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莫上午一般都在睡觉,肖承知道他晚上没办法睡,尽量只在下午回去。中午会买饭回去两个人一起吃,都偏清淡,吃的时莫哀嚎连连。
虽说是在一起,但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干扰。肖承知道这里有另外一个人,却好像那只是个空气一样看不到,偶尔做事情太入迷就会忘记。
这种相处方式不会让肖承厌烦。
有时候会见到时莫用药,都在晚上。扁圆的盒子,不知道是怎么鼓捣了几下,用嘴巴噙住口子吸动,然后是长久的憋气。肖承面朝着电脑,眼睛却往时莫那边瞟,偷偷看他的举动。时莫站起来去漱口,他的眼珠子就跟着他跑到卫生间。
肖承好奇心重,两个人相处的和谐氛围也消融了理智的禁锢,忍不住就会问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激素,不漱口嗓子难受。”时莫把手里的盒子扔到一旁,漫不经心的回答。
肖承联想了下问道:“所以你的声音总是哑哑的?”
时莫点点头,侧着脸不看肖承:“每种药都会有副作用,嗓音嘶哑只是最常见的一种。”
“还会有什么?”
时莫没有回答,肖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尴尬的挠挠头发,站起身准备回宿舍睡觉。
但是他用药似乎也很随性,偶尔想起来了就会吸一次,随手放在一旁几天不动也是经常的事。肖承不知道第几次看到盒子摆放的位置一点没变,也不是想关心或者干涉什么,随口问他这样停顿有没有问题。
时莫僵直着身子不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似乎不这样做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态度显得很固执。
肖承也觉得这样问暴露了什么,比如自己对他的好奇,始终在观察他,也就不再多问。肖承跟学姐偶尔一起吃饭的时候,会在复习进度外加上关于时莫的话题。学姐跟时莫没有接触,但是有跟时莫班上关系不错的人,多少了解些。
“其实哮喘没那么严重,好多哮喘儿就好好的。听说是时莫自己不爱惜自己。”
肖承来了兴趣,挑着眉反问:“不爱惜自己?”
学姐点点头,解释说:“他好像不愿意吃药,顾恺经常跟他一起不是?经常听到他们为了吃不吃药这件事争论。我是不懂,不过原先听顾恺提过几次,哮喘最重要的就是预防控制。”
“据说那些药都是激素?”
学姐摊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大三还是什么时候,见顾恺发过一次火,手机都给砸了。好像是时莫跟他们部里的孩子一起出去喝酒,被几个男生灌吐了。哮喘是不能碰烟酒的,几个人一致说是时莫自己要喝的,顾恺不敢对时莫撒火,气的要揍那几个人,。”
肖承想起来之前和林立闹那次,时莫出门就买了烟点上,丝毫顾忌都没有的样子,点点头表示赞同学姐的话。然后又想起来最初听到鸣音的那个晚上,灰蒙蒙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肖承也跟着有些喘不过气。
“你见过他发病么?”
学姐摇摇头:“没。好像都在晚上,只有顾恺见过。啊对,班里几个男生也见过一次,休学前。”
肖承默默听着,满足着自己的好奇心。
时莫报道时直接请了病假没有参加军训,和班里人都不熟。后来的体育课也不长露面,运动会的时候也不见他人。他的秉性有些自我,那个时候还带着点傲慢,以顾恺为首的男生都不怎么看得惯他。顾恺在宿舍没少挤兑他,但是都像打在棉花上一样,连点回音都没有。
当时班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有哮喘,只觉得他身子虚弱,偶尔爬高点的楼层都累的直喘,嘲笑他爷们儿当姑娘养,倒也有几分姿色。有天顾恺拿跑步这事呛他,时莫也仍旧是温温淡淡的,面无表情的站起来看着顾恺:“长跑还是冲刺?”
顾恺没想到他会回话,愣神的时候时莫已经向门外走了。等到时莫出了门,顾恺才反应过来,兴奋的叫了几个常在一起混的哥们儿来凑热闹。顾恺虽然不是体育生,但是体格出奇的好,娘娘腔时莫跟他赛跑,绝对是场好戏。一群人个个脸上挂着戏弄之情,等着看时莫出糗。
出宿舍楼时已经是门禁时间,林苑里只剩三三两两话别的情侣,月亮凄惨惨的照下来黯淡的白光,秋季的冷风从T恤的领口灌进去,勾起一阵鸡皮疙瘩。
时莫站在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将他笼罩在其中,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莫再次开口,嗓音低沉嘶哑:“长跑还是百米,随你。”
到此为止顾恺觉得心中有些烦躁躁的,时莫的态度太冷静,总让他觉得这样有些怪异,似乎在筹划着什么。犹豫间就听到周围人的嘻嘻哈哈,转头看到其他人脸上的嘲弄和期待,顾恺心中那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勾起嘴角看着时莫:“01栋到里头的05栋,不说来回,就到头。”
不到五百米的距离,时莫回头看了眼,点点头。
周围有自告奋勇去终点等着的,也有要发令的,一个个的面孔突然让顾恺觉得有些可耻。箭在弦上,不发就丢大人了。顾恺硬着头皮和时莫站在一起,回头看到这个比自己矮上许多的男生,仍旧是一脸淡漠。
时莫自得病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运动,真的要和顾恺赛跑时,要说没有感觉也是不可能的,甚至有些期待。那个男人不是坚定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单纯善变,看起来时莫是被动的,可是时莫觉得其实是自己在逼迫他。
没有想太多,所以胸口从发闷过度到疼痛的那一瞬间,时莫只想扯起嘴角自嘲的笑,还是摆脱不了,永远都逃不掉的。前方顾恺步伐轻松,高大的背影晃了两下就开始倾斜,周围安静了那么片刻,然后爆发出惊叫。头撞击到地面,眼前黑了过去,时莫看到顾恺惊恐的向自己冲过来,觉得这一下摔的真好,昏过去就不用面对那么丢人的事情。
后来顾恺才知道时莫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时莫休学那大半年,只有顾恺去探过病,回来之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他看到了什么,还是时莫说了什么,不许别人提那晚的事情。时莫回来的时候,体力更差了些,最初连路都走不远。顾恺就天天跟着他,鞍前马后的完全变了个样子。
十、
时莫是个话唠,两个人沉默之余,时莫会讲很多事情,肖承安静的听着,偶尔插上一句表示自己仍旧在听。说的最多的还是时莫自己身边那些人,以严京介为首。时莫从来不觉得表露心情是多尴尬难堪的事情,很多肖承认为难以开口的话,时莫说起来就像是在评论天气一样自然。
偶尔严京介会打电话过来,肖承听到过几次。有次只是保持着通话,却谁都不发声,听彼此的呼吸声听够了,再一言不发的挂掉。第二天时莫咬着鸡骨头拨电话给严京介,嘴里噙着米粒含糊不清的问:“严京介,老子的鞋底你舔干净了没?”对方沉默了两秒,直接挂断。时莫笑的趴在桌子上直喘。
肖承递给他一杯水,帮他顺着后背:“你和严京介的相处方式很奇怪啊!”
时莫等气稍微顺了些,脸上的笑仍旧收不住,抬头看肖承:“对你来说会奇怪,因为你对人永远都有隔阂。”
肖承不想扯自己,本能的转头看别处,时莫继续说:“我知道他宠我,他也知道我会包容他。在一起久了似乎就变成了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何必那么客套。”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时莫想了想,在脑子里算了算时间:“八年了吧。”
“为什么是他?”肖承顿了下,又补了一句,“我是说,顾恺不可以么?”
“我第一次病发的时候,他去看我,你知道他说什么么?”肖承摇摇头,时莫继续讲,“他特正经的说‘莫莫,以后我要当医生!’你不知道,他那个样子傻死了!”
肖承企图假想一下他的心情,却始终没办法体会,只好放弃,好奇的问他:“那顾恺呢?他去看你,说了什么?呃,我是听别人讲到过。”
时莫摊摊手,无奈道:“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反正我不记得了。我光是喘气就要累死了,哪里有功夫去听他说话。”
肖承笑的由衷了些:“顾恺死的好惨。”
时莫也笑,低低的碎碎念:“我这辈子,有严京介就够了。”
时莫不定时的会来住,肖承干脆给了他一把钥匙,也少些麻烦。最初还有些不情愿,后来觉得他在这里也没怎么影响到自己,也就随他来去。想想大概是因为时莫不会让他有交友的压力,才会如此。
以前不觉得,年岁越长,就越觉得时间过得快。一天一天的就这么溜走,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学姐的考试结束了,发挥的不好,肖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顾恺偶尔来找时莫,对着肖承抱怨住宿环境太差,诱拐时莫到他那里去。林立交了女朋友,每天高调的秀恩爱,原叶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对着他笑的无比安宁。周围有分手的人,也有如胶似漆的人。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也每天都会落下。雪堆积起来,阳光下融化了些,寒风刮过,再变厚一些。
肖承问:“那又为什么是我?”
时莫伸手在窗台上抓了把雪团成球,放在手心上把玩:“你没那么多事儿。”
肖承不懂,时莫把冰球扔出去,指尖冻得发红,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暖着,继续说:“打个比方,我发不发病、吃不吃药,都与你无关,你不在意也不关心。”
肖承反驳道:“还是有些在意的。”
时莫想了想,又点点头:“嗯,是的。理智上或者说是伦理道德上来说,你认为自己应该表示关心。你总是强迫自己遵循那一套东西。所以你祈祷着我不要发病,最起码是不要在你这里发病,不然会很麻烦。”
肖承再次被戳中,别开头不看他。
“我不在乎那些,我要的是情感,这些你没有。不是抱怨你对我无情,只是想说,你这样就很好,不用为我去强迫自己。我就是因为你无情,才愿意和你在一起。”
两个人一起去吃饭,时莫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一番折腾捂的严严实实了才放心。依旧是白色的口罩,把他的声音闷在里边。肖承听到他继续说:“你就是你,内心冷漠只爱自己的肖承。我觉得这样很好,世上有千千万万种人,你这种会让我想要亲近。”
肖承的手插在衣兜里,手指碰到冰凉的钥匙本能性的躲开,片刻又忍不住去摩挲几下,再躲开,反反复复钥匙也跟着温热起来。肖承回头看时莫,卷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轻笑道:“你这人还真奇怪。说我无情,又想凑上来。哪有喜欢用热恋贴冷屁股的。”
时莫眨眨眼,浓黑的眸直直的盯过来,嘴角含笑道:“我就是啊!”
拐进一家蒸饺店,肖承要了招牌的三鲜,时莫要了香菇的素饺子。店很小,人也多,温度要比外边高的多。时莫摘了口罩围巾,脸颊有些发红。
“再比如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肖承没想到他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有些发愣。
时莫把手贴在脸上暖着,嘴巴撅起来:“你不会怎样。我死的话,我妈会哭昏过去,顾恺会砸了能看到的所有东西,严京介一定跟丢了魂一样。只要想到这些,我就觉得难受,死都死的不安心。但是你不会,甚至连我的葬礼都懒得参加。”
“别这么说……”肖承组织着语言,最后只有一句惨白无力的安慰,“哪能就这么快死了。”
服务员把隔壁桌的烩面错端到时莫面前,肖承叫住她,指指旁边的桌子。女生看起来像是学生在勤工俭学,满脸歉意的端起烩面送到隔壁。
时莫抬起脸,挑着眉看肖承:“那如果就真的死了呢?”
肖承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耸耸肩:“我不知道。”
香菇饺子先上来,时莫笑眯眯的看看肖承,低头吃起来。
又到了放假时刻,肖承必然是要回家过年,时莫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肖承看着时莫的侧脸,始终问不出口。想想也是,父子断绝,孤苦无依,那种心情即使不能体会,也能理解个大半。他有些不忍心去提醒他,他在这世上已经是没了那个称作“家”的地方。
他不提,时莫便也不吭声。终于挨到最后一天,肖承送了学姐去车站,回去时时莫不在住处,大概是去了严京介那里,肖承这么想就也没在意。
宿舍里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肖承打算在住处在睡一晚,第二天回家。晚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电影,男主是个蓝眼睛薄嘴唇的美男,把车当飞机开,酷的不行。那辆车急速转了个弯,住处的门就打开了。
时莫满脸苍白的走进来,和肖承对视一眼,跑到电烤炉旁边取暖。
肖承看他手套围巾都没带,冻的浑身发抖,站起身拿了床被子给他裹上,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哪里去了?”
“出去走走。”时莫上牙打下牙,颤成一团。
肖承很想压住他的肩,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平静下来,手伸到一半停了下来。时莫回头看看他的手,再转回头装作没看到。肖承收回手臂看着时莫道:“难受就说出来。”
时莫不吭,肖承继续说:“这几天你注意力就没集中过。”
时莫勉强的笑笑:“你这人,没事就爱观察别人。”顿了下问:“你这再借我住几天吧。”
“随便你住。不过……你不到严京介那里去么?”
时莫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他那里怎么能去!你不知道他爸妈有多烦人!”
严家是书香世家,在他们那也是小有名气的。严京介作为独子,家里对他的期望更是高的很,从小就管教的很严格。严京介的爷爷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时莫家老爹去拜托严父,求老爷子收了时莫当学生,严京介也跟着爷爷练字,两个人才熟悉起来。
严京介一直是个乖宝宝,爷爷说去练字他就去拿笔,妈妈让他参加奥数班他就去做题,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去学,一声反抗都没。时莫来了之后简直是在一锅清粥里放了颗麻椒,搅的四处不安宁,天天带着严京介逃课打游戏吃地摊压马路。偏偏两个人都是极会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私底下无法无天的闹,上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一次时莫又拉着严京介逃课去打街机,两个人从学校混出来,在路口拐角处碰面。勾肩搭背的走到没人的地方,时莫神神秘秘的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一脸坏笑:“要不要试试?”
严京介哪里经得住他这么挑衅,杨着眉一把夺过来放进嘴里:“吸就吸!”
坏就坏在俩人光顾着兴奋,忘记了自己还没走出去多远,仍在学校的危险范围内。说来也巧了,严京介刚吸了两口,呛的一边咳嗽一边把烟往时莫嘴里塞,就碰上学校行政上的老师。
那个老师原话是这么说的:“我刚走过去,就看到严京介拽着时莫的胳膊不让他走,拿着点着的烟强迫他吸,时莫一个劲的往后退,还皱着眉!”
时莫刚想说往后退是怕那烟烫着自己,自己还有只手伸过去接那根烟呢,严京介先接过话头,一脸愧疚真诚的道歉:“我知道错了,自己好奇不行,还要拉上时莫同学垫背。”
吸烟,早恋,上网吧,本身不算什么大事,放在初中里就有好大的说头了。一般是给记过处分,学校念及严家的影响,只是警告,对外宣称“念其初犯,并认错态度良好”,匆匆了事。
学校这边完了,家里却不好交代。时莫被时父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留他自己反思,临走时也不看时莫,冷冰冰的说:“你逃了多少次课,之前的不追究了。你和京介谁怂恿的谁也到此为止。只是今后别再因为这种事让学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