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山崩地裂的瞬间起,他的生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他事后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再也不是闲云野鹤,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可他是如此充实。当山体在他面前轰然崩塌时,他心中原有的壁垒也随之倒塌:原来他希望把自己贡献出来,原来他需要为一个目标去奋斗。幸亏他这些年在孤独的野外长途游历中学会了打猎炊饭打草鞋之类的杂活儿,能为赵宇所用。他不在乎自己中过进士,曾经是个小官僚,现在只要能跟着这些人日夜奔走,从元军的旌旗人马中一次次地逃脱,从绝崖上顺梯滑下,看激流席卷敌军而去,他就是当个收拾鱼的也乐在其中。……结果,袁牧之作为赵宇出闽地一行中加入最晚与赵宇相处最短的人,却成了赵宇最狂热的拥护者之一。
袁牧之被心中燃烧的热火驱使,不舍日夜地换马疾驰。因为无暇饮食,那条鱼被他烤熟后,整整吃了四天。平时十几天的路,让他六天六夜就赶完了,当他到了福州城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幸亏他以前身体高大壮实,不然早垮在了路上。
城门处,袁牧之对士兵说他给张世杰带来了圣上的信,在士兵无法掩饰的惊讶神情中,袁牧之感到深深自豪:原来不做官,当个信差也能这么让他高兴啊,当初他何必那么沮丧无望。
第74章
张世杰不久前在海战上刚刚获胜而归。他以半月形船队迎敌,双方互射中,后续船只从前队之间推入,带着新的力量压住敌方。而落后的船只,稍事休整后,再次前行,一轮轮缩小包围圈,直到把元军船队控制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中,用齐发的火箭点燃了许多元军船只的帆篷。宋军船只体积大,前行到元军船只左近,有时两三只宋军船只碰撞一只敌船,直到把它撞沉。元军最后突围而出,向北退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海上得到胜利,他本是步兵起家,对海战并不在行。而刘师勇则是水师,却被陈宜中调去陆战。现在总算是重启新章,他心中终于开始相信未来也许还有希望。
听到有赵宇的信,张世杰忙让人带信使了,同时派人去请陆秀夫。他原来以为会见到出城的人之一,可到来的却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浑身泥泞,看着已经是疲惫不堪。他说自己的名叫袁牧之,虽然张世杰急于想知道赵宇的近况,但他还是让人带这个汉子下去洗浴用餐,不然这屋子里的味道就大了。
袁牧之捧上了竹筒,并说里面还有董义给董家的信,张世杰说他会马上差人送去,请袁牧之餐后再来,详谈官家的近况。
看袁牧之离开,张世杰打开竹筒的手都有些发抖,里面是两张卷纸,张世杰打开了诏书用的黄纸,却失望地发现上面就寥寥数语,是让张世杰发给蒙元战书,大意说元军屡遭天谴,可见其行不和天道。为了顺应天意,皇帝要只带随行一十二人,与元军在某地决战,以示我朝天子不能容蒙元践踏国土的决心。若宋朝天子胜,那么要元军全面投降,蒙元归顺,不然天子将率军打到元大都,统一中原,并将蒙古草原收为国有。
虽然已经入了夏,张世杰手都凉了。正在此时,人传陆秀夫到了,张世杰忙让人请他进来,他实在需要有人相伴这心中蓦然失措的时刻。陆秀夫进屋,张世杰不及客套,就把信给了他。陆秀夫看后,眉头紧锁,又仔细阅读,低声说道:“官家的签名,笔力虚浮,毫无腕力。可为官家写此诏书之人,运笔大方,锋芒毕露,笔意刚健挺拔,显示对官家之意深信不疑。”又见到桌上还有一张纸,问道:“那是什么?”
张世杰回了神,忙说:“是董义的家书。非常时刻……”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展开董义的书信,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小楷,“大爷爷,安好,请问……(一群各种亲戚,比第一封信多了四倍)安好。请问魏云父亲好……”张世杰已经皱眉了,跳过些对董义那十几个哥哥姐姐的问候,寻找实质性的描写:“吾与弟弟都好。此行令吾等大开眼界,吾等看到了山色奇观,日落晖影,还有雨里风光,凭空闪电。历经了滑坡洪水,翻山越岭,攀岩下壁。还与元军交过手,吾等学会了射弩及近身搏斗。官家乃行猎高手,吾等吃过野猪肉,野鸡肉,蛇肉,鱼肉,……”一串各种野味的名字,“吾等还向官家学了许多美食菜谱,回去定能将茶楼办成福州乃至闽地第一楼。江南地段大概得让给孙小官人,他也知道那些机密食谱,况且他的茶楼有吾等的入股。……”
张世杰眉头皱得更紧了,继续看:“方笙是吹笛的高手,吾等日夜听他吹奏,官家有许多新曲,令人心动神往,吾决定学笛子,以期日后能吹奏官家的曲子。请给我买五支竹笛,概吾几位友人都有此意。吾等想拜方笙为师,但他说那些是官家的曲子,他想拜官家为师……”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张世杰看到信尾:“大爷爷的粮食吾等吃了许多,虽然官家总说都是我吃的,请大爷爷千万明察,莫要被人言蒙蔽。吾等日日草鞋,请大爷爷让那位袁牧之官人回来时给吾等带些皮编凉鞋,这样吾等日后出了闽地也显得好看些,省得那些江南人士视吾等如土人。袁官人给吾等都编过鞋子,应该知道吾等脚的大小。他急着想回来,要尽快给他。另,不必给官家带了,他的鞋子从来不坏。谨祝大爷爷安好,孙,董义拜上”
他把信推给陆秀夫,郁闷地叹了口气。陆秀夫仔仔细细地读了信,然后不说话,抬手研了墨,在一张纸上把这封信慢慢地抄了一遍。抄的过程中,他的神情越来越松弛,最后露出一丝笑意。
张世杰等他抄完,问道:“君实为何含笑?”
陆秀夫把原信递给张世杰说道:“请人给董家送去吧。”张世杰叫人进来,拿走了信。陆秀夫又示意让其他人回避了,等屋子里没有了别人,才低声问张世杰:“君若是董义,写此信时的心境如何?所处环境如何?”
张世杰恍然,也低声说:“他前一封信,只寥寥问候了几人,此信却林林总总问了这许多人,当是他心有余情而环境安逸之时。”
陆秀夫点头,也小声说:“他谈及各色吃食,乃至茶楼……”
张世杰眼中闪亮:“当是觉得日后有赚钱的好时机。他还说官家行猎,方笙日夜吹笛……”
两个人对视,都有笑意,张世杰低低地说:“官家赢了……”
陆秀夫细语道:“可并不想让人知道。”
张世杰指着信:“这小子给家里递话呢:莫要被人言蒙蔽……”
陆秀夫指了指后面的一行:他的鞋子从来不坏。
两人又微叹,陆秀夫说:“既然官家此时不想声张,那么吾等就不说什么。”
张世杰道:“吾还想好好询问下那位送信之人,袁牧之。”
等袁牧之洗漱完吃了饭,再来见张世杰,就发现屋里有另一个人,双方互相介绍后,知道是陆秀夫。说了些客套辛苦的话后,张世杰问道:“请问君可见到官家与元军对阵过?”
袁牧之已经反复想过该如何应对,毫不迟疑地说:“元军曾将吾等围在一处山谷,但官家洪福齐天,山谷旁两座高山先后崩塌,埋葬了元军三万人左右。”
张世杰和陆秀夫当时就傻了,他们原来想袁牧之该告诉他们官家是如何与元军鏖战,然后得胜之类的话,却原来是这样。赵宇是赢了,可简直没有赵宇什么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袁牧之似乎知道他们会如此反应,也不多解释,又说道:“还有一次,元军全力追捕吾等,官家与吾等爬上了一处高崖,后来洪水突发,把追来的元军人马都冲入了河中,吾等得以逃脱。”
张世杰问道:“多少人马?”
袁牧之说道:“李官人估计,该有七千骑兵,二万多步卒。”
张世杰微眯了眼睛:“洪水突发?”
袁牧之真诚地点头:“正是,极大的洪水。”
陆秀夫慢慢地说:“官家真是幸运。”
袁牧之忙点头道:“吾等从未遇见过行如此鸿运之人,实为吾朝之大幸。”
张世杰问道:“袁官人送信乃是大功,日后可愿入朝出力?”
袁牧之忙说:“我明日就会返程,追赶官家一行,最好在官家与元军主力决战之前见到官家。”他可不能错过这么大的热闹。
张世杰缓声问道:“官家是真的要与元军主力决战吗?”
袁牧之脱口说:“当然了!哦,官家还认真叮嘱,百姓千万不可靠近官家或元军,若观战,必须在附近山上。”
张世杰怔怔地看着袁牧之,片刻后问道:“官家身边多少人?”
袁牧之毫不犹豫地说:“包括我,一十二人。”
张世杰又问:“那么元军多少人?”
袁牧之想了想,“听李官人说,应是十几万人。”
张世杰像是要确认般问:“官家不让人接近到底是为何?”
袁牧之点头说:“肯定是为了避免误伤。”那滔滔洪水,那山体塌落,如果有百姓在附近可怎么办?袁牧之急切地说:“真的不能有人啊,张公,那样也会妨碍官家!”
张世杰想起这与赵宇临出福州之前向他的叮嘱是一样的,那时听着是疯话,现在听了……还是疯话。张世杰叹息道:“袁壮士请就在我府休息吧,但大约不能明日离开,我有信要烦君带给官家。”董家也会找你带东西的。
袁牧之急切地说:“请张公见谅,务必允我早日启程。”
张世杰点头,袁牧之告别,他也的确太累,马上就去睡觉了。
张世杰和陆秀夫两个人又谈了许久,最后陆秀夫决定与袁牧之同行去见赵宇,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万一真的出事了,皇帝身边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大臣,也太丢朝廷的脸了。现在已经知道了决战的地点,不用在闽地穿梭了,想来赵宇也不会反对带着陆秀夫。张世杰也很想去,但福州外船只上百,都要他来指挥,不能轻易离开。
次日清晨,张世杰府外就一片人声,张世杰忙让人出门探问,却原来是董府私兵到了。张世杰忙出了府门,见以前在赵宇出城时见过的董家家主董理正站在府门外,他后面是几百穿着黑色短服的家兵,一个个都黑巾扎头,打着大大的一面旗子,上面大字是“福州董家”,还有小字“助天子北征”。后面零零落落地还有小些的旗子,只是个董字。
董理上前对张世杰施礼,说道:“吾接到吾孙之书信,深觉不能见官家孤军面对蒙元,现官家已行将出闽地,人等前往,该不算是违了官家意愿。吾孙董平,自幼熟读经略,主领吾家航船几渡重洋,远比吾孙董义沉稳多谋。他去岁离城,官家北征后他方返航,不能与官家同行他深以为憾。他近日也曾协助君等海战,此行他请领吾家私兵,与袁义士同回。”
张世杰看向董理所指的董平,见是个眉目英挺,小麦肤色的青年人,应在三十上下,气质沉着,目光坚定,比那个当街耍把戏一样的董义高出几个山去,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刚要说话,一串声的:“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啊!”在身后传来,回头一看,是袁牧之匆匆从府门中跑出,襟怀不整。
出了府门,袁牧之忙胡乱施礼,介绍了自己,然后急赤白脸地说:“官家反复叮嘱,不能有人接近吾等或元军,如果发生意外,会打乱官家安排!”他心想如果带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狂奔回去,万一晚了,决战结束了,什么都没有看到,那得多遗憾哪。马上又接着说道:“况且吾要日夜疾行,以免错过官家与元军主力的决战,实在无法耽误,请诸位见谅!”
董理马上问道:“什么决战?元军主力会有多少人?”
张世杰方要制止,但袁牧之心里没当回事,马上顺口说道:“应该是有那么十几万人吧。”
府门前顿时鸦雀无声,好久董理才颤声问道:“官家身边可还是那九人?”
袁牧之一梗脖子:“当然不是了!”众人松了口气,袁牧之骄傲地说:“加上我有十二人了!”大家又倒吸一口气。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董平,此时嗯了一声,缓缓说道:“比原来多了整整三成。”
袁牧之立刻笑了,对他说:“的确是!很不容易让官家带人的,我是因为会打猎才得了官家首肯,以往官家都是自己打猎、收拾野物,不假人手。”众人互看:不会只有自己觉得那个官家大概有疯病吧。
张世杰终于开口道:“董老官人,董官人,袁壮士,请进内厅说话。”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什么决战,什么打猎,不要动摇民心好不好?
几个人到了府中客厅,相互客套了坐下,董平对董理道:“大爷爷,吾想单身与这位袁壮士先行,速到官家身边,一来为官家助势,二来也可让小弟有个照应,您可等吾音讯后再定行程。”
董理恍惚中摇头道:“不必等你音讯,吾会让人带队尽力追随你等。”董平点头,不等袁牧之抗议,对袁牧之说道:“袁壮士,吾久行与海上,身体甚是康健,当赶得上壮士的行程。我董家有擅行山地之马匹,可助吾等脚力。”
袁牧之使劲摇头说:“我遍行闽地山水,知众多短途捷径,平常马匹即可,不必借助你家。况且,吾不知官家是否会喜生人……”当初他到的时候,那个叶铭说他来历不明,他们打仗的时候,他得装沙子,连弩都不能碰。好不容易跟他们在元军围截中转了十来天,终于混熟了,可又被支了出来。这次回去再带个生人,那自己是不是又会失去信任,沦落到开始的地步?……袁牧之继续摇头。
董平一笑,露出整齐白牙,在他的麦色皮肤下,更显耀眼,他平心静气说道:“吾岂是生人?董义乃吾亲密幼弟,他的字都是我教的。”
袁牧之立刻驳斥道:“他写的那叫破字!家书要那个小魏云代笔,签个名都让吾等替他难受半天,可见你没有尽心!”
董平脸色瞬间一凝,但立刻恢复了原来沉稳的神色,轻叹道:“吾家幼弟天生左手,人都说要打成右手用笔才可,吾实不忍让他受苦,就容他左手写字。可左手行书甚是不易,要比平常人更多练习,也是我心软,总见不得他哭闹,愿他常带笑颜,就容他玩耍多于练字。现在看来,实是误了他,我甚是自责。”他低头,一下子,把自己变成了个爱护幼弟的好哥哥。
董理眼里有了泪光,对袁牧之施礼道:“请袁壮士勿要责备董平,吾那幼孙自小顽劣非常,时常闹得整宅不宁。吾等原都十分看他不过,董平的确是时常教导他之兄长。可自义儿离家随官家北征之后,吾全宅上下均对他万般挂念。他母日夜啼哭,他父现在海外未回,不知道他归来时可会怨我容义儿冒此大险……董平是吾家公认稳妥之人,请让他与君同行,也可让吾稍放宽心。”
袁牧之问道:“那君就不怕陷此董官人于险地了?”既然觉得董义是在冒大险,那让董平去保护他,岂不是把董平也赔进去了?这个老头,说是最看不过那个董义,现在看来,倒是最疼董义的,把个公认的杰出孙儿送过去捞人。
董理一愣,看了看站如山的董平,董平稳健地一笑,说道:“吾平生,尚未入过不能脱身之险地。”这么大的口气!也许,此人能被官家所用?袁牧之犹豫了,董平又说:“董义深知我为人,定会为我向官家举荐。”这就是说他不是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