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事情果然如期而至。马可刚进家门就被母亲拉去试穿新衣,耳边尽是相亲对象的信息,毕业不足半年,同他在一座城市工作,样貌可人,温柔贤惠,喜欢做家事并且烧得一手好菜。虽然听上去与之前见过的并没有多少不同,但是马可可以看出母亲很中意这一个,又是新衣,又是叮嘱,几乎帮他设计好要说的台词,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被母亲这样重视。
见过面之后,发现不只是听上去没有不同,母亲喜欢的从来都只是一类,马可有时怀疑,老太太是否注册了相亲网站,否则她上哪去找来这样多相似的女孩儿。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次的相亲宴,马妈妈全程陪同,不似以往在菜品上桌前与对方母亲结伴离开。女孩与马妈妈过分熟络,若不是隔着桌子,两人恐怕要牵着手讲话。同桌的三人热情聊天,马可独自呆坐,只在母亲投来不善眼神时勉力插话。
食不知味的一餐终于结束,马可始终游离在状态之外,表现甚至算不上差强人意,却意外地并没有受到母亲的苛责。他无心询问原因,虽然觉得母亲带着同情的了然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却也知道她所以为的状况同他毫不相干。
隔天一早,马可被母亲叫醒。对于昨日晚餐之后告别之前双方约定再见的事他全无印象,不过,他不知并不代表可以不去。于是,收拾妥当之后便被遣出家门。这一日过得怎样,马可依旧无知无觉。他像只提线木偶,带着特定表情,念出程式化对白,好在流程已经被安排好,用不着他拿主意。即便是这样,相亲对象似乎并不介意,整日都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厌烦,直到两人同行回到工作的城市,分离时也依旧笑容嫣嫣。
糟糕透了,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马可恹恹地吐出这么一句。以前的那么多次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他完全想不起来。这一次,几乎用尽全力才能避免半路逃离,忍耐到最后,终于得到解脱时,他只觉得全身都痛。他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眼前一片黑暗,空气略感稀薄,如同进入空间夹层,与这个世界隔离。
马可迷迷糊糊地就着这样的姿势进入梦中。眼前一片绚烂,明媚的色块交替出现,似是应和着某种节奏跳动闪耀着。忽然间,这场无声舞动被什么打断,色块们渐次静止,靠拢,重叠,混杂的色彩融成一团黑墨。墨色渐次扩大,直至吞噬整个空间。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叫他。那声音似乎在说“马可,你醒了吗”,他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他很着急,明明已经在呐喊,却仍旧不能被听到。叫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清晰地听到那人说“可可,去敬酒”。什么?敬酒?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即将退去,他忽然想要将它们重新聚拢。他直觉将要出现的是他不想看到的画面。不,快醒来!快醒来!这似乎不是他的梦,他控制不了,既控制不了画面的变化,也不能结束梦境。可可。马可。声音迭次混乱,人们或焦急,或不满,或恼怒,或平静地叫着他的名。他看到站在透亮的空间里的呆愣的自己,包裹在严整的西装里,神色痛苦呆滞。身旁围了许多人,他们在一片光亮里晃动,咧嘴带笑,笑容被光线切割成一片片,各自碎裂。看清在梦里与自己相对而立的那个人之后,他终于从梦境中挣脱。
10.咖喱炒蟹
新的工作日,林修弋恢复常态。午休时与秦月一同外出用餐,在售卖午餐定食的咖啡店遇到早一步到的张怡滐和另外两位女同事。打过招呼后,几人拼桌。等食物的时间,几个女生耐不住好奇,旁敲侧击的询问林修弋最近是否有事发生。秦月也表现出适当的好奇。
“你们希望哪种推测成立呢?”林修弋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但他实在不想说。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这是成年以后的第一次,等他理清一切之后,发现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他已经过度带入。这样荒谬的状况,说出来,秦月大概会问他是否中邪。于是,他把问题推回给几个八卦的女生。
“哪有什么推测,那些只是无责任脑内剧场,林工不会介意的对不?”张怡滐略带尴尬的笑着说。她不是很确定林修弋是否将那些话放在心里,不过在公司做的比较久的几个同事都很肯定地说,林工从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无论好坏。他们还说,难得林工也会被什么事情影响到将情绪带入工作时间,自然值得一猜,顺便借此机会开发下大家的发散思维能力。
“哈,那些个,没一个能成立。”秦月对那些个猜测表示不屑,直接全部否决。
“这么肯定?”林修弋问,秦月点头。他接着说,“你也猜一个?”
“蓦然回首。”
“不可能。”不等林修弋接话,三个女生齐声否决。
“怎么不可能?你们,有我了解他?”
“之前那个跑来公司闹的女人,说林工抢了他男朋友,事情闹得那样大,泼妇骂街一样,林工也只是皱下眉,打给那位伪直人来领人。所以,肯定不是感情相关。”那件事之后,林修弋便被贴上了冷静无情的标签。直人君匆匆赶来,还没弄清事情始末,脸上的表情就因林修弋的一句话变得僵硬无比。他说,两位的私人矛盾请私下解决,男朋友出去玩儿,作为女友的你需要的是检讨,不是无端讨伐,不过,检讨之前请先看清这个男人是否值得。直人君对着林修弋转身背影,情急之下当众表白,换来一扇关闭门板和一阵唏嘘哄笑。事情就此结束,大家私下讨论,一致认为林修弋是情场高手,青木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典范,可以谈情,但说不得爱。
张怡滐并不知道这件事,没听过,更没见过。她只是本能觉得林修弋并不是会为感情伤神的人。猛然听到这么一件事,她愣了下。
“啊,小滐不知道。”林修弋笑笑地看着张怡滐。之前据理反驳的人脸上显出无心犯错的囧然。
“你是,同性恋。”理清刚接收的资讯,张怡滐呆呆的问。自然得到肯定回答。
“你们,都知道?”再次得到肯定回答。
“那如果我接受不了会不会被炒鱿鱼?”张怡滐语速极快地问,话音刚落,手机响起。她无视手机,看着林修弋。
“当然不会,公司不是我开的,你也不是我的下属。不过……”
“不过什么?”
“先接电话吧。”
“我竹马打来的。不过什么?”
“没什么,去接电话。”听到电话是马可打来,林修弋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反正话题已经绕开。
张怡滐接完电话回来,大家点的餐都已上桌,各自埋头吃饭。
“那位真不是你男朋友?中午都打来查勤。”女同事之一问。
“真心不是。惹到这么一位,我得比现在老十岁。我男朋友尽管工作很忙,也比他贴心。之前不是跟你说过的,他除了美食,什么都不上心。相亲无数次,每次都被看上,也每次都被甩,谁都受不了自己比不上食物吧。这次好嘛,更严重了,昨儿刚见过,今儿就忘了对方名字。不过,他这次居然想主动拒绝,求我帮忙。”
“听着像是被迫相亲。”
“哟,林工难得八卦一次。”秦月一边揶揄,一边转头看林修弋。被看的人并不理他。
“差不多吧。母命难为。那个人从小就是个乖宝宝,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啊,忘记之前的问题了,应该跟林工交换的。林工还有啥想知道的不?例如为啥他既然不想相亲,却不仅相了还同意跟对方交往之类。”
“你之前有问问题?”林修弋说不上想不想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能猜到大概。不想继续关于马可的话题。
“有啊。算了,我换个直接的问法好了,反正你们肯定也都知道。老板也是同志?”张怡滐故意将“反正”说得可怜兮兮,像是大家保留了共有秘密,唯独将她排斥在外。事实上,只是没人刻意提起罢了。
“是。公司还有一个,是老板的爱人。想知道是谁吗?”林修弋悠哉哉地回答。无视秦月玩味的眼神。
张怡滐的问题答案人尽皆知,公开信息从来都没有吸引力,而林修弋抛出的八卦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了。话音刚落,就有两双探求的眼睛望向林修弋。
“那我就知道了。嘿嘿!”
“你知道?”那两位异口同声。换来张怡滐一副“就不告诉你”的得瑟表情。
这一餐在两个女人的八卦欲和其余三人的缄口不语中结束。
那一次在维兰德遇到的女人应该是他的相亲对象,林修弋想,或许那日所见并不是情侣闹变扭,而是某人被甩。
维兰德是一个荷兰人开的餐馆,地方不大,装修雅致。据说店里从灯烛桌布到挂饰摆件都是老板娘亲自挑选,据说老板娘是道地的当地人。店里最受好评的一道菜是咖喱炒蟹,所用咖喱是老板不外传的秘方,又据说是为老板娘亲制,类似情定信物。林修棋到本地出差,不知从那儿听来如是据说,一定要亲口品尝。此人并非林修弋兄弟,却因为种种机缘成为挚友。毕业工作后虽相隔甚远,却并未疏离。老友要求,林修弋自是奉陪。
到约定日,修棋开会拖延,终于脱身,时间已经比预定晚了近一个小时。林修弋百无聊赖独自等待。彼时有服务生端着炒蟹从他身旁经过,视线不由自主随行,接着便看到马可明媚乍现的神采。两桌相隔不远不近,不闻声,可观形。
上桌的菜品吸引了男子全部的注意力,对面佳人貌似话到一半,生生打断,面露不善。男子夹出一只蟹腿,吮去表层藤黄汁液,然后将蟹腿捏在手里,用钳子夹裂硬壳,剥出白嫩蟹肉。他品尝蟹肉的情态凭空为那一道菜色加分,没有夸张的表情,只一脸沉静,眼眸深敛。见他如此,对面佳人非但没有对盘中物生出更多兴趣,反而放了筷子,脸色愈加难看。男子解决完那只蟹腿,再次动筷时,才发现对面人面色阴郁的盯视。他抬眼看过去,疑惑几秒,夹一块挂满咖喱蛋羹的蟹块到佳人碗里,之后继续与蟹奋斗。佳人依旧姿势不变,忽的现出一副放弃神态,嘴角弯起,脸上写满自嘲。她开口说话。男子因为她的话停下动作,低头盯着剥出的蟹肉看了几秒,抬头回话时一派温和神态。旁人看在眼里,只觉两人发生争执,且女方有无理取闹的嫌疑,至少林修弋这样认为。不多时,佳人拎包离席,愤愤然离去。男子初时微皱眉头,很快恢复神色,夹起剥出的蟹肉,裹上咖喱汁,送入口中。待点餐上齐,男子悠然品尝每道菜品,似是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修棋到时满脸歉意,林修弋适时收回品玩视线,表示并不介意长时间等待。下单。上菜。蟹肉入口果然滋味不同。咖喱品貌极好,恰到好处的辛辣激开味蕾,调动起所有味觉刺激,林修弋只觉唇齿留香,却说不出那香味是因何而来。不知是因于之前所见,还是因为这味咖喱果然独特,口胃被馥郁芳香充斥,内心难得满足。
那之后,每每尝到精制美食,他眼前都会浮现出品蟹男子专注而满足的表情,口中食物似是会因此而多出独特的味道。尽管频频想起,但他从没想过会再见到那个人。
一周过半,林修弋再没听到马可的消息,倒是收到林修棋快递来的半打大闸蟹。附言一张:为弥补去年过错,提前两周奉上生日礼物,请君享用。修棋加蟹真是奇妙的存在,林修弋看着五花大绑的螃蟹禁不住笑上眉头,第一次让他遇上马可,这一次不知能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突破。
借口来得这样意外,是林修弋所喜欢的,意外之喜往往最让人喜不自禁。挂电话给马可,很快被接通。尽管自觉心绪已经平静,但听到对方声音的瞬间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问他周末是否有时间,有人送了螃蟹,想要请他共飨。话筒里一片空白时,林修弋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松一口气,呼出口的气流听上去像是宠溺叹息。
“我们谈谈吧。”林修弋轻声说,坚定不容拒绝。又一阵空白,时间似是过了很久,其实不过两分钟。结果自是如他所愿,见面时间定在周六。
再次见面,马可被匆匆来去的林修弋丢在门口,前者内心的烦躁不安被一句“进来,关门,随便坐”敲成一片粉末。
真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螃蟹宴,清蒸蟹、咖喱炒蟹、香辣蟹,外加一份蟹粥,两份青菜,配酒是青花瓷瓶装的汾酒原浆酒。马可从没想过林修弋会有如此好厨艺,一边食指大动,一边惴惴不安,最终还是压不过口腹之欲,落座,动筷,首选咖喱炒蟹。林修弋再次见识他对蟹的痴迷神态,不过,此刻他分不清这个人究竟是喜欢蟹多一点,还是喜欢咖喱多一点。
“比起维兰德的如何?”他像个等待大人赞美的孩子,端着酒杯掩饰自己的期待。
“这咖喱汁是你自己调配?”马可抬头询问。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认真给出评价,“从色泽卖相看,维兰德的咖喱看上去几乎与蟹相融,而你这个更衬出蟹的艳丽。口味沿袭视觉差异,维兰德的,刺激柔和,香味绵延;你这个更加激烈,会给味觉一个延迟,后味缭绕。这两种没有可比性。”
“我可以把这个当做赞美。”他现在知道,他更喜欢咖喱。不及他反应,林修弋接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维兰德。你吃蟹的神情吸引到我。”
意料中的,马可显出诧异神色,他自是以为海边那次是他们初遇。不大想看他的表情,林修弋瞅着手里把玩的酒杯,自顾自地陈述。
“那个时候,被你的专注吸引,忽然就喜欢上咖喱。起初用市面出售的各种咖喱酱咖喱汁或者咖喱粉,终究是不满意。于是寻了各种香料自己调配,好恶参半,乐此不疲。从几种十几种,一直到几十种香料,最多一次似乎用了二十七、八种,有一刻觉得自己像个巫术师,还好没真的变成咒术。炒这一盘用的咖喱是最近调的,我觉得她像初次的爱情,炽烈,迟钝,欣喜,绵长。”
“马可,我爱上你。虽然是最近确定,但我想,大概初次见到你,就已经爱上。说来可笑,不久就满三十岁的人,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爱意,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不用急着表态,听我说完。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长性,最容易厌倦,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人尤其不行。年少时也尝试过与人发展亲密关系,最终没能成功,相处不足一个月,就开始无限放大对方的缺点,于是很快厌恶。所以,在你结婚之前,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或许等不到你结婚,我们就已经两相厌倦。你计划几时结婚?”
“二十九岁。你……”
“想问我怎知你要结婚。我也不知道,可能,直觉。”他不想把所见细节一一讲与他听,于是只说直觉。“怎样,答不答应?在你二十九岁之前,我们有一年半的时间。我的兴趣从没能坚持那样长久,你完全不必担心到时会被纠缠,影响到你的计划。而且,你也有欲望需要解决的,不是吗?从你之前的反应来看,你应该对我的身体很满意。”
他终于看向马可,笑容滟滟地再次询问,“怎样?答应了就开饭吧,螃蟹凉了会坏口感。”
11.糖醋里脊
之前种种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此刻内心的混杂,听完林修弋的话,马可不晓得自己该开心雀跃,默然同意,还是愤然离开。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也难掩那份喜欢。林修弋给他的感觉与学生时代接触过的那几个人完全不同。那时他急于宣泄欲望,可是每每从他们身上换来的是更深的寂寞以及难以言说的哀伤。短暂的躁动期之后,他变得极少有欲求,直到遇见林修弋。他是不同的,却也还没特别到不能失去,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听到他说他随时可能厌倦,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阻碍时,内心因他说爱而升起的愉悦如同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虽不至于结冰,却足够让一切冷却。一边欣喜于可以无条件索求,一边愤怒于对方有保留有实效的付出,多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