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四合中,他合上司空府的大门。没有传书告知蓝如漆,也没有打算过问天空,打算靠师父和父亲言语不经意提及的信息自己去寻找神秘无比的白眉谷。
他有预感,在那里一定可以见到师父。而师父红忆总有办法用一两句话就让他的情绪完全平稳下来。
又是一个月后,他侥幸从围绕白眉谷而设的各种机关阵法幻术符咒中活着逃出来。
双脚踏进的小小谷地绿草如茵花朵如云,谷地中央的碧水湖中居然还建了一座楼阁,楼与水中的倒影相连在一起,一时不辨真幻。果然如红忆无数次带着怀念讲述起的,宛如仙境。
金发蓝眸的美人伫立在湖边,转头看见他走来,淡淡一笑。
在与司空薰寥寥几次见面中,记忆中这个人只有在面对师父的时候才会微笑。其他时候反而是有些酷似皇遗月的孤傲清冷。
沐清流的心沉了下去,神色凝重地问到:"师父呢?他出事了对不对?"
自打进入白眉谷地界时就感觉不对。据说湖中水镜可以倒映出闯谷之人的情况,若师父在谷中,见他闯谷怎会不出来接应?
除非师父其实并不在谷中。
可是却在这里看见了司空薰,怎教人不担忧红忆何在。
司空薰沉吟片刻,忽然走过来拉起沐清流飞身从湖面上掠去,跳进湖中楼阁。"他......那天以后,一直是那个样子......"
两人从楼中阶梯旋入下层,下层楼房建在水中,水在墙外流动,发出浑厚而低沉的声音。温度竟也越来越低,连墙壁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花。
沐清流身体不复当初,只靠司空薰不断地给他输送真气才不至冷得昏厥过去。
最下面是一片冰层,沐清流在那底下见到了他的师父红忆。红衣翩然,眉目如画,唇边一抹笑容动人心魄的美好。
"......师父?"沐清流有那么片刻失语,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司空薰。
后者不置一词,低头凝视的目光却那样温柔。
手指触下是冰冷彻骨的感觉,挨得久了,指尖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冰下三指之隔是朝思慕想的人,却永远有那三指的距离。
"是你......?"沐清流犹豫。眼前的人已经是如此神色,仿佛再容不得别人多一句指责。
于是他选择聪明地等待。良久,金发美人抬头。沐清流终于发现,原来他那微笑,眼底的神色,已经是接近于死一般的寂静。
"那日他维护你,非要与我一战,我......那时真的很伤心。"
"我的武功一向比他不如,所以,他说那话不啻于要置我于死地。我也自然是用了全力。但......"
"他不知为了什么,灵力已剩下不到一层,我、我......"
沐清流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
醒来时摔在他身边的那尊神像。天空口述中那耗尽全身灵力来支持神像运作的方法......
沐清流不算迟钝,明白红忆不会无缘无故失去灵力,显然事情只有一个解释。
师父,定是师父......师父竟然......
到底是自己连累了那么多人。
司空薰半俯在冰面上。那姿态如今在沐清流看来,是令他内疚不已的脆弱。
"......我及时带他回白眉谷,用尽灵药保住他的生命。可是......他必须在冰下等着身体完全康复......"
喃喃自语。听者沐清流,说者却最伤神。
沐清流仔细看了看冰下的红忆,末了,无能为力地叹息。"不行的,蓝师叔在也不行的......这样子没有二十年以上,师父大概不会......"这样的伤势,慢说二十年,不然真的醒不过来。
忽闻轻笑。
那个委顿在地仿佛抽尽一身气力的人轻笑。"二十年......三十年,反正不过是等,只可惜到时候我容颜不在,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沐清流叹:"真豁达。"始乱终弃负心薄幸......而且喜欢咬着回头草不放的司空薰。不知道这最后一点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他终于不舍再打破司空薰此刻的宁静平和。
要出谷的时候,司空薰一直送他到外面。"我知道你父亲的事......忆要是知道你在这个时候还能想着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声音温柔如同绕匝一周而又远远而去的微风。
沐清流负罪感更强,顿时自责不已。他来,却不过是想于师父这里寻找一些安慰,原本真的不是出于担忧。即使那日师父和司空薰双栓不见,也总以为,师父那么强......他会没事的吧......说起来,其实蓝师叔他们对于父亲,大概和他此时的心态出于一致。
相信他会没事的人,却出了事......
"......以后要和你父亲一起回来。他以前经常说的,那时候对他最好的师兄就是你父亲。你和他一道来看他,他在冰下也一定会有所感应的。"
"恩......希望你父亲不要怪我把忆害成这样,好歹,好歹我也算你师母是吧......"
师母......沐清流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别人口中的司空府家主司空薰多么高贵傲慢,结果现在被师父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有,把师父害成这样的是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沐清流对着司空薰挥挥手,他背后斜阳撒下余辉渲染了半边天空,面向沐清流的脸上反而看不清楚五官、神情。对着他微笑,扬声道:"下次一定会带他过来看你们的。"
是了,一定会带他过来。他也一定会有办法救师父。他也一定不会出任何事。
所以,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要去找......
抖开手里那遗忘了一个月的卷轴,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个小小司空府,当真挖了一百多条密道。沐清流暗自庆幸,还好先前让司空薰帮忙看过这图,划掉一些早就堵死或后来动工改道了的暗道。却依然剩下八十多个。
本着不放弃一分线索的原则,他开始从离自己最近的密道开始一个个找起。
开头并不那么顺利,现在没多少自保能力的身体实是麻烦重重,走了几条密道下来,已经被那些暗处射来的小箭、突然下陷的地面、不知从哪里喷出来的毒雾等等搞得人比黄花瘦。
沐清流开始感觉日后他或许当个机关师来养活一家老小--虽然,他基本是属于"绝后"之流。
日复一日地被机关暗器折磨着,也日复一日的一无所获。
信心竟然日复一日的坚定。
师父还在等着。所有人也都相信着。
所以他不会不回来。
司空薰祝福他能回来,师父期望他能回来,蓝如漆和澜音不怀疑他是否能回来......自己则是......
他必须回来。
◇ ◇ ◇ ◇ ◇
不知是否冥冥中有缘分作祟,没想到居然会再回到这里。
其实后来是想过的,哪日要拉着父亲过来看看,毕竟怎么说也是最初相识的地点。何况自己那红颜薄命、死后却搅得白眉谷一门天翻地覆的母亲还葬在这里,一个为夫一个为子,应该来忌拜一次的。
恩......还记得十年前某人为墓碑拂去残雪的温柔,现在想起突然觉得顶扎眼......
要不得,要不得......居然开始和死人过不去了。
现在不是冬季,不见皑皑白雪,那座遗世而立的小楼与记忆中的便不大相符。阑干上精心雕琢的莲花图案依旧那般细致,只不过终究因岁月磨砺而稍褪了颜色。
鬼使神差地,没有去寻找那处隐蔽在附近的密道,而先进入了这间让他生起许多感慨的楼阁。
墙壁上的蛛网结了厚厚的一层,观音前蒲团颜色由黄变白......
沐清流徇着十年前的记忆,打开地底密室的门。再临其境,宛如梦中。
那边那个墙角,那时候那个人就是靠在那里运气调息。白衣上一道刺目血痕,撕下一片衣襟来包扎肩膀上的伤口后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些狼狈......长发凌乱遮住半张脸,气息是不大平稳的......
但他现在不在那里。他甚至哪里都不在。
几个月以来积累的疲惫仿佛都择时而聚,在这一刻爆发。
什么心态都已没用。什么信心都已消失。
沐清流失却了气力,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那个,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双臂抱腿,下颌轻轻搁在自己的膝上。渐渐开始陷入长久的失神之中......
这样的疲惫,怕是一生都不会恢复过来了吧?
"既然他们都说你绝对不会有事,那为什么你不回来呢......"无意识地用手指戳弄不怎么干净的地面,无意识的呢喃。
"......他们都说一两个月你就会回来了,可是现在三个月都过了......"
"早知道这样,那时候应该拦住你......戴九阙死了又怎样,你不也不见了......"
他其实是个一直很被动的人。
枫说爱他,他接受。枫后来要杀他,他也死了。爱父亲,可是却不是他先开的口。父亲说,我杀了他,你就再也没有危险了。
他说,那你去吧,我相信你。
他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时候的阴影真的让他一直一直,其实是怕着的。不想再听爱这个字,也不敢对这个字抱多少期望。
荒唐......错得荒唐......一直不敢付出的自己,却贪婪的享受了所有。一直惧怕那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事情的自己。
甚至不敢拦他。只因曾经可笑的认为,凭什么自己要去妨碍别人的决定,又有什么资格。怕被他讨厌,怕妨到他。只有暗自在事后追悔不已,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无论是不是会被你讨厌都应该拦你......"
"......我可以拦住你的......我们......相爱,我有资格拦住你的......"他把脸靠在自己的腿上,世界一下子暗沉,不见星点光明。脸上有湿润的感觉,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不想,我真的担心......现在真的很担心......"
极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不要接触到外面,那样冰冷的空气。
时间凝滞,万物死寂。竟然是这样的冰冷。
吱--密室石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踩着轻轻的脚步接近。
沐清流没有抬头,却悄然睁大了眼睛,但是竟一时不敢抬头去辨来人。那脚步象是一步步逐渐踩到了他心上,灰尘被带起的一片簌簌声音象连成一条铁链,绕在了他的喉头,每接近一步,便是一次窒息。
那样惊心动魄的弹指之间。
那个人的声音之冷淡和他的紧张形成鲜明的对比,幽幽在这空旷之地回荡,森冷的漠然。
"可你那时候还能笑着说‘我相信你'。清流,我以为那不是相信,是漠不关心。"
这声音不象是幻觉。
沐清流侧目,怔愣地看着视线里那片雪白色的衣摆。又是刚才那悦耳的声音,句子流水般在耳边划过,可是他一个字也没分辨出来。
声音停住,他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
那人又向前几步,慢慢俯身。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缕绸缎般柔亮的乌发,然后......便是那朝思慕想的冰雪容颜。薄唇微抿,唇线冷硬。美眸里寒光流转,颇有些犀利而无情的意味。
就是这一丝寒光,让沐清流伸出去的手停在了离对方一指远的地方。
手僵在半空,人无措地向后缩了缩。他慌乱不安,完全不清楚为什么,那双熟悉的眼里会有这样的神色。于是,分明是思恋许久,竟然也不敢去碰触对方那陌生的表情。
"清流。"皇遗月淡淡地唤。伸手拢了拢沐清流挡在眼睛前面的乱发,于是那双泛红的、透着怔忡的双眼便能更清晰地看在眼底。
"清流,你说你担心是不是。"
"......恩......"
"是吗......"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皇遗月说:"我还以为你其实并不在乎。"
"你经常表现得很在乎......受了伤也会着急,出了事也会想着来帮忙。可你好象从来不在乎,我在做的是不是危险的事......你从来不阻止,从来不在乎。"
嘴边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所以我去了。"
沐清流颤了颤,没说出一句话。
"连这三个月你也是这种态度,我是生是死,是不是你都能接受?"
沐清流抬头。"你说这三个月......"
"是啊,"皇遗月垂眸,漠然道:"我早就回来了。"
寂静就这么突兀地爬满这空间,没有人能说一句话打破这尴尬。沐清流神情有些麻木,最后却稍稍仰头,温柔笑道:"所以看我急得哭出来,你满不满意?"
眼前的白衣男子眼底有亮光一闪而逝。这似乎让无形中压在他心口的巨石又重了许多。
简直喘息不过,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身血液似乎都在沸腾中。忍耐不住,双手一把揪住那白色的衣襟,用了大力把人拉到眼前,一字一顿地恨恨说到:"你简直混蛋。"
甩开手,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恍惚中,竟然被人顺着这力道拉他入怀。
沐清流没怎么用力去摆脱。一是,身体似乎被气得脱力。二却因为,拥着他的躯体......那异于常人的冰冷。
轻轻把脸颊贴上那修美的颈项,确实是冰肌玉骨般销魂,呼吸间有冷香袅绕心扉。
此刻已心满意足,再不愿去责怪任何事。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清流什么态度我都不在乎,只不过你方才的那几个表情......"
"我却是愿意多看几遍的。"
沐清流声音闷闷:"......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皇遗月略一沉吟,随即轻轻说到:"那就算我无理取闹。"
终于有暖流流过心里,那仿佛荒芜了许久的心里。
也许此后的人生中不能再有哪一刻比过此刻更安宁了吧?还有那如同掌握了天下的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沐清流微微闭眼。
"还好......不会爽了约......我在心里对师父发过誓的......一定,会和你回去看他。"
即使没有人听到那誓约,若他永远永远记得,便是永不消逝。要让一切有希望,只有自己当自己心中充满希望。
一切总归是会好的。
只要......你能在我身边。
◇◇◇◇◇
"所以......你又被耍了?"青年别过头去,极力掩饰住自己满脸笑容。
沐清流无奈,扶额叹道:"要笑就笑吧,反正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青年趴在窗边,笑得几乎从二楼跌下去。
直到沐清流差点又对他扔出几个杯子盘子,他才勉强止住笑,声音不稳地说:"那......你师父现在还好吗?"
"父亲说他也估算不出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但是......"
"我......师、师母......说会一直等着的。"
天空颔首,又有些怪异地问:"我早约你出来,这都快半年了你怎么才答应?我还看你一大早起床,作贼似的出门,还故意在这附近绕了一大圈......"
沐清流再叹:"父亲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很喜欢你......我这也是趁他出去才......"
"原来如此,"白衣青年忽然朝他诡异地一笑,然后悠悠道:"那你小心了,明约和私会,可是两码回事。等下......恩,自求多福了。"
沐清流看到天空垂头看着楼下,自言自语:"看来我以后一两年都不用来中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