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中,身后有脚步声。
红忆明知来者只算敌而非友,却头也不回,径自忙着。手下利落地将神像拆装拼凑,将那黑色石块塞进其胸口。仔细端详一下那神乎其神的圣物,眉头却越拧越紧......怎么,还是不够?
那个人似是停在了门口,竟也不打搅。气氛维持着诡秘的寂静。
红忆忙过一段时间,才闲闲地招呼道:"你这主人站门口多不好,进来坐坐,薰。"
司空薰一脚踏进门槛,维持着将进未进的姿势就这么僵持在门口,湖水一般温柔缱绻的美眸无一丝明澈,惟怔忡失神。
红忆微不可闻地叹息,鬼使神差地解释:"你要我两不相帮,我一时心软应了,可是......"总之还是栽在了自家师门上了。所谓爱这个东西......又到底有多重要呢?
漫无边际地走神,身体却象自己有了意识般地缓缓运起全身力量传入手捧着的神像中,如同在一个深渊中坠落,竟渐渐有了失重的眩晕。耳中轰鸣连绵不断,不知多久,才听到有人担忧地轻唤:"忆?"
愣了愣,回过神却先低头查看。
石制的湿婆周身泛着淡淡的光泽,随着光芒越明显,一缕红线竟从沐清流眉心探出,隔空探到神像,血脉般地于它身上游走。
蛊除。
大师兄自负聪慧过人,却一定不曾想过,他亲手设下的,以"心"为饵的骗局,却可以有另一种结局。他以为以要救清流必须的"心"为要挟,所有的人都会跟着他的步骤走吗?
......只要有人付出,有人舍得。只要有人肯舍弃巨大的灵力去支撑神像的运作,有心无心又何妨?蛊是一样可以除的。
只不过。二师兄自负修为之高绝世难寻,竟也不曾想过。受过内伤的他,一身修为,也竟然不足够那饕餮般的神像所用。
又一阵眩晕。红忆咬牙忍过去,身子硬是连晃都没晃一下。
竟然连他都有透支的感觉,仿佛再多一弹指,连生命都会连着灵力被吸收了去。
"......薰?"
"怎么?"
"薰......我知道,他是月师兄的儿子,想必戴九阙让你一定要抓住他。但是......"红忆揉了揉额,淡淡说到:"你让他走吧,所有的,由我替他承担便是。你所伤他,必先杀我。"
司空薰暗自皱眉,控制不住口气而不客气地质问:"就算是弟子,你管得未免太宽?"
却见,一袭红衣的美人转头微笑,随着动作而从肩上滑下的长发晕开月光般的光影,反而朦胧了惊世的美貌与骄傲。
"他从小就被我师兄丢给我,长大后却又被师兄拐跑了,这让我觉得......其实我才是他爹。"
◇ ◇ ◇ ◇ ◇
枕头上有熟悉的味道,一时回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或者什么人,但确乎是存在过。下意识叫到:"师父?"
听到自己的声音,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时候在红忆的棺材里闻到过相同的味道。
那时候相识久了才发现,他睡在棺材中倒不是真象皇遗月编造的"缅怀不堪回首的过去"。只不过......扶柳城的冬天实在太冷太冷太冷......等他自己躺在冰凉的石床上,意识到这一点,不禁立刻加入死人军团。
他家师父,开个棺材店不说也总摆着棺材脸,顾客寥寥,两人的生活可谓"只出不进"。幸而有司空薰那种傻子自以为隐秘地"暗自"指使过许多家仆帮衬,弄得似乎司空家日日死人一样。
红忆经常一脸不豫地把那些人赶出去。
明明固执地、怀恋地不肯离开扶柳城,却不肯再承司空薰的情的红忆。不喜欢钻牛角尖,也不优柔寡断,却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不肯再入司空府的红忆。
师父......
其实多少能猜到,被自己一纸信笺骗来就不走了的他,多少是受了某人的令留在这里接应的吧。
眼前没有那红色身影。也没有本来应该在的、此刻却令人恨得牙痒的白色身影。
......又被人涮了。却不怎么意外。要皇遗月真心同意放他去以身犯险,那简直是难如登天,以至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本来他应该帮忙分担的事物,搞不好已经被那人一臂全揽。
沐清流满心郁瘁地走出昨夜刚光顾过的水榭。一池碧波,安静地自泛涟漪。柳叶飘扬于风,飞鸟扶摇入天。甚至院落里也没有一个人。来时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的金铁交鸣声也悄然无踪。
看这状况,多半是重影楼与青城搞定了司空府,不然决计不会放任他在这里睡得死去活来。
望来处,重重深院,不知何方。兜兜转转,却总在原地。从某人口中得出的描述不清不楚,存心是让人找不到。
正有些茫然失措,却发现面前墙头上蹲着个黑衣人。
沐清流眯起眼睛看清楚来人,总算有种遇到了神仙的感动。仰头望着那青年,问:"你看到过我师父吗?"并不很奇怪这人为什么在这里,以前毕竟也经常在奇奇怪怪的场合碰见他。
青年手托腮,望天作回忆状。"不担心,好象是跟司空一起跑了。"
一起跑了......沐清流为那言辞全身无力,心里仍旧隐现驱散不开的忧虑。师父,和在自己心目中负心薄幸、禽兽不如、始乱终弃的司空薰。
只是,比起红忆,这边显然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你这衣服莫不是追杀我和父亲那次穿的?"
天空轻轻一笑:"统一服装,有什么办法。说起来,你怎么还在这里乱晃?"
沐清流被说得一阵尴尬,犹豫是否要更丢脸地请他带个路。
天空的笑不免带上些促狭,手撑身体从蹲着的墙头跃下,拍了拍衣上尘土,整个人从从容容,仿佛看不到眼前人隐隐的焦急般若无其事。待沐清流几乎决定豁出颜面,才慢吞吞而高深莫测地道:"找不到正殿?"
"正殿是司空府最高的建筑,只要是府内无处不可见其形。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吗?"
沐清流心里一瞬空落,静静地望着天空。
"婆罗门教的机关大抵相同......你还记得青城吗?"
"所以......我觉得你去了也没什么办法。"
青城。那个在顷刻塌陷的繁华商城,龟裂塌陷的地表,支离破碎的地下宫殿。只要回想起就不禁为那天倾西北的灾难而战栗。
那样......毁灭性的......
用了片刻终于想明白了,那几句话表达的原来是那样的意思。那样的场景。
第一反应却不是恐慌,而是一丝难以言明的薄怒。
会令宫殿毁灭的机关......早知道皇遗月让他开启的那个机关多半不是好东西,然而父亲他是不是真的想过,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在的地方夷为平地而他的人却不知所踪,那会是什么感觉。
然而然怒火虽熊熊燃烧,却熄灭的很快,沮丧感漫卷而上。
天空抱臂,玩味地道:"突然又不生气了?恩......走,我还是带你过去看看?"
沐清流不声不响默默跟上。半晌,闷闷地说:"我父亲他说过会没事,我也想相信他。"声音低沉幽婉,宛如自言自语。
"然后?"
"......但是他经常骗我,所以会相信他的话不过是我自己傻。"
青年不置可否,揉了揉身边人的发心,拳作安慰。"很早就觉得你还挺善于自揽过错的。"
沐清流横他一眼,随后专注于转角后,一摊碎石乱瓦。他们在废墟中穿行,可是昔日不知多么雄伟壮观的建筑却再分辨不出原形。若说寻人,更不见蛛丝马迹。
"看吧,我都说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旁边的人只顾死死地盯着眼前而不看脚下,天空一边分心照顾着他一边说到,"司空府内通向别处的暗道错综复杂,你也别太看重这里。"
沐清流心道:若不是想着还有这一着,我现在早不找铲子开始挖人了。
"来找你之前,我也曾放蛇蛊下去寻找。"
见沐清流竖起耳朵的警觉模样,天空无声微笑,却颇为不怀好意的绝口不谈此事。"清流以后改做我家儿子吧,然后我就告诉你,如何?"
沐清流脸上习惯性带着的温柔差点被撕出几条裂痕。
青年满意而收手。拎起似乎正考虑不顾形象挥拳而出的某人,飞出司空府外。
司空府深宅大院,虽位于扶柳城繁华之地,其内发生的一场血战竟然全然未影响到市井民生--只道有人围府,而不知其中。
天空随意找了一家酒楼,从二楼直接跳进去,狠狠赚了把风光。一坛酒几碟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惬意的享受,被强拉进来的沐清流只半身倾伏于桌上,热切而渴望地注视着他。
"清流,其实以楼主现在的状态根本赢不过全盛时期的戴九阙。"天空把玩酒盅,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远眺清冷寂静的司空府邸,阳光猛烈,人不由微眯双眼。
沐清流静静听着。不急着担忧,也不急着反驳。
天空悠悠一笑,道:"但是我找到了戴九阙的尸体,并发现几只圣虫。正如武人以内力感知对手,修术者以灵知感知同样修术的人。我猜......莫非楼主以自己修为救你,所以废掉全身灵力?"虽是一个问句,青年却问得气定神闲,九分笃定只有一分猜测。
沐清流本来就有火气,一听"救你""废掉灵力",双眼里瞬间升起两簇火苗。假笑连连,道:"天空有话不妨直说。"
青年却不再言语,不为自己的问题做任何解释。只凝神看着窗下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一群黑衣人,那群人莫不一脸尊敬而虔诚望着他的方向。
天空笑道:"戴九阙走了倒把这群人丢给我了......清流,此一分别不知再见何日。只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不必担心。"你所担心的必不会是现实。
◇ ◇ ◇ ◇ ◇
沐清流学着天空的模样望着窗外人来人往,也同样被阳光刺得睁不开双眼,突然发现这样的动作却使人脑中越来越空荡。同样的,烦恼也烟消云散。
天空说:戴九阙实在太依仗咒术,却看不起武术之流。而楼主那时就如普通人一般,让他不能用灵力感知。若是在即将塌陷的黑暗楼房中,又有几只移动速度目不能见的圣虫为扰,使他放松警惕,确实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机会能杀得死戴九阙的。
沐清流其实对打打杀杀的事情并不敏感,仔细思考后才反应过来各中原理。
天空叹道:你知道戴九阙会没有警觉的唯一理由是什么吗?那时候楼主定是让自己受了致命重伤。
天空连忙安慰道:依我对白眉谷武功的看法,他既然受了伤,这时候一定赶紧在司空府四通八达的地底密道里找一条比较隐秘的用来沉睡修养,好早日恢复体力。
天空无奈道:你不要这个样子......楼主一定是伤势耽误不得才没有立刻回来。
天空束手无策,不负责任道:你现在等着就是了,看他恢复能力如何吧,等一两个月也很正常,一年两年了还不回来再殉情也不迟。
沐清流一把抓起茶盅丢过去,天空借着躲避的动作飘出窗外,在阳光中笑容灿烂。急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精准地抛到沐清流怀中。
沐清流打开来看了看。司空府据点密道机关图。
总是微笑着的白衣青年特有的、带着愉悦的声音远远传来:等不及要殉情也是可以的。
于是蓝如漆携着澜音走上酒家二楼时,只看到有人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里举着一叠盘子杯子拼命向外面连续扔砸。
蓝如漆惊喜道:"一日不见小清流开朗不少......不过,这外面可全是人呐。"
沐清流这才中或悲或怒的心情中恢复过来,才知形象大失。有人噔噔跑上楼梯,作虎啸:"那个小兔崽子往爷爷头上扔咸菜!"
蓝如漆正打算帮自家师侄调停,却迷惑地见二人二根手指指着自己。
有人如有血海深愁地瞪着他。
他家澜音冷美人道:"就是他。"
他家小师侄戳戳他的脑袋,温柔浅笑,道:"我哥哥这里不好使,你别和他计较。"
在美人效应下,那人乖乖离去。毕竟再怎么生气,也不能真和个傻子较劲不是。
蓝如漆既没有攘外也没来得及安内就被沐清流拖到桌边,然后话题就扯到二师兄身上,于是只有认真听完。赞叹那个婆罗门教天空的分析力,感叹二师兄的胆大妄为。
"然后,你其实好象不太担心?"
沐清流摇摇头,表情释然。戏道:"我爹在我心中一向是无所不能的。"
即便他这次真的有所不能,也不是又不能再见到了。正如天空不着痕迹安慰的,如果不是天空所推测的那样,黄泉九幽,也总能找得到。
纵然在天空最开始陈诉的时候心里痛了一下,现在却终于想明白。
蓝如漆赞同地点头。"对,你别看师兄平时多狂妄的样子,其实做事还是很计划周密万无一失的。然后?现在你打不打算去各个密道里找找......恩......一百多条?!"
沐清流继续摇头。"我等着他吧。"
并没有完全的释然。
找?只有一个字,却叫他想都不能多想。譬如,找不到?譬如,找到最不想找到的。原来他恐惧如此。
不敢寻找,只因真的没有那个胆量,所以哪怕就一直这么等下去也无所谓。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自欺欺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关系的不同,关心则乱,蓝如漆和澜音便没有这么忧虑。若说这两人不在乎皇遗月却是不可能。唯一的原因只在于......对于沐清流来说,他只是他喜爱并希望能够保护着的人而已,他不强,更不无所不能。
蓝如漆最开始还耐着性子陪沐清流在扶柳城三四天,越到后来几天却越坐立不安蠢蠢欲动,最后终于摊牌:小清流,我们都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和澜音四处找找看?小清流你可别跟着来,带你四处乱跑我会被两个师兄杀的。
于是蓝如漆拉着澜音在沐清流的微笑和澜音的白眼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沐清流一想,左右司空府现在空着没人,他花银子住客栈还不如借宝地一用。最终一人一包袱搬进了偌大的、却只有他一个人的司空府,享受了一回贵族待遇。
每日的阳光依旧静好,街道上来往行人依旧川流不息。寂静,而喧嚣。沐清流每日浇花拔草,生活平和安定,早已不知世事。或者不如说逼着自己变得麻木不堪。
其间婆罗门教轰轰烈烈地来了一堆人,大张旗鼓地铲扒敲挖最后把某座塌了的建筑彻底夷为平地。说是要找前婆罗门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使戴九阙的遗体。
沐清流在一旁监督工作比婆罗门教来的管事还热心,从早到晚,风雨不误。若有人询问起,总一脸凄哀沉痛地回答:师伯他虽然......但是小时侯他还是对我极好的,我总得见他最后一面。
肝肠寸断,字字泣血。真情演出,再加上稍嫌年少稚嫩的脸蛋,莫不让人深信不疑他所说的话,引得旁人唏嘘不已。
天知道哪里来的小时候。
真正的理由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尸体挖出来的时候倒真去看了一眼。脖子上切断动脉的伤口短小而整齐,不会浪费杀手任何一丝气力的手法。果然是那人风格。
废墟里再也没有挖出过别的什么。沐清流宽心,继续种他的花草。
不知不觉中,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然而,他觉得,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一丝希望......也许皇遗月回来了,他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