黄土又如何?"
  "你!"竟然用娘来要胁我!我虽怒火攻心,却也只能顺从他向前看去。
  木棍已插入半尺有余,那个叫袖儿的少年快撑不住要晕过去了吧。只是,明珏多的是办法让他醒着受罪。
  "你们开口告饶的话,我就放了你们如何?"
  "无聊!"我冷道。
  "袖儿?"明珏让人去掉袖儿嘴里的布条。
  袖儿咬着唇痛哼一声,眼里满是绝望,却不开口说话。
  "你们两个倒是一样的--无趣!"明珏秀眉微皱,媚红的唇嘟囔着,仿佛小孩子在抱怨爹娘没给他买冰糖葫芦作零嘴般。
  "明钰本就是很无趣的人,抱歉,让教主失望了。"
  他嘴一扁:"不好玩的!"松开贴在我脸颊上的双手,径直转身便走。
  "教主,这两人要如何......"被他撇下的教众忙叫。
  "烦死了!"明珏挥了挥手,"走吧。"
  "可是......"有人尚且迟疑。
  明珏顿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笑得娇媚:"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
  那些人忙不迭失地紧跟着明珏离去,看着被抛在地上的袖儿,长棍仍留在他体内,我皱了皱眉,走过去用力一拔。他闷哼了一声,到底没喊出声来。
  "这朵腊梅......"我伸手触了触他的左眼角。
  他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微微向后一缩,躲开我的手,依旧没有说话。
  我收回手,站起身来。"你不愿说,也便罢了。"低头瞧他一身狼狈,又道:"你别待在这里。"要死,也等离了这山再死。
  "是。"他低应了声,以手撑地,挣扎了半天,终是没能站起来,股间的伤口崩裂,顿时血流如注。
  我皱眉。"罢了。"托着他的臂膀,扶他起来。"你养好伤再走吧。"
  不过是为了少卿的那一句"再见",不想污了这地方。
  只是没想到,他一留便是五年。
  少卿却没再来过。

  四、再识

  再见少卿的时候,是在新州南家,他也是笑着的,笑着偎在别人的怀里。若不是这如和暖温润的春风般的笑越来越少,若不是--

推书 20234-12-28 :逃不开----邪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