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个单独来刺杀朕的黑衣人就是头一次那几个刺客中领头的那个。说是什么游侠"郭解",名声似乎不小。"
他似乎只是在告知我,其实我不该如此直接与他直直对望。
只是我更想清楚的是他是在对我的一种不确定的试探还是他真的一切都已尽知,只是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最后的解释。
"微臣听说过。"不仅听说过,那个人我和他还有着四年的师徒之情。
"是吗?朕还从来不知道卫青如此见多识广,你给朕说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陛下已经抓住他了吗?"
"他目前还活的算是消遥自在,朕还没决定抓不抓他。"
是啊,应该还没。元朔二年,离那年还有着不短的时日,最起码,郭解他还可以好好地活上一段时日才是。
只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曾经想至你于死地,你又为何放过他?会放过要杀你的人,你似乎从来不曾如此大度才是。
"陛下有什么顾忌吗?"
"朕没什么顾忌,只是想听听卫青的意见,卫青认为朕该抓住那个郭解正法吗?"
卫青的意见?刘彻,你的眼神如此璀亮专注,你想从卫青脸上看到的是什么?你想从卫青口中听到的又是什么?
"陛下--!"
"卫青怎么又跪下了?朕是要同你喝酒闲谈,不是为了看你一次次向朕下跪。起来吧。"
我真的可以起来吗?我想应该是不能的。你所希望的我开口会说的话,我还没有说出口不是吗?
"微臣犯了死罪,请陛下治罪。"
"卫青又犯了什么罪?居然用上了死罪。"
"卫青在发生刺杀的那夜就知道了那个领头的刺客就是郭解,微臣却从未向陛下禀明此事,卫青该死。"
"仅凭一双眼睛就能认出他是郭解,卫青的眼力很是不错。"
这算什么口气,他是在冷讽吗?
"回陛下,微臣是在七八岁时认识他的,微臣骑马射箭的功夫都是跟他学的,他算是微臣的师父。"
"你的师父?能够教出卫青这样的弟子,他的身手看来果然非凡。如果朕要赐他死罪,卫青要怎么做?"
"微臣愿意代他一死。"
"你愿代他一死?"
"是。"
"为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夜若不是他有意手下留情,只怕卫青已经成了鬼魂,身葬于黄土,微臣欠了他一条命。"
"你是在替他向朕讨人情吗?你是想说若不是他的有意放过,朕早已成了一具死尸是吗?"
"微臣没有这个意思,微臣说的是自己。"我没想过说你,真的。可是,有些事情确实也是事实,不是吗?
"好一个自己。朕没记错的话,第二次行刺,他的箭似乎也没打算对卫青留情。"
是吗?为什么你不再说,若不是你的翻身一挡,那次受伤的人同样还会是卫青?
"微臣冒昧问一句,陛下觉得微臣的射术如何?"
"卫青是想让朕夸赞你吗?不错,你的射术很好,应该不比那名声在外的李广差。"
飞将军李广,天下骑射的第一人,拿卫青与他相比,他应该是认同了我的射术。
"微臣的射术是同郭解学的,微臣向他学了四年,只怕学来的也只是十之一二。"
"十之一二,你是在高抬郭解,还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臣是想说,如果郭解他想杀卫青,卫青是躲不了的。他习惯了带着十二枝箭,那天,他只射了十一箭,还有一枝箭他没有用。"
他的前十箭之所以没有中,是因为卫青防的太严,他也怕伤了卫青。他的第十一箭也没想杀卫青,只是想让卫青受些伤,可以引你出来。刘彻,你一定不知道,你为卫青挡的那一箭其实也是救了你自己的性命。
"是吗?卫青还真是了解他。你起来吧,你无须跪。朕没想过杀他。他只是听命于人,一个工具而已。朕饶了他不是因为你的几句话,也不是因为你与他的师徒之情,只是因为那个幕后主使他的人朕现在还动不了,朕也不想为了一个不起眼的棋子打草惊蛇,让那个人知道了朕对他提防、与朕来个鱼死网破,那不是朕想看到的结果。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也难得,他可以思考的如此周全缜密。
"吃饱了吗?"
"是。"
"你陪朕四处走走,欣赏欣赏这番雨景。"
"诺。"
既然你这样说,我能怎样答?站起了身,尾随着你进进出出,肆意游走与这皇宫之中。
"卫青,淮南王的那套《鸿烈》你似乎也读了一段时间,也该放下了。"
"是。"
我平常闲来无事去看的读物,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似乎真的是无所不知。
刘彻,你信任卫青吗?你若是傻瓜,卫青又算是什么?
在卫青的周围,你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睛?
"卫青,朕写给你的那四个字,希望你好好珍惜。有些谎话,朕只会宽恕一次。"
走在前面的人,依旧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说着不轻不重的话语。却似乎总带着深意。
四个字。
卫青,刘彻。
那四个字,我又该怎样珍惜呢?
什么谎话,我说我的目不识丁吗?就这么宽恕,你不再计较了吗?
"诺。"
这是卫青、这是我,所能给的唯一答复。
淮南王刘安,难道他就是那场刺杀的真正主使者吗?
听人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也曾读史对此深表赞同,对他深不以为然,看来,我还是小瞧他了。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
--这番话,他说的可真是好呵!
"击败闽越军,爱卿真的只需要朕的一道手敕和两百名宫中禁卫即可?"
"是,陛下。"
"既然爱卿已是成竹在胸,那朕也没什么再可多说,你要的手敕朕现在就写给你。"
"谢陛下。"
龙飞凤舞、铁划银钩,一气呵成,鲜红的大印显赫的印在那道圣旨上。
年轻的君主手捧着那道手敕走下了御塌亲自交到了他寄予厚望的臣子手中。
"那朕就预祝庄爱卿得胜还朝,到时候朕亲自为爱卿庆功。"
"谢陛下圣恩,臣一定拼死以报圣上。"
"朕不需要爱卿拼死以报,朕只要爱卿胜利的消息就够了。"
"臣一定。"
"今日已晚,庄爱卿,朕的禁卫军明日会集合在未央宫门前由你亲自择优挑选。"
"臣谢陛下。"
话似乎说尽了,接下来该是君臣话别了,可惜,有人闲站了太久有些不甘寂寞了: "陛下,臣有一个提议,不知陛下允不允?"
"难得韩嫣有心,说来听听无妨。"
"臣认为庄大人虽然一切考虑周详,但有件事怕是忽略了。"
"是什么?"刘彻很有兴致地发问。
"韩大人请赐教。"庄助拱手以礼。
一个人的发言,换来两个人的提问。这句话说的也挺值。
"陛下赐的手敕、两百名宫中禁卫,还有庄大人您,这是克敌致胜的三件法宝,只是还缺一样,缺一个能给庄大人做帮手的人。"韩嫣很好心地解释。
"帮手?"
"韩嫣想说的是什么?"
这两个人,君臣之间倒是默契至级。
"陛下对臣子一向宽厚亲近,尤其是那些宫中侍卫,他们与陛下向来亲近惯了,心性上难免有些孤傲不逊、自命不凡,能管住他们的人不多。这次他们一去两百人,在路上还好,只怕到了前线,庄大人忙上了战事,无暇约束他们,到时若是没个管束他们的人,指不定出了什么乱子折损了陛下圣命。"一句一句,韩嫣很认真地分析着。
末了他没忘了补上一句,"庄大人觉得我说的有理吗?"
"自然。多谢韩大人提醒,是庄助考虑的不够周全。"
"怎么,韩嫣想向朕自动请缨吗?"刘彻唇角一弯,问的倒是温和。
"微臣哪敢?臣几斤几两陛下是清楚的,微臣是想向陛下推荐一个人。"
"推荐,韩嫣想要推荐给朕的人是谁?"
"臣推荐的这个人身份特殊,怕要陛下先应允了臣才肯说。"
"爱卿说说怎么个特殊法?朕倒想一听。"
"陛下此次讨伐闽越彰现大汉天威,臣自是想为陛下全尽臣的绵薄之力,只是臣的威望不够资历不足,怕是随庄大人一起去了也不足以向天下万民彰现我大汉朝的皇室威仪,也无法让陛下的禁卫军心服口服听任微臣调遣。臣想向陛下推荐的这个人比臣强上百倍,在官阶上他能震得住陛下的那两百名宫中禁卫,在身份上他也能代表陛下以视天下人陛下您对这次征战的重视......"
难得这人说的如此委婉,我应该不太笨,我似乎听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知那年轻的天子听明白了吗?
"代表朕?韩爱卿认为能代表朕的人选是谁?"
代表皇帝以视天下,倒不知谁人可以有如此威风?
"陛下圣明,臣所说的这个人他不仅在宫中当职压得住那些侍卫,而且还是后宫某位娘娘的亲弟。本就年少有为,又是皇亲国戚,有此人出马,庄大人此次出征一定马到功成、一举溃敌。"
韩嫣,韩嫣。
原来这人嫣然一笑的时候容颜如此纯真无害,夺人眼目。若他是女子怕是也要一笑倾人城的。
"你是在说卫青?"天子的疑问,很自然脱口而出。然后是几声淡不可闻的细细轻笑,"卫青年龄太小,又缺乏历练,怕是帮不了庄爱卿什么忙。"
"项橐七岁为孔子之师,甘罗十二岁可以为相,若是臣记得不错,卫大人他今年已有十七。何况卫大人是天赋奇才,陛下不是也向臣说过卫大人有将帅之材。至于历练,陛下不觉得这次征讨闽越就是卫大人的历练良机?"
好厉害的舌头,原来韩嫣还有如此专长。
怎么反驳?年轻的天子轻皱了眉头,却没再出口。
"庄大人觉得在下推荐的这位人选如何?"韩嫣转了个方向,开始向庄助发问。
"若是,若是卫大人能同去,那是再好不过。"
可怜的庄大人紧张的额头渗汗,一字一句小心斟酌着说出口。
"看来庄大人也觉得卫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陛下,您觉得呢?"
他问的很是轻松,难得他对卫青的事如此上心。
刘彻,韩嫣。
韩嫣,刘彻。
你们好好的两个人,何苦牵连卫青呢?
"卫青,你想去吗?"
许久之后的开口,伟大的皇帝陛下在向我询问。
原来卫青他不是隐身透明的,我还以为这里没人发现我的存在呢,我正要开始感叹自己白白默站了那么久。
原来,他们的眼中还看得到卫青。
"回陛下,微臣愿意与庄大人一起同往。"
"那不是小孩子的游戏,那是战场。你真的想去吗?"
他的神色还真是凝重,难得连眉毛都几乎皱到了一起。是战场又如何?去了又如何?难得有人看得起卫青,拼命推荐着。反正卫青又不会死,不然怎么去掌管期门军,官升太中大夫?抵闽越、援东瓯--也许,这是卫青的一个机会不是吗?
"微臣想去。"
这样说,够表达我的坚定了吧!
"庄爱卿,今日时辰已晚,你先回府休息吧,明日朕与你一同沙场点兵。"
"谢陛下,微臣告退。"
他的一句话遣走了第一个人。
"韩嫣,你也退下吧。"
"是,臣告退。"
这是第二个人。难得,对我总是冷若冰霜的那个人在走之时给了我一抹微笑。笑由心,笑有意,笑中滋味,旁人难解,冷暖自知。
似乎安静了。本来只有四个人的大殿,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在刘彻面前,卫青向来只有聆听的份。他若是不开口,我哪里又有什么说话的份?
"朕给不了你们虎符,朕调动不了军队。太皇太后给朕的除了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空谈什么也没有;朕的舅舅,当今的太尉大人给朕的答复倒是坚定,说什么那是闽越、东瓯自己的事,从秦朝就没人管了,朕实在不必自找麻烦;大臣们说着任凭陛下作主,其实他们不是赞同朕而是对朕尚有少许顾忌,不敢明说而已。朕要打的这场战,说的通透些,没人支持朕。这些,你明白吗?"
"臣明白。"
"朕同意了庄助的请愿,不是因为朕相信了他的巧舌如簧、口若悬河,只是因为朕没得选,除了他没人愿意自动请缨,为朕出战。其实,是输是赢朕也不知道。朕也想知道,朕的手敕在长安城都有人敢公然藐视,出了长安到了会稽是否真的能大显神奇?"
"臣明白。"
"卫青--!"
似是而非的一叹,怎么不继续发着你的牢骚了?或者我该说是对我的劝解。
很难过吗?其实慢慢都会好的。做这个皇帝,真的没你自己想象的窝囊。
你在位五十四年发动了四十四年的战争,这只算是第一战而已。以后,都会好的。
"卫青,你会不会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很没用?"
其实,你不需要离我那么近,我也能听到你说的话。其实,你不必那么认真看我,我也会给你你想要的答复。
"陛下是古今少有的雄才大略、旷世明主。"
卫青没学会的东西很多,不过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了。
不过,看他似乎没怎么觉得受用,凝重的表情丝毫未见轻松。
"雄才大略,旷世明主?卫青觉得朕如何的雄才大略?"
"陛下看到的是常人看不到的,陛下想到的是常人想不到的。不是陛下没用,他们不支持陛下是因为他们能想到的太少,他们能看到的太少。"
"是吗?朕看到的、朕想到的?那是什么?"
他在笑,好熟悉的微笑。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我该说千年之后,我也曾在另一个君主脸上看得到这种微笑。
很奇怪,明明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君主,为什么脸上总要显露这种凄凉、落寞。如果你们也需要别人来同情、怜悯,那世上的人还怎么活?
很奇怪,明明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君主,为什么脸上总要显露这种凄凉、落寞。如果你们也需要别人来同情、怜悯,那世上的人还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