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含从桌边取了烛台走到床边,裴一叶站旁边。红含将烛台点燃了,眼中踌躇不定,低声道:"一叶,一品朱衣有药仙之称。你...知道的吧。"裴一叶道:"我听说了。"红含顿了一下,道:"她养大我,所以我其实...也学过一点。"裴一叶道:"你会药有什么不好吗?"
红含将银簪放在了火苗之上,火苗吞吐闪烁,红含道:"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怕你怪我没告诉过你。"裴一叶道:"我为何怪你。你多会一样东西,本是好事。"红含动了动嘴角,点了点头。
火苗轻轻跳动,房角落燃着的香徐徐升起,一点一点地烧了下去。房间的光线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烛光里,裴一叶看见红含鼻尖一层薄薄的汗水,绵长的眼睫一眨,额间的水珠就顺着脸颊滑了下去。他的样子,既陌生,又熟悉......院外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红含眼眸倏然一抬,顿了顿,道:"一叶,帮我一个忙。"
思召带着人站在院外,眼睛似笑非笑地眯着,打量着拦在院前的几个雁回宫弟子。悠了声问道:"你们是谁下面的人?"一个弟子答道:"弟子是调弦使的属下。"思召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暗骂一声。
房门一开,裴一叶从里面走了出来。几个雁回宫的弟子纷纷向他行了礼,思召微笑道:"裴掌门,请问少主可在?"裴一叶不动声色,问道:"有何贵干?"思召道:"今天雁回宫出了点事,有人看见少主这里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在下很是担心,特来问候一下。不过既然裴掌门您也在这,估计也没什么大碍了。"说着笑了一下,道:"少主得裴掌门昼夜相伴,真是为我们雁回宫省去不少心啊。"
裴一叶神色不改,只道:"你们少主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思召抬着嘴角,道:"洗耳恭听。"
心里的一声叹气,淡淡掩埋在那一句话里。红含模棱两可的表情似乎还在眼前,连他眼眸中令人感到陌生的光都那么清晰。红含抬着眼睛,勾起了唇角道:"告诉他...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要是不想见到有人去找他麻烦,就不要轻举妄动。我自会把我这边的人看好了。多余的事只要他不去做我也不会做。否则,人财两失,你问他愿不愿意吧。"
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扑朔迷离了?裴一叶转述完,心里却不能平复。这话里面,是什么意思?就像那个人一般,他也越看越不明白了。还是说,他就从来没有看明白过?
思召眼中闪烁不定,突然"哈哈"一笑,笑完退后半步,长长一躬身,感叹般道:"少主真是英明,属下实在是佩服!"脸上暗暗地光线显得阴郁,凉凉地又添一句:"不过我更佩服您,裴掌门。您究竟是太明白,还是太糊涂?"说罢,转身道:"我们走。"裴一叶拱起手,淡淡道:"好走不送,择日再去武门拜访。"
思召大步踏在雪里,心里冷笑连连。放心......"想做雁回宫的主人?就算我不插手,也不见得别人会答应。"就让他看看,看谁熬得过谁,看裴一叶护不护得住你一辈子?
烛火跳动的房间里。红含站在桌案旁,在铜盆之中洗着手上的血污。小槿小心翼翼,擦拭着陈介背上残留的血渍,轻轻问了一句:"公子,陈大哥什么时候会醒啊?"
红含回身,在素罗上将手上的水摱干,淡淡回答道:"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的。"
人缺了一脉真气,又怎么会醒?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
落雪纷纷。
雁回宫这个冬天,白得不寻常。北风卷着纷乱的雪花,潜伏暗斗。
这一天,左副宫主的灵堂设了起来,虽然拖了长长一段时间,可那排场,却比当年顾岂之死的时候还要张扬。整个雁回宫挑了白灯,挂了白帐。一把青烟,遥遥地没在了雪花纷飞的苍穹中。随着风远远俯视了整个雁回望。
雁回宫的人,各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逝者已矣,管它如何来去?费心的,只有生者而已......
血滴子躬身三拜,率先转身离开了。霄炼随着一众弟子跟在血滴子后面,在经过思召面前之时,抬头和思召打了个照面。不远的方向,红含裴一叶等人姗姗来迟,一路上,有人躬身行礼口称少主,自也有人悄悄避开。
红含站到了思召旁边,目不斜视地看向远上九霄的青烟。天空夹杂着飞雪,一片苍灰。"变天了。"红含道。思召嘴边始终微笑,道:"是啊。"红含侧了侧头,说道:"给你的人多加件衣服,别出来见了风,冻着。"思召笑道:"少主,属下也舍不得。您费心了。"
远在北岭的山洞之后,小乔自两座坟墓之前站了起来,坟头积白,寂寂堆满了雪。小乔默默地回过头,却看到了远处雁回宫的方向袅袅升起的青烟,小乔诧异地"咦"了一声。脚步匆忙往回跑去,一边叫道:"上官前辈!上官前辈!你快出来看看呀!......"
黑褐色的药汁一碗往下灌去,宣玉猛得一侧头,"噗"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大半来。给他喂药的那个武门弟子衣服上污了一片,表情乍怒却还是不敢多言,回身拿起桌上的第二碗药,撬着宣玉的嘴往里面灌,虽不说话,下手之力却又狠了三分。宣玉死死一用力,手腕间锁着的链子"哐啷"一声,在床头拽得直直的。掌间的裹着的伤布很快又透了一丝血红出来。这么多日折腾下来,骨伤和手伤,都愈合得很慢。
足足三碗过去,才凑足了一碗的量。完事之后,那武门弟子将床前的布团迅速塞回宣玉嘴中,防他将好不容易灌进去的药吐出来,这才把药碗往桌上用力一顿,森着脸骂一声"他奶奶的,这么麻烦......"
只听身后思召含笑道:"行了。你下去吧。"
那武门弟子没想到御剑武使已经在了后面,一脸诚恐,急忙回头行礼告罪。思召手一摆,随意道:"无妨。他确实是很麻烦。"看了在床上深深喘着气的宣玉一眼,在那名弟子收拾了东西离开之后,笑着坐到了宣玉身边,低声道:"不过既然是少主......这点麻烦还是值得的。"
宣玉瞪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思召笑了笑,向后一靠,叹道:"犟什么?若不是你这么麻烦,我何必煞费苦心?那个人可比你聪明多了。我想帮你做上雁回宫的主人,可不容易啊。"
宣玉闭了眼睛不理会他,却听思召冷哼一声,自语道:"居然威胁我,他以为自己的少主能做多久?我就看他什么时候带着人回来求我。"
宣玉眼睛突然睁开,眼光闪了闪。思召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伸手过去,将堵在宣玉口中的布扯了下来。
宣玉就关在思召房屋的里间,一道暗门,一墙之隔。思召原打算自己看顾他的,可惜宣玉绝对不是吃素的,第一天就在思召毫无防备之下狠狠地咬在了他颈动脉上。思召一掌打过去,之后按着伤口只觉又惊又怒。忿恨地盯着脸色煞白的宣玉。思召倒底不是傻子,转念想明白了,心知大事未成,伤不得他。不敢再有差错,终于愤袖而去,找了手下的弟子来看管他。他又知道宣玉素来机变多端,索性加了三道链子,锁得他严实。
想起那天霄炼见了他颈上的伤,目光闪烁地走到他身边说道:"师兄啊师兄,我一直以为师兄你除了那个谁,就看不上别人了。真想不到......"说着凑近一点,诡笑道:"师兄,话说,你回来之后怎么就将我这个曾经帮忙的师弟搁在了一边了呢?你既没了进展也没了动静,莫非就是享受去了?......师父那边,你又让我怎么说?"斜眼瞟了瞟思召的脖子,啧声道:"看着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那两个人来。啧,姓陈那小子和江南无所上哪儿去了?都听说上次少主带了个人回去,也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思召冷眼看着霄炼,过了一会才微笑道:"师弟有空想这些,不如抽空去我那儿聚上一聚。"霄炼神情莫测,笑道:"好说,有机会师弟一定跟师父告个假,再去师兄那儿拜访。"
思召想着,忍不住抚上颈上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那个伤口,眼睛沉沉地盯着面前的宣玉......惹事的本领还真是不小。宣玉口中的布被取出来,下颚酸麻。缓了一下,瞪着思召问道:"他在哪里?"
"哦?"思召眉梢一扬。宣玉问的这个"他"除了陈介还会有谁?思召闲闲地拎过床头一块巾子,搭在宣玉衣襟前的药渍上,道:"你不是已经亲眼看到了吗?你问的是他的尸首吗?"
宣玉嘴角一抬,眼中炬光曜曜,道:"他没死。"思召沉而不答,手停在巾上,听着宣玉说道:"你为何还不敢将我是少主的事说出去?你不是这个打算吗?......还是说红含是拿什么威胁住你了?"宣玉情绪激动起来,道:"陈介是不是在他那里!他没死,他怎么样......"宣玉说到一半,突然声音一顿,闷闷一声痛哼差点溢了出来。思召的手正按在宣玉的肋伤处,加了一下力道。
只听思召悠悠道:"其实你也不笨,可为什么总爱做傻事呢?好好的东西你不要,偏偏看中些没用的。你害我想做一件事都这么麻烦......"宣玉说不出话来,转眼间是面无血色,额间渗出冷汗。
思召冷笑一下,收回了手,宣玉浑身一颤。思召道:"用不了多久,红含就会发现,自己根本做不成少主。到时候他只能重新站在我们这边。所以师弟,你还是准备一下吧。"伸了伸胳膊,思召站起身道:"其实他没死成,也挺好的。"
宣玉呼吸刺痛,躺在床上胸膛起伏,目光紧紧盯在头顶上方。时喜,时忧。陈介没死,真的没死......可他到底怎样了?是不是伤得很重?红含到底想怎样......
他为什么...来不了?
三十九章:借刀杀人
思召说得对,不是每个人都希望雁回宫有主人的。红含也不是没料见过。他不慌,他们要跟他耗,他就奉陪。他自认,是有这个耐心沉得住气的。他确实不慌,只是很累而已。
这些事消磨了他太多精力。小槿看着公子这段时日里渐消瘦下去的脸颊。心里也很疼。小槿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人不太搭理她,公子又总是很忙,还有陈大哥......小槿按着公子教的方法给陈介换了药,伤口已经渐渐在愈合,可是人,却一点清醒的迹象也没有。小槿呆呆地坐在了陈介的床头,眼睛却看着窗外。心里总有一块涩涩的,可每次要去深想,又觉得恐慌。她喃喃自语道:"陈大哥,小槿帮你换药来了,你快点醒过来吧......公子他不是故意的,他以前也不是这样。公子心里也是很苦的......哎,我这又在说什么呢?"小槿摇摇头,站了起来。
执念在心里,要得太多,遮眼成障,蔽心成魔。其实多少人的耽搁,都是这一个道理。小槿不懂,她只是隐隐觉得恐慌,为了脾气越来越怪的公子,为了静静躺在这里的陈大哥。"陈大哥,小槿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吧。"小槿小声地说完,收拾收拾东西走了出去。
依然是落雪纷纷,公子今天不在,外面的人又不敢轻易进来。整个大院就这样孤零零的。小槿端着药盘,才走到外面,就看见了站在门口二个人。只听裴掌门微笑着问她:"小槿,他好些了吗?"小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睛却看向与裴一叶同来的人。裴一叶道:"上官先生希望能见一见他。"
上官炎看着小槿,低声道:"小槿,好久不见了。"
小槿多日凄愁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重逢故人的欢快。她却不知道,上官炎的归来,终于彻底打乱了她家公子的步调。
就在此时,武门御剑武使的院落中。霄炼正敲着桌沿,翘着腿坐在大厅里。"师兄哪去了?难得我抽了个空子来聚聚,居然没人?"
思召手下的弟子好生难为,道:"今早上武使大人就出去了。不是说雁回宫议事吗?"霄炼道:"那么不巧,要议到啥时候啊?"那弟子心里嘀咕,道:"这谁知道啊,霄炼师兄要是愿意,就等等好了。"霄炼哼笑一声,道:"成,我在这等。不过我说,你小子是怎么在武使下面办事的?来人了也不会去整口茶喝喝?"
那弟子忍了声,只好转身去给他端茶。一边心里暗骂这霄炼嚣张跋扈。不就是门主收的徒弟吗?狗仗人势。
霄炼见他走了。过了一会,便站了起身。嘴角阴阴一笑。师兄啊师兄,你当师弟我是傻子不成?你瞒得住别人,又瞒得住我?今天我就要看看,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再等那弟子端了茶水回来时,厅里已经没有人了。那弟子一脸烦恶,将茶顺手就泼掉了,"毛病,消遣老子好玩啊!"被霄炼这么一折腾,又耽搁了他给后屋那位换药。还好武使大人没回来,不然指不定又给他什么脸色。
那弟子想着,沉着脸往煮药的地方去了。这年头,爬不到最上面,真是到哪都受气。
......
宣玉将药吞下肚中,又苦又涩。喂药的那人将旁边的布拿起来,宣玉头一偏,道:"不用,我不会吐出来的。"自打那天他知道陈介还在之后,态度倒也合作了不少。那弟子想想也是,便将布放下了。
弟子给宣玉换上了药。思召交代过那弟子不许跟宣玉说话。弟子瞄了宣玉一眼,他来雁回宫虽然比较晚,不过眼前这人,他还是认识的。不就是当年曲门的那个江南无所吗?纵使心里头有疑问,那弟子还是默不吭声,做完事后按了墙上机关就出去了。
宣玉闭了眼睛。心里千回百转。多日了,陈介一点消息也没有,恐怕真是出了大事,他在这里心急如焚,还要提防着思召那个阴阳怪气的王八蛋,当真是心力憔悴。
正想着,却听"咔哒"一声,门又开了。宣玉也没睁眼,多半不是那弟子漏了什么回来取了,便是思召进来了。可怪在脚步两声前了两声后,就在门口停下了。宣玉这才侧头看去。四目一对,宣玉一愣。
霄炼也愣住了。
霄炼承认自己想过,但是没想到,真的会是这样!师兄真的把江南无所给禁起来了。这么真真实实的一幕,就在他面前摆着。他差点都反应不过来了。宣玉脸色沉了一下,将脸摆开了。
片刻后,霄炼表情一阵扭曲,仰头"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该不是看错了吧?"霄炼狞笑着走了过来,嘴里"啧啧"做声,道:"我怎么好像看到江南无所了?他不是很厉害的吗?不是跟他情人不要脸的跑了吗?怎么被绑在我师兄的房间后面来了?"
宣玉和霄炼结下的梁子,不是一天两天的深了。此时宣玉处于劣势又给霄炼逮了个正着,霄炼怎么可能错过这机会。宣玉心中火起,脸上表情骤冷。霄炼已经细细观察过宣玉的情况了,见他被锁得紧,于是放了心大了胆子,走上去伸手拨动了两下锁着宣玉的链子,摇摇头道:"师兄真不够意思,瞒了我这么一件大事。亏得上次石牢里那次我这么替他着想着,他倒好,说私藏了私藏了。得了甜头也不知道分师兄弟们一点。"说着低了声音,靠过宣玉耳边,猥亵地笑道:"还是你伺候地我师兄太舒服,他舍不得放你?"
说着突然伸手将宣玉的衣服往下扯了扯,就朝他衣襟探了去。宣玉心一紧,吼了声:"霄炼!"扯直了链子身子往上一挺,床头"哐啷"地一声。霄炼被吓了一跳,收了手就退开一步,待见到宣玉确实没办法起来,才又冷笑几声,道:"这么紧张干嘛?我这是关心关心师弟,看看师兄对你好不好。"说着眼睛往宣玉胸前扫了扫,看了一会,哼地笑了一下,道:"啐,师兄搞了半天怎么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