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夏日的岳麓山,郁郁苍苍,青绿中间杂着庭宇楼阁,正是闻名中原的著名书院。他们到了书院前的长阶前下马,早有等在这里的陆府仆人上前,让小知道带阿卓去山边玩耍,书院中不得有儿童喧哗。
李越隔着白色的石阶远眺,一眼就看到了书院门前那个白衣飘然的身影。他一时凝神,恨不得眼睛突出来几十米,能把对方的神情相貌可个仔细,可身边的赵宇指着李越的脚说道:“李越,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今天能看的地方,头也别抬!”
赵宇双手一背,浅蓝色的衣衫轻飘,抬步走向书院大门。李越真的低垂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脚步一阶一阶地把自己带向前方,带向那个仿佛随着他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陆敏对着赵宇等人温文施礼,赵宇和叶铭都还了礼,李越不敢抬头,自然没看见。陆敏眼睛扫过木讷垂头的李越,心中一阵厌恶。但赵宇是他钦佩的人物,昨天相谈,关于元军的动态和眼下危机,两人的观点甚是投机。他连夜给几个好友送了口信,约了他们一早就来书院。他方才与众人谈论了昨日的话题,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来接赵宇。此时他只想与赵宇多加探讨日后的出路,索性完全不看李越,引着赵宇他们走向大门。
赵宇在门前停步,看着门额上“岳麓书院”的大匾,微微一叹。岳麓书院曾经七次被焚烧,只这块匾额幸存于战火。陆敏微笑着说:“此乃宋真宗亲笔赐赠。”赵宇又轻读着大门旁的左右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陆敏解释道:“上联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下联出自《论语泰伯》。”赵宇点头:“源出经典,联意关切,的确道出了书院乃英材辈出之地。”陆敏深感骄傲,可面上只淡淡一笑。
陆敏引路前行,众人穿过连绵不断的楼阁石廊,听着陆敏随口指点出礼殿,讲堂,御书阁,学斋等名字。沿路多有白衣学子,有人手捧书卷,边走边读,有人结伴而行,谈论争议,还有的满面于思,目中无人。最后,陆敏行过一处池塘,到了临山傍水的一个亭子前。亭中央有一个石几,亭廊坐着四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都是白色袍服,腰系坤带。其中一个手中握了一只洞箫,正在把玩。陆敏面含微笑,指着那个持箫的青年介绍道:“此乃陈桐。”那个青年站起行礼,天庭饱满,一字眉,凤眼有神,矜持地一笑。陆敏又指着他旁边的一个瘦瘦的青年,说道:“他的表弟陈树。”再介绍一旁站起来的一个圆头圆脸的书生,“这是张锦。”最后的一个面目有些苍老,额上已有抬头纹,陆敏指着他说:“此是郑子诚字明心。”然后他侧看赵宇,说道:“这位是赵宇赵官人。”然后就不再说了,看来不想说李越的名字。赵宇一笑,起手介绍身边的人:“此为我之友人,李越,叶铭。”李越垂头行礼,觉得赵宇说叶铭的名字时有点儿咬牙。但他现在自顾不暇,也不在意赵宇的小心眼了。
众人都坐了,客套了几句后,赵宇看了看亭外树木修竹,清凛溪泉,突然长长一叹。那个长得很有气势的陈桐问道:“如此风景绝佳之地,可尽享山水美景天籁之音,赵官人因何发叹?”
赵宇微摇头,说:“吾看着岳麓书院虽然庄严宏大,藏书万千,碑典林立,可谓天下少有之经学贵院,可惜建错了地方!”
陈桐“啪”地把竹箫拍在了石几上,语气冷淡地问:“赵官人以为此院应建何处?”
赵宇再次深叹:“应建在有人能保护如此书藏的地方!而不是在一片无力御外的山水之中。”
几个书生脸色均变,只有陆敏没有表现出敌意,瘦瘦的陈树气哼哼地说:“此话怎讲?!”
赵宇面现惊讶地问:“诸位有何不明?现今蒙元已占湖北,阿里海牙孤兵深入我宋内陆,若宋人荆楚连兵,加民众响应,完全可以围之歼之!可事实上,竟无人能取之!他已增兵十万,发兵潭州,只是早晚,以他之军力,加之潭州已然空虚无守,难道诸位不觉岳麓书院已然在劫难逃?难道诸位还以为他会不攻潭州,在无人能敌他铁骑之前景下,不战而退回北方?”
一时众人面现悲愤,圆脸的张锦眼中含泪,陈桐哼一声:“他来又如何?一战而已。”
陈树也说道:“正是!吾等受教于此多年,怎能容书院受元军折辱!”
郑子诚长叹:“到那时,不过一死,也不负岳麓如此灵秀之地。”
张锦也连连点头,哽着不能说话。
赵宇轻叹,“诸位书生意气可嘉,岳麓书院当以有如此学子自豪。可惜诸位不负书院,但我却觉得岳麓有负学子。”
陈树的瘦脸立刻涨得通红:“汝是何人?怎能诋毁经学殿堂?”
张锦瞪大眼睛认真地说:“书院从经学起家,数百年为学术之圣地,人才辈出。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朱熹来访,与张栻论学,遂有‘朱张会讲’。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这次会讲,为天下之盛事。从此岳麓不复往日岳麓,成为人杰地灵之代表。吾等在此求学,乃生之所幸,岂有负我之理?”
赵宇说道:“所负学子之处,是以众多经典为障,不能明国学之所缺。”
几个书生面现恼怒,连礼貌的陆敏都有不快之色,温文尔雅地问:“请问赵官人,国学所却为何?”
陈桐冷声道:“我中华之学,仰观宇宙,崇尚天人合一,天地同德!如此宏大之观,为天下之首。我国学以人效天为则,男子为乾,当自强不息,女子为坤,当厚德载物。推天道以明人道,天人感应,则人心和谐,社会安宁,风调雨顺。”
赵宇问道:“这是我邦之见,那么如何与外邦相处?”
圆脸的张锦说道:“当协和万邦,上策为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宇又问:“那个人当如何处世?”
那个年纪大的郑子诚说道:“忠孝节义,一言以蔽之。”
瘦脸的陈树带着对赵宇的控诉感说道:“正是!忠是对国家,尽职为忠;孝是对父母,子承老为孝;节是对自己,气节、风骨;义是对别人,义气、信用。如此方可为人!”
赵宇点头,似是自语,“如此说来,当天下人心紊乱,风雨不谐,民不聊生之际,又遇外邦不解不战之风情,血腥屠杀我民,作为个人,只能尽忠尽节。可如何尽忠?如何尽节呢?”
陈桐说道:“尽忠就是不降!尽节就是赴死!”众人一致点头。
赵宇起身深施一礼,然后说道:“吾在此先表我敬佩之意,望诸君恕我唐突言语,可我还是要说,国学到此危难之际,只余尽忠尽节,有宏观之大义,但少微观之行做!岳麓书院独立此山,风雨飘摇之际,难道要以经书碑典来抵御强侮?岳麓所缺,乃现实之中的御敌之策,危亡之时的应对之略!大到如何多重防线护我领土,小到如何设计敌之必攻之地,岳麓书院均无所教。书院不能只有读书解经之人,还应有知兵法识战术之人,才可保全藏书之宇,圣贤之地!”
李越知道赵宇只是指示出了后人对中国哲学经典的深刻批评。国学以天地为观,人世道德为念,或追寻形而上的理念(老庄),或穷究形而下的行为准则(孔孟),但却没有对物质世界的实用精神,没有对现实细节进行极为精确分析研究的科学态度。中国在化学,物理,数学方面都有领先的理念,但假以时日,却没有人能发展出整套的学科和细致的理论。
但在此时,赵宇对经学的批评却是惊世骇俗的。如果是以往,他肯定会被书生们的口水淹死。可现在蒙元进逼,人们无不恐惧行将到来的灾难,而满腹经纶以往踌躇满志的学子们更感到失落和愤怒。
在一旁的叶铭突然开口道:“我朝并非不重武学,宋神宗就曾颁发《武学七经》二十五卷为习武之书。我朝南迁后,又一向常年招收武学生员,择其中优秀者授予武官职衔。只是……”他深深一叹:“我朝良将屡屡被奸人所害,以致国家到此社稷飘摇之境地!宋兵一败再败于蒙元,非是兵丁数目不够,武器不精,而是战术不妥,延误战机!”李越偷看他,自从这个乞丐脱去了伪装,露出了他俊美无匹的真面目,他简直就无法无天了。不仅堂皇地进了卧室,还掌了财权,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儿反驳赵宇的观点,他还想活吗?
果然,赵宇驳斥道:“若是真的注重武学,为何没有如岳麓书院这般杰出的武学院校?若武学之院也能如岳麓书院般卓着,延续近三百年,此时必定已培育出充裕将才,部署于军队之中,从低到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宋军必能将领杰出,兵士有序。就是毁损一两员大将,也不会落到如今之窘局。”李越明白赵宇的观点,没有出色的军校,往往标志着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匮乏。美国西点,中国黄埔军校都是众多优秀将领的摇篮。
陈桐点头道:“大唐尚武,李白能颂‘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侠客,而我朝推举文学等身,文官治军。就是推举武学,也断不能置其于尊贵之位如诸子经学。”
陆敏说道:“我朝抑武扬文本有深意。唐中期就已藩王割据,百姓饱受暴力之苦。唐末兵乱,朝廷倾覆。大宋抑武几百年,未有过唐朝之兵乱,君臣相偕,历任君王不曾因言杀过一名文官。如此政局何尝不是因武官势微,武人不得擅权专政或犯上作乱之故。”
赵宇断然说道:“如此行事只能是在外界无强敌之时方可,如有强敌窥测,这种布局无异授人以柄,自取灭亡!”
宋朝言论极为自由,人们议论朝政毫无顾忌,完全没有像明清时那种因言获罪九族被诛的事情。包拯可以跑到皇帝面前,吐沫星子飞溅地大喊大叫,皇帝只是后仰了下身体,掏出手绢儿擦了擦脸。
大家听了赵宇对朝廷的批评,一时都不出声,毕竟,说朝廷要亡,这也太耸人听闻了些。就是此时风雨如晦,大家也从来没有想过宋朝要灭亡。
良久后,郑子诚叹道:“以汉家经典治国之朝,不尚杀戮,虽能于和平之中保住社稷,但面临强虏,难免失于儒弱。曾几何时,五胡乱华,屠城掠地千里,‘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如无冉闵,吾等大概不会在此。”
张锦摇头叹息:“此时蒙军压境,再谈这些,为时晚矣。”
陈树愤怒地说:“谁能想到我朝几百万之军,无法抵御蒙元?”
陆敏轻叹道:“到如今,朝廷求一隅偏安尚难实现,再谈军校何益?”
陈桐冷笑:“就是能临时建立岳麓武学之校,恐怕也无几人能来!”
陈树附和道:“湖北诸镇已降,兵士或亡或降,能存几人?潭州无军,处境危急矣。”
郑子诚说道:“如今,如果有冉闵那样的将领,也许能救我中华。”
张锦一个劲儿点头说:“是啊。”
赵宇摇头说:“不见得吧?冉闵只在战场上拼杀,未曾得圣贤教导熟识经典,怎能服众?”
叶铭冷哼道:“冉闵乃我大汉之英雄,其功业利在千秋!如果他不曾赶胡族出中原,哪有汉家经典传世之所?冉闵为百姓夺粮,以一万人众抵抗十四万鲜卑大军,被俘遇难。冉闵死后,冉魏国的臣子纷纷守节自缢,少数逃往东晋,无一投降前燕!秦汉魏晋从来没有亡国后自杀的大臣。因亡国而杀身之举,源于冉闵的魏国!冉魏几十万汉人不甘受辱,纷纷逃向江南,投奔东晋。东晋军未能及时接应,使得几十万百姓中途受到截击,死亡殆尽。晋将自杀谢罪。其有如此壮举,怎可谓不能服众?!”
陈桐一击掌道:“正是!现今正值风腥血雨,能救我百姓免遭涂炭之举,就是义举,就是圣贤所教尽忠尽节!可惜我未曾能投笔从戎,不然此时必会驰骋沙场,与敌相战!”
赵宇点头说:“其实宋朝之所以置武人于偏位,是将文武之员对立了起来。武人以为文人只知书本经学不能战场拼杀,文人认为武人粗鄙血腥,不知圣贤之教。如果武人能如冉闵,有救世情怀,能持道义,自然能得人心所向,书生如陈官人这样,愿识武学精髓,遇乱能平,遇敌能战,何愁我朝无有持久恒昌之力?自能于危难之际保全万千宋民。”
陆敏看着赵宇微眯了眼睛,说道:“赵官人如此周折,就是为了说出这些话吧?想让吾等书生习武学兵?”
赵宇看了看众人,说道:“蒙元进逼潭州,此时,若想寻找武人兵士,授以兵学技巧,非是不能,但恐不可靠。左近宋军降将甚众,若得我传而后降元,恐为蒙元添翼。此时潭州尚未有守城之众,我在此不能久留,匆忙之间,只能依托岳麓学子,希望留下精良武器和武学之识,以助潭州。但战场无情,拼杀血腥。我恐诸位无意钻研军事机巧,故而出言相询,望诸位不以为意。”
陈桐点头道:“我等都熟读孙子,也曾浏览过《武学七经》,但现在无兵无将,就是熟读兵书,又如何能战?”
赵宇叹道:“此正是我前面所指经学之缺。经学重道轻器,宋人所谓武学,终是受制于经学理念。在军事上就表现为重谋略,轻技法。即使有兵书,也重高轻深,重玄轻用。此必然造成在实战中多靠兵将个人的行为能力,而没有具体的攻防措施和精细的战场技术。我认为兵法当注重务实,可讲如何布局对阵,困惑敌方;也可讲如何处处为营,各自为战。总之是有关如何与敌周旋,寸土必争,使之每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
郑子诚皱眉道:“吾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敌相战?”张锦也困惑地点头,表示同问。
赵宇没有回答,只对坐在一边的李越说:“把东西都装出来。”李越原来一直默默地坐在亭子边的箱笼上,有时只在陆敏没有注意的时候偷看他一眼,但大多数的时候是低头不语。现在听见赵宇的指示,就提了箱笼出了亭子,到一旁打开,开始一件件地组装各种弩。
赵宇说道:“如果我能让不习武之人也能在战中有立足之地,诸位以为如何?”
陈桐问道:“就是吾等能战,所谓务实兵法,又是如何?”
赵宇说道:“举个例子,如果元军攻城,那么守军的任务是什么?”
陈桐回答:“自然是打退敌人,守护城池。”
赵宇又问:“如果多次交战,敌众还是一波才去一波又来,却是为何?”
陈桐不解:“自然是敌众繁多。”
赵宇说:“这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
几个人对视,叶铭突然说道:“就是杀的不够!”
众人一惊,赵宇无奈点头:“的确,是杀的不够。”李越听着,知道赵宇在陈述后人对南宋宋军战术上失败的总结。宋军打的胜仗多是驱逐战,以打退敌军为主要目的,把人赶走了就完事了。没有达到消灭敌人主力的作用。即使是守城这样易于杀伤敌人的战役,也没有给对方以实质性的打击。而蒙元对宋军则是歼灭战,一场战役就杀掉宋军几万甚至十几万人!降兵更是众多。
赵宇说道:“守城必须歼灭敌军,才是护城之本。可是敌军如水而来,守军多会失措,只石矢乱下,以退敌为要,而疏忽杀伤人命。敌人能如水而来也在侧面显示敌方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