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儿手顿了顿,道:"公子,你还不明白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终了说了句:"教主说,你只要在这里好好地养伤就可以了。"
"教主说,这辈子,你永远也不要见戚少卿。"
我苦笑,在这落星崖里,我不下山,又怎么可能见少卿。且不说落星崖的层层关卡重重暗防,少卿,他不可能会找我,就算他真的遵守诺言找我,看到月栖山那间空屋,也便会放弃了,便会回新州去,而绝不会找到这里来。只是不知明珏心里是怎么想的,留我这个病夫在这里,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过,他的心思向来难测,我又何必费这些心神呢。
想着,我朝袖儿点了点头,道:"烦你告诉教主,明钰不会踏出这里一步,请他放心。"
十八、告别
院子的西边,有一棵树,稀稀落落的叶子早已枯败,摇摇欲坠地挂在树枝上,显得无尽凄凉。我绕到树后,褐色的树干上歪歪斜斜地刻着浅浅的一行字:"尤真娘之墓"。那是娘的墓碑,只是脚下这一掊黄土里却没有她。我伸手抚摸着那刻痕,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人死了,有没有墓,有没有碑,又有什么关系呢。娘亲在那场大火里与父亲一同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纵使天涯海角,存在或是消失,总是再也分不开了。她心愿已了。这么些年,倒是我太过执著了。
娘,是不是?
风拂落几片树叶,干枯的叶子发出轻微的簌簌声,飘然落地,萧索却优雅。我弯起嘴角,笑了。
娘,虽然你从不承认,可我还是跟你这样惊人地相似,就连爱人的方式,也是一样的不择手段,只是,娘,就像我拥有一双跟你和父亲完全没有一点相似的眼睛一样,到了最后,大概我终究要跟你的想法分道扬镳。娘,我放手了。
娘,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吧?
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只是,娘,我放手了,纵使是这样不甘心不甘愿,可是我不得不放。放开他,也放开你。
娘,再见了。
拔出靴筒里的匕首,我用力慢慢地把刻有字迹的树皮削去,树皮碎屑掉落在地上尚未来得及积成一小堆儿,一阵大风刮过,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仰望着碧蓝碧蓝的天,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好刺眼呢!"我掩着眼,喃喃笑道。呆立了一会儿,我把树下埋了多年的小盒子挖了出来,纳入怀中,藏好匕首,才走出禁园。
快走到房间的时候,便见袖儿迎了上来。"公子,你去哪儿了?"
我应道:"去拜祭我娘了。是该吃药了?"
"呃......嗯......"袖儿有些含糊地应了声,才道:"风大,公子还是先进房里吧。"
"嗯。"
一进房里,袖儿立刻把我安顿在被窝里,一下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微微苦笑,道:"袖儿,我没有这么孱弱。"他没有答话,只是又放了一个暖炉在我怀里,才住了手。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仍站在一旁不动,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药呢?"这些日子以来,袖儿每天准点端着药报到,现在他竟然会发呆到忘了这事儿,倒是一大奇事。
"嗯?"他有些茫然,随即醒悟,应道:"哦,我去拿过来。"朝外走了几步,忽而停住,说道:"公子,你知道么,戚少爷四处寻你的踪迹。"
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感觉面上的肌肉一下变得僵硬起来,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道:"过些日子,他便不会再找了。"
"他一个人去了我教平州、临州、川口、良坪等数十个堂口要人。"
我看见自己放在暖炉上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袖儿说得简单,但是,短短三个月,少卿竟然敢独自上百花教重要堂口要人,竟然还一连去了数十个!他......就为了那句承诺么!我握紧拳头,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袖儿,烦你请教主过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明珏的声音:"不用了,我已经过来了。"他推门进来,道:"你是想让我放过他是吧?"我自嘲地笑了笑,才对他说:"是。"好一会儿,才听他应道:"好。"我愣了愣,见他转身要走,忙叫道:"明珏!"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那个......"我嗫嚅了半天,终于从怀里掏出刚刚在禁园里挖出来的小盒子,"......这个......给你......"我伸长了手,递给他。
他霍地走上前来,站在床边,自上而看紧紧地盯着我。"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东西答应你的?!"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睛里明明灭灭的,甚是难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美目,我第一次感到无措,找不到完整的说词,只是有些慌乱地否认着:"不......不是......"
"你......"他有些拔高了的声音忽地颓然地低了下来,"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手一挥,小盒子飞向墙壁,狠狠地撞在上面,"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他看也没看一眼,甩门而去。
十九、情是何物
我盯着那径自晃动的房门,脑子里木木的。
他为什么要生气?
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公子",耳边传来袖儿轻轻的叹息声:"你总是这样......"
我......总是这样?我愣愣地看向袖儿。
"你总是这样,无论教主为你做了什么,你总认为他是有目的的。你总是这样,一直一直地曲解他的意思,总是这样,认定了他恨你入骨......"
"你可知道,他爱你......"
"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你......"
我愕然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他--他是我的亲大哥!"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小盒子,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放在我手里。"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会将伦理亲情放在心上。若不是你,亲兄弟又如何?!"
"事实如何,公子可以用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去听一听,只要不让过往蒙蔽自己的心,那么明显的事实公子又怎会视而不见?!"
"明秀只求公子看在他傻得厉害的份上,对他好一些。"
"我......你......为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为什么要承受那样的耻辱伺机留在你身边?又为什么要背叛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替他挑明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要这样请求你?"他轻轻地眯眯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带着那样无边入骨的绝望,却似淡云清风一般,捉不住痕迹。
我看得心底一酸,忍不住在被窝里缩了缩:"难道你......"
"公子",他把手指轻轻放在我唇上,"有些事情,知道了不一定便要说出来。"
我看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脸上恢复了平日温顺乖巧的模样,声音也如常地平静无波:"我去给你端药来。"
我窝在被褥里抚弄着暖炉怔怔出神。
世间情爱,难道都要像我们这般痛彻心扉的无望么?
明明知道那是镜花水月,明明知道可远观不可近触,明明知道永远也得不到,为什么还要去喜欢,还要去执迷,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硬生生摔成碎片......
袖儿、明珏、我、少卿、南少堂,几个人的情感纠缠,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该在什么时候会结束?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我的存在,那会简单得多吧......
"公子,不要想太多了。"
袖儿推开门,房里立刻充斥着浓浓的药香。喉间的呕吐感随着药味的加重而越发明显,我蹙着眉吞咽了一下,压下梗在喉咙的不适,伸手推开他递过来的药。"袖儿,你明知道,这些药对我的身体用效不大,又何必白白浪费那些名贵的药材,白白浪费这样的心力呢!"
他呆了呆,随即笑道:"公子,你就不愿意再叫我一声‘明秀'么?"
"我......"
他轻笑了一下,说道:"公子,你总是这样倔强。"
"......"
"公子,你的伤病,我不是清楚,我是太清楚了。"他顿了顿,继续说:"当日你风寒未愈时心肺受到重创,又在山林的地面上受寒半夜,邪风早已侵入你的五脏六腑,非但如此,你心中郁结难解,心存死志,若非教主不断输以纯阳内功,又以戚少爷的性命相逼,我纵有通天本事也救不回公子性命。公子你不愿为自己看诊,明秀也只好班门弄斧了。这些药虽于你的伤病没有太大好处,却总还是补气养身,公子还是喝了吧。"
我揪了揪散落在胸前枯黄的长发,叹道:"人早晚都要死的,你又何必太执著。"
"执着的又何止明秀一人!"他淡淡地说:"若端着这碗药的人是戚少爷,大概公子也无需我劝说这么久吧。"
我心中一阵苦笑,抢过药碗一口气喝个精光。他接过空碗,递上一盘糕点。"喏!"我愣了一下,心中一阵酸一阵甜。
曾经,有过那么短暂而幸福的时候。每次喝完药,嘴里总会适时地被塞上一块香甜的桂花糕,身旁的人总是含着有些调皮的笑意看着自己。只是,那永远只能是曾经了......我默默地把那桂花糕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却完全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戚少爷说,要哄你乖乖吃药,他很快便来接你。"
什么?!
袖儿突兀而轻细的声音像雷劈一样炸开来,震得我的耳膜翁翁响。
二十、旧事
待我神智归来时候,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袖儿的手,药碗、端盘、被褥、暖炉,翻了一地,一片的狼籍。我不觉脸上微微一红,呐呐地松了手。他嘴角微微地扬起,似笑非笑地瞅了我一眼,却也不说话,静静地安顿好我,便走了。
自那以后,药碗旁边总是多了一小碟桂花糕,那苦涩的药味混和着微微的香甜在室里漫延,侵入心里,然后溢出。日子有些快也有些慢地过着,明珏很少来,即便来了也不过与我相互尴尬地沉默,通常不过稍待片刻便走,袖儿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地伺候,我在安静的空间里安静地发呆,不时会想起,那个遇见少卿的雨天,那些我在暗里偷偷看他的日子,那段在月栖山我教他写字读书教他抓筷子吃饭的日子,那段我生病的日子,会想起,他羞涩地说喜欢我的样子,他愤怒地责问我为什么要骗他,他的剑刺入我的胸膛时慌乱的样子,他来要解药时无甚表情的脸......那些有限却漫无边际的回忆伴随着袖儿那天的话在脑海盘旋不去,只是关于少卿,袖儿再也不提,仿佛那天的话不过是一个恶劣的玩笑罢了。
在这发呆的日子里,我源源不断喝下各种金贵药材,胸腹的伤好转了不少。这天,是不太记得过了多少天后的这天,袖儿照例伺候完我喝药后,忽而提议:"公子,不若我扶你到真园散步吧?"
我愣了一下,道:"那是教中禁地......"
"无妨",他笑道:"我不过是公子的药童罢了,禁地禁的是百花教众,与我何干。"他手里忙碌着用一件厚披风把我裹起来,嘴里却说:"公子,你是在担心我吧?"
我脸上不禁热了热,推了他一把,说:"不是说去散步吗?还不快走!"他抿嘴一笑,把披风的带子系好。"好了。"他挽起我的胳膊半扶着我往外走。
我们绕着真园里只余残枝的花圃慢行,不到一盏茶功夫,我已经气喘吁吁,气息稍有不稳,咳嗽随之而来。袖儿连忙扶我到一旁坐下,双手轻揉胸口为我顺气。隔了好一会儿,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了,他才停下手来,站立一旁。我环视四周,整个院子仍然是一派破败的景象,只是阳光很好,轻轻地晒在身上,透着一种懒洋洋暖意。我有些惬意地仰起头,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温和的抚触。
"公子,你真的放下了么?"
"嗯?"我微微睁眼,看向袖儿。
"你真的放下了么?"他一脸认真地重复问道。
我笑了笑,问:"我娘的事,你知道么?"
"嗯,大略听过一些。"他点点头。
"她是父亲的正室,她一心一意爱着父亲,可是,她却远不及二娘美貌妩媚,也及不上二娘的温柔体贴,父亲为了二娘一直忽略她疏远她。终于有一天,娘乘父亲闭关之时,在明珏面前将二娘千刀万剐,百般折磨而死,若不是教中长老及时赶到,只怕连明珏也早归于尘土。"我轻轻叹了声:"所以,即便是明珏故意不断刺激已经陷入疯狂的娘,使她终于放了一把大火,与心爱的人同焚而死。我也没法儿恨他。"
"你知道么,我与明珏虽非同母所生,幼时却是比同胞兄弟感情更好。只是,再也回不去了......"想着那十数年前的旧事,我不禁有些恍惚,"我那天在这里,跟娘说了,我跟她不一样。我强求过了,我已经拥有了一个不美好却也不错的结局。我不会像娘亲一样,死也不肯放手。"
"少卿应该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
□□□自□□由□□自□□在□□□
二十一、兑现的承诺
"我一生中欢喜的日子,大概就在与少卿在月栖山朝夕相处的几个月里。很短,可我不能强求再多。"
"公子,你......"袖儿看着我,眼底带着甚是复杂的情绪。"你就甘心这样......"
我出口打断他:"我该满足了,我也跟娘亲说了我会放手。所以--"我加重语气说道:"我会放手!"
他呆了半晌,忽地大声说:"不行!"拉起我走到凉亭,转动右首的石凳,地面发出"咔咔"的响声,不久竟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洞来。我不禁吃了一惊:"这......"他却不容分说,打着火折子,半扶半推地将我朝洞里带去。他到底想要带我往哪里去?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开口,只让我跟他走。走了大约十来级的台阶,借着火光看去,前面是一段不知延伸到何处的地洞,不甚宽敞但很长,地面及洞壁的痕迹都十分平滑,可见当初是花了不少心力的,只是大概因为年久月深又无人知悉进出的缘故,不少蛛网织在角落处,洞里的气息也有些塞闷。走不了多久,我已不禁大口地喘起气来。
"公子,给,用这个会好一些。"袖儿在一旁递过一块湿巾,"这段日子我每晚过来一趟,洞里的瘴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是公子大病未愈,若不是......"他忽然住了嘴,拉了拉我,让我拿着火折子,躬腰弯背,说:"我背你吧。"我犹豫了一下,这地洞怕是还有好一段距离,以我现在的体力肯定是走不了的,也只好趴了上去。袖儿想是练过一些轻功的,脚程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可以看到光亮,出口便在那不远处。
拨开洞口的藤条枝叶,袖儿背着我钻出地洞,眼前陡然一亮,豁然开朗,定神一看,却是一片葱郁的山林。"这是落星崖底。"他说着,把我轻轻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