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无愧于你。
"驾--!"
扬起长鞭,我终于可以肆意策马疾行了。
"陛下--!"
如果不认真听,其实我是听不到的,那身后乍然而起的众人的惊呼。
"陛下--!"
如果不回头看,其实我是看不到的,那个人跌落于马下的狼狈,唇角带血,神色惨然。
可难得,我听到了,我勒住了马头,我回头去看。
"陛下--!"
我的惊呼,就这样下意识地喊出。
"韩嫣,保护好他,别让我失望。"--他似乎如是说。
我听不清楚,四周的人太多,声音太乱,阻挡了他声音的清晰传达。我只能依靠他嘴唇张合的形状来推测他说出口的话。
保护好他--他,是谁?
没有多余的时间探究推算,下一刻,他已经不再说话闭起了眼睛。
昏迷了吗?应该是吧。
依稀看到,紧紧抱着他的韩嫣右手上沾染着鲜红的血。
"卫青,你--!"
这下好了,一群人的持剑相向。这算什么,群起而攻之吗?
刘彻,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强忍着伤痛不说,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换来这最后一刻的昏迷吗?
你染了风寒脸色鲜红如血,你如此狼狈;你伤口崩裂直至昏迷不醒,你何等隐忍。只是,成全了你的伟大之后,你如何保护你要保护的人?将自己最重视的人托付于别人,你就那么放心吗?
你不是背着一枝箭回来,可是你还是掀起了滔天大浪,这场风浪谁能帮你收拾的了?
"快将陛下速送回宫。"
手忙脚乱惶恐至极的那个人终于不再只是抱着那已经深陷昏迷的身体做着无意义的狂喊乱晃,他终于恢复了理智有了主张。
一个人的开口,一群人的忙碌,多像一出闹剧呵。
"韩大人,卫青怎么处置?"
有个人开口了,问的还真是及时呵。
处置,看来我已经被定罪了。
"带回宫,交由太皇太后发落。"
"是。"
太皇太后--这次,卫青也许可以成为一只待宰羔羊了。
要逃吗?
怎么逃?我还有卫家,卫君孺要迎接的原本是她以为一生都不会降临的幸福。霍去病他还太小,他的灿烂辉煌还需要时间等待。
我该给他们机会。
还有,那个人,做了那么多,真的不求回报吗?
刘彻,也许,我可以相信你一次,相信你所做的选择。
韩嫣,卫青的命,我交给你。
"卫青,你身为建章监又是皇帝的侍中,不好好地在宫中守着皇帝,反而拐着他到宫外四处野游,以至于让他受了如此重的伤,哀家灭了你的满门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她在说。
"卫青,本宫以为你能保护好彻儿,让他毫发无伤,你太让我失望了。"
--皇太后她在说。
"卫青,陛下他怎么会流那么多血,你们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平阳公主她在问。
"陛下他怎么样了?怎么就带了一个人出去,看那血流了这么多,这怎么得了?"
--馆陶公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捂着心口,她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卫青,你知道你的错在哪吗?陛下伤得如此严重,你却毫发无伤,你以为别人该怎么想?"
--韩嫣如是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太皇太后,母后,我们还是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做处置可好?卫青,你和陛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阿娇她在问,我知道,那是为了让我解释清楚,方便脱罪。
"卫青无能,没保护好陛下,微臣罪该万死。"
我答着,五体投地,认着罪。
解释什么,我的错韩嫣不是已经说明了吗?若是我伤,又有谁需要向人交代?
人与人,还真是不同。
"罪该万死,你说的没错。哀家现在就成全你,来人--!"
"启禀太皇太后,卫青他虽然该死,但是这次若非卫青,陛下他中的恐怕不止一箭,卫青虽然技艺非凡,但毕竟才只有十七岁,难免一时差池、出了纰漏,好在陛下的伤调治一段时日即刻痊愈,还请太皇太后三思。"
倒没想过,平阳公主她率先为我求情。
"外婆还记得上一次卫青他为了保护陛下一身是血的来到皇宫吗?我们终究是欠了他一回。"
陈阿娇,第二个做着发言。果然,一个不懂得抓住机会斩草除根的人。
"是啊,母后,您看在子夫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与卫青毕竟也算是姻亲。"
王太后第三个出口。
然后,迎来的是一阵沉默,看来是没人再愿意做个劝说者了。
"嫖儿,你怎么看?"
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似乎有所动摇了。
"依女儿看,再怎么说,陛下受伤,卫青他也有失职之罪,什么都不罚也说不过去。韩嫣,你说呢?"
还是她,比她女儿更聪明些。更懂得抛砖引玉、借刀杀人。
"微臣斗胆。禀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大长公主,长公主,陛下此次微行只带了卫青,说明对卫青有十足的信任,既然卫青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怎么罚他,以臣看还是交由陛下亲自处置。"
韩嫣,卫青也许从来没说过,你其实也是聪明绝顶。
"先这样办吧,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皇帝,阿娇,彻儿他现在最需要你的照顾,你要好好看着,明白了吗?"
"是。"
"母后,您也累了,彻儿这有娇娇看着就好了,儿媳送您回宫吧。"
"嗯。"
"姐姐,云儿,你们也陪着太皇太后说会话,让她老人家宽宽心。"
她的两句话,就带走了四个人,还真是厉害。
她的儿子,她不担心吗?
"子夫,你起来吧,怀着身孕的人,这样跪着不好。"
"是。"
一直跪在我身旁的卫子夫,才刚要起身,另一个威严的声音便已出声阻止。
"让她跪着吧。皇帝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卫家人跪这么一会儿也是应该。她不是在永巷待过吗?做过粗活的人,身字骨应该不错才是。"
"是。"
"是。"
一个人的开口,两个人俯首称是。
我似乎是真正清楚了,这皇宫中权利最大的真的是这位太皇太后。
我跪着,其实没什么。
只是苦了她,卫子夫。
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偏偏因为她的弟弟受起了责难。
曾看过白居易的故事,有个人用他的名字说过一句:长安居大不易。
其实,如今看来,最难居的不是这长安城,而是这未央宫,这天下人万般向往万般觊觎的皇宫。
卫子夫,你要跟着我跪多久?我可以忍受,你呢?你怎么受的了?那个人也不知何时才会醒。
而卫青能做的太少,只能静待着时光一点点流逝。
过了哺时,过了日入,连饭都没吃上一口,怕是就要到日暮了。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默吟着千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别人的诗,我似乎又开始自作风雅了。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我好像有些体会了。
日暮吗?
景色已是昏暗不清,一盏盏的长明灯被点燃,看来已是天黑。
只是不知,这满天风雨何时能停?
想必,那厢三书六礼业已完全,卫君孺她早已到了出嫁之时。
会幸福吗?虽然我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但我知道,能成为那个人的新娘,那一刻你一定是笑脸如花,艳如桃李。
算是幸福吧。
知道吗?不能亲自对你送上祝福,卫青他是有遗憾的。
其实,也只是遗憾。
真的!我不担心你以后会如何如何,史书上关于你的记载太少令我所知有限,虽然有限,我却觉得没有事情可记远比罄竹难书要好太多。你会平安地活着,活着就好,能和自己的意中人一起生活着便是幸福不是吗?
谁都会有灾难,可是灾难还离得挺远。卫君孺,你应该可以很幸福吧,你和他两情相悦,牵手数十年。虽然他以后会痛哭流涕不肯就任,但他所拒绝不了的丞相之位却是诸多人梦寐以求也得不到的,虽然以后卫家会因为一个公孙敬声牵引出一场几乎灭门的灾难可好歹在此之前我们卫家人的荣耀富贵天下没人能比得了。
知道我不够好,我没有去见证你二十多年岁月里最幸福的一刻。我知道你对我足够好,不求目的,不望回报的好,只因为我是你的家人,你的弟弟。
"娘,你看,是弟弟,好漂亮的弟弟。"
那是你在说。我睁开眼,来到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在笑,笑颜如花,圣洁如仙。
"小五,侯爷已经答应了让你留在府内再跟我们大家住在一起,你以后不用再回郑家受苦了。"
那是你在说,情深意切,温眸善睐。
我们有多久没见,从我七岁到十二岁,五年的时间,你没忘记我,你担心着我会受苦,你用你最不愿的方式为我换来了你能给我的最好的生活。
"小五,醒醒。小五,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那次鞭刑,我以为我只是装睡一小会,等我觉得够了,我会睁开眼,告诉你我只是在骗你,我只是在和你闹着玩。我没想过,我真的会昏睡一整夜,而你却守着我一夜未眠。
"若是我们能有些积蓄,让你和步广能够念书识字就好了。听说,现在识字的人可出息了,都能到朝廷里做大官了。"
你说,我知道你羡慕的从不是别人的位极人臣、家族显赫、权倾朝野、佛通天下。你只是觉得无奈觉得愧疚,因为你不能给你的弟弟们一个好一点的将来。
"小五,你看起来消瘦多了,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你似乎总在为我操心,只有你会问一句我好不好,我累不累,真实的我难不难过。
卫君孺,为什么是你总会让我觉得在这世上我还拥有些什么?
有太多太多我得不到,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不管我是娜木钟还是卫青。
我得不到母爱,所谓的三春之晖。前生我一出世就没了母亲,这一世我与所谓的娘也只生活了七年。
我得不到爱,说什么生死相许。前世我与一个人爱恨痴缠太久,最终连性命都因此失去。今生我还未找到值得我倾心相托、性命以付的人,我也不觉得自己有机会有条件能够找得到。
我无奈太多,我感伤太多,虽然刻意忘记,却总在孤独时清晰呈现。
但幸好,娜木钟有过爹爹,也曾有过姑母。卫青有过你,还有卫少儿、卫长君、卫步广、霍去病,包括卫子夫。
不想亏欠你的,不想你老是为我担忧,总想能够回报你些什么,却总是一次一次将事情弄得一团糟乱。
也只能庆幸,你的婚礼没有因为卫青而被无辜打断。
人来来去去一波一波,我却坚守着依旧。
跪,跪着,一直跪着,有多久了,似乎快要记不清。
"你们都起来吧,跪了那么久,膝盖会很疼的。"
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在说。
"谢皇后姐姐挂念,陛下会受伤是我们的错,我与卫青理该受罚。"
我的身边,有人在答着。
陪我同跪了很久的卫子夫,我的三姐,声音淡定温柔依旧。
"子夫,你现在怀着皇子,身体要紧。陛下一向玩心过重,他想要做什么又岂是你我所能控制的?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还是先起来吧。"
那个人、陈阿娇,倒是一直在坚持不懈着这样来来回回里面外面照顾着。
"姐姐,您不用担心我,陛下的身边需要有人照顾,离不开您。"
卫子夫依旧做着温和有礼的答复,却也是种变相的拒绝。
"卫青,好好的照顾你姐姐,别出了差错。"
"诺。"
既然她是在对我说,我该如此答。
再次低着头恭送着那人的离去。
再次的沉默。
也许,我该开口,说些什么。
譬如:三姐,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先起来吧,身体要紧。
或者:抱歉,三姐,连累了你,卫青总是在惹麻烦。
再或者:三姐,别跪了,天气太凉,小心孩子。
......
其实,这些话不一定能让她起身,但我也许都该说。
虽然也有着极好的理由可以劝她起身,却因为这里是皇宫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我无法开口明说。
譬如:卫子夫,卫青的命很大,他不会因此被怎样。
或者:卫青的安危不值钱,守得住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你最该做的事。
再或者:三姐,你想过没有,你的身后有多人在等着这个孩子的消失,你这样做其实并不划算。
......
留着一样的血,心性上也是有些相同的。都明白,我们的命卑贱如蚁,别人的令圣命如天。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隐忍承受。
可毕竟,她是陪着我有难同当的亲人。
"冷吗?"
我问,夜凉寒彻骨,她虽然穿得也不少,却总要确保万全才好,跪了这么久,也不见侍侯她的奴才们来关怀一下。她过得似乎很不容易。
"不冷。"
意料之中的她的摇头。
却还是脱下了,我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青儿?"
这样看着我,也许你是想问我披风给了你,我会不会冷。当然,我会。听说过饥寒交迫吗?我现在就是。知道什么是困累交加吗?我正在真实演绎。
可是,我是卫青不是吗?我是你的弟弟,有保护姐姐的义务。我是一个男人,有照顾女人的责任。
"三姐,你披着吧,我倒是觉得有些太热。"
在外人看来,大概此时的卫青和卫子夫倒也是一副姐弟情深的美好景象吧。
只可惜,这种景象没法持续太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达的越加清晰。
"陛下醒了,请娘娘和卫大人即刻觐见。"
"陛下醒了?"
我身边的人,不确定的一问。
"是。"
因为确定了吗?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起身飞一般冲进殿内。其实,进去了又能如何,那里还有一个陈阿娇,你又能做些什么?
"卫大人,请--!"
"多谢春公公。"
卫大人吗?虽然顶着一个"建章监"的头衔兴许也有了些身份,但被当今陛下最器重的太监总管这样叫着,对此时的卫青,还真是一种高抬。
我一步一步,踏近内殿,到达了寝宫,也看清了寝宫内一番有趣的景象。
一个人面白如雪半躺在床榻,连声音都显得斯文无力,但好在眸光依然漆黑炯亮。那是刘彻。
另一个人半跪在床前,半扬着头与刘彻执手相视、泪盈于睫诉着挂念揪心之苦,那是卫子夫。
还有一个人,站在床尾,只是静静看着那两个人的浓情蜜意,神情淡定如水,眼中不显一丝波动,立如雕塑,更像一个旁观者,那是陈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