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侧间,却看向了左琉皙身后。
左琉皙冷道:"不说便死。"说完双掌一翻,向陈介取来。却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自后方而来。声音随着布袍呼呼做声,转眼已经欺至了跟前。一串佛珠临空横出,去砸左琉皙的双掌。那来人道:"他的功夫,是我教的。"
陈介被左琉皙内力所震的那一窒慢慢缓了过来,勉强开口道:"情深大师!"
只见朗朗月下,一个布衣老和尚手持佛珠,含目衲眉立掌胸前。大有一派得道高僧之态。陈介明知情深离得道还差得甚远,但是论武功,情深绝对无愧于高僧一说了。
左琉打量了情深一下,冷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情深看着左琉皙道:"不止是我。"只听情深之后不远处,另一人冷冷道:"还有我。"左琉皙动作顿了一下,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北林之处,一个人缓缓踱出,一双威严如炬的眼睛直直盯向了左琉皙。
情深本是一副涵养稳重的模样,却在听了那人声音后,忍不住开口呛道:"左宗甫,你骗走了筠梅,我以前功夫不如你,也便忍了。现在你家儿子又仗着功夫厉害,来欺负我的弟子,这还讲不讲道理了!"陈介看着情深嘴里这个鹤羽山庄叫左宗甫的老者,心里终于确然定知,左琉皙,果真便是白儿。
却听左宗甫冷然负手道:"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这种儿子。"话音刚落,就听左琉皙"哈"地一声,脸上却其实全无笑意,道:"你不是说过,不再踏足雁回宫百里之内吗。又何必出尔反尔?"
左琉皙不知道,左宗甫是寻着甘筠梅来的。
左宗甫一直甚爱他那妻子,这次甘筠梅一意孤行,左宗甫又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路跟来。谁知,跟了一路,甘筠梅入了这百里寒山却又没了踪影。左宗甫四处寻也寻不到她,这日突见雁回宫处起了火,就匆匆赶来。路上,正好见到了同样是见了烟,便担心着宣玉和陈介而寻来的情深。
左宗甫寒目一瞪,对左琉皙道:"我不踏足这雁回宫百里,还不为你当年犯下的事!你仍是这般执拗不悔吗?"话一出口,但见左琉皙突然浑身气势一厉。眼睛微微一眯,道:"那是我的事。我就愿意杀他们,又怎样?"说着身形暴涨而起,欺身便上,一掌向他们扫来,口中道:"全给我滚!"
情深口中道:"前尘孽业深重,我知你心里放不下。只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左琉皙突然喝一声:"住嘴!"化掌做爪,凄厉疾探地锁向情深喉间。情深佛珠一挥,横截拦去,只听"啪"地一声,左琉皙手抓在佛珠之上,几颗佛珠顿时绽裂而开。
须知,此时的佛珠上注了情深的内力,虽是檀木,却也不亚于一件精器。却在左琉皙这一击之下绽裂而开。情深和左宗甫无不是心念一震,心道这孩子的武功,这十七年来怎会强了这么多......
左琉皙那一碰之下,手掌也是微麻。于是一声清喝,换了一路功夫逼就上去。只见他身飘如虹,来去诡魅,虚虚实实相杂相成。左宗甫是左琉皙的父亲也是师父,可他竟是从来没见过这套掌法。左宗甫眼中沉冷,道:"这是谁教你的功夫!"横剑而出,毫不留情。左琉皙道:"我与你早没了关系,你也不用问我。"探掌翻手,也是毫不留情。
这边情深大袖一挥,气沉远运,佛珠震震与武门众人交起手来。一边道:"陈小子,速速去吧!"陈介心知这两个前辈的能耐,当下强运一口气,回身抱了曲道云。小乔咬了牙,硬是将倒在地上的大乔背在了身上。大乔的尸身在天寒地冻里冷得快,小乔摸了姐姐的手,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泪水晃模糊了前面的路,就连后头的拼斗呼啸之声,也渐渐听闻不到了......
月洒银霜,风过山野,一片呜咽。上官炎将宣玉放下,宣玉猛地回身就拉住了上官炎的胳膊,叫问道:"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双亲怎么了?左副宫主怎么了?"他活了这十多年,从来以为自己只是一名弃儿,被曲道云带回雁回宫收养而已。身上唯一带着的,就是一块不算名贵的玉,上面刻的不知是姓还是名,这也便是他的全部了。后来在雁回宫习武,长大,雁回宫也便成了他的一切。
今天师父那一句话,他的一切却有了一丝恍然的崩裂。
上官炎看向他,宣玉眼里尽是疑问又害怕的神色,他突然觉得这样一个真相对于这孩子,未必不是残忍。上官炎道:"你那块玉,我本来应当早些认出来的,十七年了......"可是曾如此近在眼前时,他却没去注意,真是造化弄得人。"玉上一个宣字,其实是你母亲的名字拆开。你母亲,就是瑄儿。"
看向表情说不出有何等震惊的宣玉,道:"你是顾岂之和姜瑄儿的孩子,雁回宫的少主。"
"左琉皙,是害死他们的凶手。"
三十二章:此伤彼痛
上一辈人纠缠过的恩怨,就这样缓缓从上官炎口中道出。母亲临终托孤,左琉皙手下之人的一路追绞,一品朱衣偷梁换柱掩人耳目,还有一品朱衣取肝胆血气为他炼药。纷纭往事,一时之间盖顶压来,宣玉恍然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直到看到陈介手中,曲道云口含鲜血望着自己时,才突然有了一丝回神。
宣玉脑海里出现了一品朱衣临死的样子,她虚弱不堪的身子,她听了他百毒不侵,她问他的师父是谁,她神色的凄苦震惊地抓住他,她对自己说的话,她嘴角渗着血看着他说:"是你......"
她拽掉了他的玉,眼睁睁地看着,至死不能瞑目......
宣玉心脏一收,如同被巨石砸了一下,几乎不能呼吸。
陈介将曲道云带到他们安身的那个山洞,在干草里放下。就见旁边一道身影已经飞速地抢了过去。宣玉跪在地上,握住了曲道云的手,红着眼睛颤声道:"师父,我......"他想道歉,半声却已经哽咽住了,肩膀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这满手鲜血又怎么是道歉能够洗去的呢?
曲道云的手无力地回握住了宣玉,开了开口,道:"少主......"宣玉的泪落了下来,曲道云叹了一声,抬手去擦宣玉的眼泪,道:"孩子。"
这么多年来,虽然知道宣玉是少主,可在曲道云心里,早当了他是自己孩子一般。此时又怎么舍得见他这样?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曲道云又想到了红含。曲道云深吸了一口气,断续道:"红含...是我和一品朱衣的孩子。他明明知道......却占了你的位置......少主......"宣玉只是摇头,哽咽地说道:"师父,我不当什么少主。你别说话了,你歇一歇......"曲道云却是眼神涣散,道:"他占了你的位置......你能不能原谅他?"宣玉道:"好,好...我不怪他。师父!"曲道云微笑了一下,道:"你是好孩子,心肠也好,我从来都知道......所以她的死,我不怪你。"曲道云生得不好看,这般垂死的时候苦笑起来,更是入目不堪。可此时,哪还有人管得这些?就听曲道云轻轻一叹,道:"是我,对不起她......她跟我一起的时候短,之后却吃了那么多苦。我们的孩子...我也没有好好待过他......"曲道云说着,已是渐渐的语声虚缈起来。宣玉心中泛寒,只觉得师父离自己越来越远般。宣玉张了嘴,竟觉得一声都喊不出来了。身后有人走过来蹲下,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肩。
曲道云目光穿过宣玉,落在了不知遥远的何处,轻声道:"他长得多像他娘啊......她当年就是那么美的,像园里最耀眼的牡丹花一样......哎,你不知道。那天,她站在了我面前,笑着问我为什么不看她......她那么美,我是不敢看她啊......"曲道云嘴角流露出一丝馨馨甜甜的微笑,道:"我不敢看她,她...却偏偏看上我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啊,小依,小依......"曲道云轻声问着,问着。
这个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两个人的心中,就有过了答案......
宣玉嗓子里呜咽了一声,摇摇欲坠地跪在师父面前,眼睛却模糊得再也看不清曲道云的脸了。最后,身后一直握住他肩膀的手轻轻拉了一下,将宣玉带进了自己的臂弯中,陈介将他牢牢地搂住了。宣玉紧紧地拽着陈介的衣服,埋首其间,终于悲不可遏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陈介搂着宣玉的背,感觉他的眼泪浸透了自己的前襟,也湿在了他的心上。这是宣玉的痛,陈介也会觉得切肤彻骨。
......
裴一叶站在红含的门外,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久得连院中浓浓的血腥味也闻不清晰了。他凝神听着屋中的声音,听见小槿一次次小心翼翼唤红含:"公子?"红含却始终没有反应。
这样过了很久,小槿细细呜咽了起来,道:"公子你再不应我,我就去找裴掌门来。"说完突然跑向门口,裴一叶迟疑了一下,还是回身站在了原地。终于,红含的声音第一次疲哑地传来:"小槿,回来......"小槿却已经一把拉开了门,看见了就面前站着的裴一叶,怔怔地叫了出来:"裴掌门?"
裴一叶视线越过小槿,落在屋中。屋中几盏夜灯,一副屏风。屏风后面的里间,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听小槿咽道:"掌门,公子不肯出来。水都凉了也不肯出来,掌门劝劝公子吧......"裴一叶迈步而入。
绕过屏风,地上散落了几件带血的衣裳。红含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身子埋在浴桶里。裴一叶眼睛扫过那几件衣服,问道:"怎么不帮你公子收拾起来?"小槿低声道:"公子说不让动......"
裴一叶上前,手往水里探了探,红含只是没反应。水果然都凉了,裴一叶回头道:"衣袍给我。"小槿连忙将浴后的袍子递了过来。裴一叶伸手一捞,将红含从水中带了起来,他的身子也是凉的,裴一叶飞快地用袍子将红含一裹,横抱了起来。
红含头一侧,埋在裴一叶颈间,头上的发簪掉落,一头青丝顺着裴一叶的臂弯散了下来。裴一叶几不可闻地一叹,将红含放回了床上,扯过被子将他盖住了。眼中只见红含浅垂了清眸,眼眶微微泛着红。裴一叶只看了这片刻,转头道:"你好好休息。小槿,过来照顾你家公子。"便要站起身去。却只觉衣角一紧,被红含拉住了。
红含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目道:"小槿,你出去......"小槿一愣,连忙应了声,匆匆地退出了房去。背手合上了门,靠在门上,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裴一叶此时更是无声。只得反握住红含的手。手上被水浸得起了浅浅的痕,与他常年练剑的手不同,上面没有一点茧子。红含也看着自己的手,说道:"一叶,我杀人了......"
裴一叶动作顿了一顿。他该怎么告诉他,雁回宫是江湖,在江湖里的人,手上总要沾血的。红含道:"人说生前做了孽事,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轻轻一颤,道:"听说十八地狱里有一层叫铜汁铁丸,里面饮滚铜,吞热铁,专门惩罚铁石心肠的人......一叶,我死后会不会去那里?"
裴一叶心中微痛,低了声安慰道:"不会的。十八地狱那是哄人的。就算真有,铜汁铁丸也只是给那些忤逆忘恩,弑父渎母的人去的,你不会在那里的......含,你怎么了?"只见红含一行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裴一叶轻轻帮他揩去,问道:"怎么哭了......"
红含嘴角轻轻一挑,在泪水里扯出了一点笑容,道:"我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说罢身子一颤,侧身咳了起来,咳得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裴一叶连忙将他扶起来一点,顺着他的背。墨色的发丝一缕缕垂到了身前,袍襟半敞,映得乌玉相交。红含轻轻咽了一下,突然环手上前,搂住了裴一叶的脖颈,沾了泪痕的唇递了上去,衔住了裴一叶的唇。
一塌兰馨香麝,此曾几番入梦。裴一叶心中一震,却听红含清软的唇靠在自己唇边,哀哀地道:"一叶,我什么都没有...你别离开我。"眼睫上沾了泪濡,深深地倒映在裴一叶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漾开,星火燎原......
裴一叶压低了声音道:"你...就算不这样......"他想说,就算不这样,他也会陪着他的。从来,没有想让他用这种方法来换。这句话,却被红含的手挡住了。红含目光迷离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裴一叶低唤了一声,揽住红含的身子,倒进了床褥之间。
红含口齿微启,仰起脖子,轻语道:"半年,我只要半年...一叶,陪着我。我太怕了......"
恐惧的东西太多了,这条路,他一个人真的走不下去,走不下去。
小槿在门口,听着屋里面轻辗低吟的喘息声,浅浅密密的传来。眼中泛溢的不知道是喜还是哀。她爱哭,这时候又忍不住,让眼泪落了下来。"公子,公子......"她轻了声,低低地抽噎着。转身,用衣袖抹着不断掉下来的眼泪,跑出了他们住的小院。
夜了,雁回宫又不见人影了。它的白天其实也是这般宁静。覆瓦重檐都在一片安静的肃穆里。小槿跑着,鼻子里远远闻着的,是那场火势熄灭后,淡淡的焦木味。突然她听前面来了脚步声,小槿站住,泪眼中模糊看见前面慢慢走过来一个年老的妇人。
老妇看见她,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想什么事情一样。然后迟疑不定地开口叫道:"瑄儿?......"
小槿浑身一抖。
这老妇,同样一身衣服,同样一副打扮。只是头发凌乱,衣料污脏,好似很久没认真打理过了。但是这老妇,叫着她瑄儿的这老妇,小槿又怎么会忘记?小槿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
甘筠梅本因宣玉的缘故,将周围的人都替换在自己想象的角色里了。可到底小槿和瑄儿不同,所以甘筠梅混乱的思维下,只是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却见小槿转身就跑。当下身影一晃,一下子到了小槿面前将她制住了,可怜小槿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就被封了穴道擒在了甘筠梅手里。
甘筠梅看了小槿一会,奇怪地歪了头问道:"你怎么哭了?"过了一会,突然自己的眼睛也红了,陪着小槿无声落泪,道:"我知道了,你心里难过......"颤声道:"师娘对不住你,可是师娘害怕......没事,师娘这就带你走。我们走了,就不再见他们了。"
天知道甘筠梅心中岂之和白儿的剧本,已经演到了哪一出。总知她二话不说抹了眼泪,挟了小槿快速地远去了。只留下雁回宫覆雪的空地上,凌乱仓促的脚步痕。
三十三章:不如归去
刀剑之伤本是平常。
偏偏有些病来得猛烈,到底宣玉也没逃掉。大病一场。
陈介每日给宣玉熬了药,晚上搂着宣玉睡觉,夜里给他度些真气过去。最后,连每天拉着脸皱着眉瞪着眼的上官炎也渐渐妥协接受了,宣玉却还不见好。终于这天早上醒来,陈介用手背在宣玉额间试了一试,叹了口气,道:"我带你下去吧。"
雁回望的山下,有林川草原,有温性的药材和润补的虫草,还有适宜的气候,和远离了雁回宫的宁静。
宣玉抬起头,点点头,道:"好。"陈介见了他这几天下来清瘦了一圈的脸,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曲道云的坟在山洞之外的后坡上,大乔葬在他旁边。天寒地冻的地方,怕是没有机会看见坟头青草了。宣玉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陈介默默看着,扶了宣玉站了起来。今日一别,又何时才会再回来呢?两人轻衣简行,没带多少东西。倒是宣玉那把墨剑又回到了他手里,宣玉将它束在了腰间。
起身回头,看见小乔和上官炎站在不远处的身后。小乔眼中闪了闪,突然朝宣玉拜了下去,声音悲苦难遏,叫道:"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