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逃走了。他太了解自己有多矛盾。从某种层面来说,林修弋给出的条件足够诱人,他渴望被爱,哪怕这份爱是有期限的。他自知没有可能与人相爱,于是早早断了念头。可是有时候,有些事,越是压抑,就越是渴望。他知道自己有多想答应,就如同知道自己答应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一样。对他而言,生命里唯一的兴趣就是美食,二十几年从未变过,甚至在近十年愈加执着。他不敢肯定,一旦对林修弋的兴趣日积月累,是否还能戒掉。一年半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却也不短,足够怀胎十月诞下麟儿并使之学会爬行。意识形态一旦累积成实质,就如同梦想照进现实,再谈放弃,着实困难。
“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吃饭吧。如果多少有那么点愧疚,就把这些都吃完。”林修弋神色黯然,却又不得不故作轻松。入口的咖喱格外辛辣,几乎激出泪水。
林修弋一直觉得自己是寡情的人,身体的欲望远大于情感的需求。林家父母在情爱方面觉醒得相当晚,他或许受到遗传影响也未可知。他的生活方式虽不被父母认同,却也未曾遭遇干涉,好在林修弋也只是遵于正常欲望的满足,并非放纵。他一直羡慕自家父母,能够寻到一人相伴到老,从炽烈浓情沉淀到绵长爱意,将彼此视为生命中之最重。他似乎并不具他们的好运,所遇之人相较于他更加漠视情感的需求。或许马可并不是漠视,只是自觉负担不了长久,于是选择不开始。他们情况完全不同,做不得参考,给不得建议。他曾想,待对方识得情爱甜蜜便再难离开,习惯养成不过月余,他的时间远长于此。可惜他过分一厢情愿,忘了自己之于对方不过可有可无的存在,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恣意生活。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默默吃菜,默默饮酒,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兀自权衡。曾几何时,家里的餐桌上也是这般状况,想到这儿,林修弋忽然笑开。年幼时并无所知,父母虽忙,对他却不吝于珍爱,只是一家三口极少相聚;待到少年时,已然习惯他们各自忙碌,虽觉父母过分相敬如宾,但家中平静祥和;如果没有后来对比,那时也算得幸福。人啊,总是贪心的。他由着心中所想,笑得感慨,不自觉地晃晃脑袋,一口气未得叹出,却见马可举着酒瓶看他,眼中尽是困惑。
马可原是想问他是否还有酒,抬头却见他笑得诡异。林修弋略显尴尬,接过空瓶,起身去拿酒。仍是汾酒,却是不同花色的瓷瓶。倘若人也同物什一样,多好,想要的喜欢的,平常所见总能轻易得来,即便是稀有,上点心耍点手段,费力些,却也不是不可得。只要得到了,就是真正据为己有,运气好些得个灵物,兴许能修得死心塌地一颗真心。是醉了吧,否则怎会有这样古怪念头,林修弋再笑,只是笑容怎样都入不了眼。
“想什么呢。”声音出口,不似疑问,倒像是嗔怨,马可并不自知。原就不是多机敏的人,酒劲上头就显得愈加迟钝。
“无爱婚姻。”既然他问,他便答。终究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人们常说,结婚并不需要多少爱情。这句话你一定深以为然,到年龄结婚就如同适龄入学一般,再自然不过。虽没有爱情,也能够共度一生,有个伴儿,便不寂寞。可其实,会很寂寞吧。忍耐几年,习惯了家庭,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尤其是有了孩子,心便有了依托。可是,没习惯之前呢?冷不丁地同个陌生人一起生活,没有感情的话,要怎样面对。或许会遇到能够日久生情的对象,可是这样的好运有几人能得。”
“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存,婚姻……呵……”马可苦笑着喝下一大口酒,“我父母虽共度一生,却不曾有爱,他们对爱嗤之以鼻,说那种虚无缥缈随时消失的东西于婚姻最最无益。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两个人,早年多争执,后来一个觉得多说无益便由着另一个独断专行,并不是因为变得宽容,而是适当无视,但是大多数的时间,他们之间相处平和,也会互相扶持。他们并不后悔同彼此缔结婚姻,甚至对维持至今的家庭甚是满足。这样的婚姻不能说是无爱,只是缺少情爱。长久的爱情或许存在,但我从未见过。被认同的男女关系里尚且少有,更何况……更何况是我们这样。”
“我曾想,既然难逃婚姻,那么就找个与我一样不奢望所谓爱情,只求平凡度日的女人。我虽不能待她如爱人,但一定会待她如亲人。能够平和地度过一生,就很好。”如果不遇到你,真的就很好。
“也对。”确实也不错,就像父母的前半生那样,林修弋恹恹地在心里补充。如果同这个人相爱,一定会长久,可惜他的坚定意志全部都用来排斥爱情。或许因为一开始就对这份爱情抱持着消极心态,所以争取时有气无力,说出的话满是不确定,连自己都难说服,何苦妄想得到一个清醒如斯的人。
再次沉默。马可逐渐显出醉意,握着酒杯径自傻笑,乖乖被林修弋牵着带到沙发里,脚步已然不稳,却仍举着杯子要酒。
“醉了就不要再喝。”林修弋抽出他手里的酒杯,倚着沙发坐在地板上。被夺去杯子的马可似是忽然脱力,侧身躺倒在沙发上,傻笑着的脸埋在座垫里,喉咙发出吽吽的怪音。
“修弋,我还没醉。醉了不该这样清醒。”出口的话口齿不清得厉害,声音钻进座垫,闷闷地,更加听不清楚。
“来做爱吧。”林修弋侧过身,伸手抚上他的颈项,声音同动作一般轻柔,但是坚定,干巴巴地却有说不清的诱惑。他转身半跪在地板上,欺身上前亲吻对方的耳朵,用更轻柔的气音再次发出邀请。如同小猫试探眼前的食物一般地吐出舌尖,缓慢地,怜惜地,坚持地,舔吻那人耳廓。
马可猛然抬头,身体因为不协调动作重又栽回沙发,变做仰躺。他满脸窘相,忽地又笑开,伸手搭上林修弋的头颈,迷蒙着双眼同他亲吻,呢喃着一句句的“我醉了”。醉了。多好的借口。由此可以不负责任,由此可以恣意妄为,由此可以忘记现世,由此可以假装相爱。
“进来。”似命令,似请求。痴缠交吻,恣情拥抱,远不够将这人变成心底烙印。被进入的瞬间,近乎将神智剥离的痛让林修弋浑身僵硬,林修弋条件反射地合上牙关,霎时满口血腥。痛感让两人拥抱得更紧。他松口,用舌尖舔舐马可下唇冒血的黏膜,然后吸吮,如同血族。待痛感变钝,吮吸变作激吻,开启一场原始律动。再不会有这般自虐样的快感,他只想从这个人身上获得,此时此刻。
马可在高潮的余韵中进入睡眠。这一张在睡梦中愈发柔和的脸其实无比坚硬,林修弋轻吻梦中人的眼睑,起身前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你定会后悔。不知这一句可不可成为血咒,入他的梦,进他的心。他自愿被驯服,却轻易被舍弃,虽未因求不得而心生怨念,但也心有不甘。就这样吧,暂且。尽人事,由天命。
纵情肆虐最可以安抚心伤,神经被身体的疼痛控制,待得可见的伤处痊愈,心也基本回复原位。还好只是心伤,未及心痛。人原该清醒理智,才可少受伤害,因于此,他该感谢马可。
这一波爱意如同夏日骤雨,未曾注意到雨前预兆,待雨珠劈头盖脸地砸满全身时,忽然就着迷于这带着暖意的太阳雨,放弃疾走躲避,做足架势意欲舞一支雨中曲。可惜,刚挥出手臂,雨便停了。
日子很快恢复常态,身体的欲望并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跟着消失,只是如同缺了一口,怎样都无法获得满足。事情发生过总会留下这样或者那样的痕迹,于此,林修弋只是稍感无奈,之后很快释怀。是痕迹,便总会消失。
三十岁生日时,林修弋邀了好友回家庆生,亲自下厨。几人很久没尝过林氏厨艺,自是欣喜,当下退掉早两周预定好的酒店,并纷纷报出期待菜品。那一天不是周末,他提前两小时下班去购买食材,作为好友之一的苏启臻欣然放行。路上遇到一家新开业的洋酒店,他瞬时被橱窗里或雕花透亮或色彩迷离的酒瓶吸引。步入店内,瘦削颀长姿态优雅的调酒师正在调酒。低音的布鲁斯乐音,倒挂酒杯的原木吧台,若不是被酒柜围绕,且没有卡座,定会被认作酒吧。开在阳光下的酒吧。他走近吧台,调酒师将调好的酒推到他面前。
“BlueMoon。尝尝看。”看林修弋显出迟疑神色,调酒师笑得愈加和善,与映入店内的金色灿阳相得益彰。“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闲来练习。你刚好进门,就请你喝。”
既是店主好意,实在没有推辞理由。况且,阳光下的淡紫色液体愈发显得迷幻诱人。林修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的液体相较于之前喝过的更有质感,如同沐在清冷月光之下,处处沾染着清洌冷香。
“怎样?”
“很好。比我……朋友调的好很多。”
“这个不需要什么技术。我用的琴酒大概比你朋友的好。”
“你果然是商人,不是调酒师。”
店主露出一副被揭穿了的惋惜表情,笑容依旧,全然没有尴尬。两人隔着吧台聊天,一个悠闲摆弄调酒器皿,一个自在免费试饮,话题从蓝色月亮代表不可能发生的事,到前调酒师因为只调老牌鸡尾酒被视为异类转而成为售卖原液的店主。这个世界上的事,真是全无理由,全凭大众导向做主,两人发出同样感慨。离开时,林修弋手里多了四五瓶酒,近一个小时的观摩引起了他调酒的兴趣,而且瓶子们也着实漂亮。
走在夕阳里,他忽然想起马可调酒给他喝的那一日。出行返回的两人回到马可家,被询问要喝什么时,林修弋回答鸡尾酒。这个答案让马可表情几变,却并没被拒绝。原本一切都还不错,直到马可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气氛似是被沉静,当然,这是回忆时加的旁注,当时并无所觉。他盯着选好的酒看了半晌,林修弋开玩笑地问他是否忘记方法。他回答说是,笑得僵硬,然后重新去选酒,并说要换一种熟悉的调,免得失败出糗。他那时只当他是尴尬。他那时并不知道蓝色月亮的含义。
原来早已被拒绝,却一直迷蒙无所知。之后种种,如今想来,更似是闹剧。蹩脚的闹剧。唯一演员,唯一观众。观众早已离场,演员还兀自卖力。
12.风干牛肉
三十岁的生日对于林修弋来说过分热闹,又过分冷清。父母各自结束旅行回来为他庆生,欣喜自不必言。几个挚友,相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比他自己更看重这个而立之年。有他们,心就很安稳。可也只是安稳而已,如同没有雪的冬天。
秦月在开饭前特意在私下问起那个人,他以为他会出现。林修弋不知该感慨于秦月对直觉的自信,还是感动于他对自己的了解。他老实回答,出师未捷。
“怎么会这样。那人什么属性嘛。你看上的,果然不是正常人。”确定的狐疑。正常维护。调侃。典型秦月式安慰。
“就是太正常。”林修弋苦笑叹息,表情夸张,内心真正觉得释然。是啊,做正常人,过正常生活,原本就无可厚非。明目张胆的去祸害别人,何苦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瞥一眼客厅里同友人们相谈甚欢的父母,他忽然想,如果上前去同他们说“都怪你们,让我忘记自己是不正常的”,他们会是怎样表情。在思维扭曲得更加干瘪之前,他适时打断,出声叫那一群人开饭。
开吃前,一帮人起哄着让林修弋吹蜡烛许愿,各个眉开眼笑,似是回到年少。
“吹蜡烛就免了,一个个都三字头了,又不是三岁。许愿切蛋糕就成。”不待林修弋开口,秦月先就收了蜡烛。
“来就来全套呗,要说幼稚,许愿不是更幼稚。”
“还全套。回跟你们家那位全套去。”
“哎,这满脑子废料的。”
“怎就废料了。要不待会儿我们吃你看着?”
“废料和吃有关系?”
几个人一人一句,各自为营地口舌混战,全部幼稚园级别,很快拖长战线。林修弋看自家父母端着看热闹的表情饶有兴味,也就不打断他们。直到一直状况外的盛禤悄声问苏启臻,林工是不是讨厌蜡烛。被问的人很不厚道地直接把问题转给了当事人,于是盛禤一声嗔怒的“喂”结束了这一场疑似饭前热身的无意义言论。
“这是一个很长很远的故事,回去让启臻讲给你听。”林修弋适时地在众人噤声时开口。“既然都不说了,那就开饭吧。我已经默默许完了愿,切好了蛋糕。再不吃,菜就凉了。”
其实,也不是多长的故事,倒确实挺远了。那一年林修弋十四岁,父母特意空出一天时间为他庆生,当然,这与过去的那些年并没什么不同。吹蜡烛,许愿,生日仪式结束。重新开灯后,父亲犹疑地对他说,要告诉他一些事。成长期的少年总是过分敏感,当他避无可避的听到父母说要离婚的时候心绪纷乱,有责备,有失望,有恐惧,还有果然会如此的释然。不过,当他听到离婚理由的时候,只觉荒谬,事实已然出离他的世界,与之相比,之前的纷乱就像一个笑话。那之后一段时间,他不想同他们任何人说话,试图独立消化突如其来的信息团,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父母亲生。
林家父母的婚姻本就是两个人的协议,一个gay和一个les的协议。适龄男女的必然婚姻,却是绝对偶然的相遇,这是另一个冗长而遥远的故事,总之,他们彼此满意,双方父母也认同,于是成为一个家庭。结婚一年后,林修弋出生,这个家庭看上去堪称完美。对于向来情感需求淡漠的夫妇两人而言,有可爱的儿子,有一个人相伴,平静而温暖,已是可以奢求的最好状态。
人总是有自我完美的倾向,于是生活也总会向着更好发展,尽管有时候有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实在看不出哪里好。最初出现状况的是林妈妈。一切安好之后,她曾自我调侃说,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毫无预兆且莫名其妙的偶然,最大的一次偶然得到一个丈夫,更大的一次得到一个爱人。林妈妈在三十二岁时遇到一生所爱,她为此纠结了近一年的时间,情绪低落到所有人都认定林家夫妇遭遇了七年之痒。此事最终以三人协商达成共识作为结束。在外人眼里,林妈妈在一位女性朋友的帮助下渡过了这场家庭危机,并同这位朋友成为知交密友。事实与舆论多少有些相符,经后多年,两人既是闺蜜又是爱人,那一位在不久之后成为小修弋的干妈。期间发生种种,悲欢离合,终归相安无事。
再一次状况自然是林爸爸。林父同那位有生意往来,状况发生时,两人相识已有三年。虽彼此互有好感,但商人的机敏在感情上毫无效用。对方小林父近十岁,到底年轻,终于冲动表明心迹。原该是双向暗恋的最好结局,却因林父未及时告知婚姻状况而横生波折。对方一度认为自己是一场婚外情的共犯,伤害他人实非己愿,于是短暂相处之后黯然离开。后来,事实虽得到澄清,但是那位终究无法接受爱人是别人的丈夫这样的设定,相比林母二人的相处模式,他宁愿分离等待。林母的那位在多次四人协商无果之后,明确建议离婚。许是因为妥协多年,林氏夫妇对她终觉愧疚,开始认真考虑离婚的可能性。最大的问题自然是是否能够获得儿子的理解。他们原本计划等儿子成年思想更加成熟后再提出离婚,而不是在这个状况百出的年龄。可是,倘若真正等到那时,林父有可能错失所爱,而且也不一定会获得儿子的理解。林父在近四十岁时才识得爱情,难得两情相悦,再陷入未知等待着实可怜。少年人心性未定,接受度本就宽泛,只要适当引导,应该能获得理解,更何况他向来喜爱比起母亲更加温柔的干妈。四人权衡之下,意见终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