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语涂狸——未若满秋水

作者:未若满秋水  录入:02-27

「抱歉的该是我们才对呢。本应谢谢您救了我们,现在却要麻烦两个可爱的孩子把房间让出来,实在惭愧。」无奈身体疲软,慵懒的声音更显无力。

李永生扶扶眼镜,颇为尴尬地颔首。

「都是那个不成器的带着您乱跑,才会闹出这样一场虚惊,横竖都是我们家的错,现在连个安寝的地方都……哎……」

「李校长,言重了。」语调难得的客气,「我们能平安回来确实是托您的福,感激是应该的;给您添麻烦,抱歉也合情合理。只是,现在还得劳烦校长一件事——」

「不麻烦不麻烦,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

「麻烦校长帮我找一张竹席和一床棉被。」

子千吃过退烧药准备关灯睡觉,视线爬上侧躺在地上的人的背影,半天舍不得离开。直到那人微微动了动,才回过神来,连忙熄灯躺下。

借着偶尔的电闪,凝视着那肩胛分明的身影,愈发心痛。

又一声惊雷袭来。子千蹑手蹑脚地下床,坐到那人身边,片刻背对着背轻轻躺下,感受衣衫相触时那人的轻颤。

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Victor,莘总监。」David接过孟宇手中的柏金包,冲两人微笑,儒雅如常,视线落到那张冷酷的脸上,语气便流露出些许凝重,「Simon在您的办公室。」

子千的心颤了一下。

一丝阴暗的色调,在那双深邃的眸子中掠过,携带着冰窖凝结出的寒冷。

「好,我知道了。你先把莘总监送回庄园,让管家和梁医生照料他,顺便交代梁医生把那些药的来源处理干净。然后打电话给袁主编,让他仔细盯着风向,把该办的事尽快办好,别出什么幺蛾子。还有安氏那边,告诉她,跟欧氏地产的合作可以进一步了,不过要在账面和流动现金上多留一手……所有的事,下午3点前给我回复。」

「OK。」

明明是上级布置任务很正常的一幕,子千却愈发惶惑不安。情无寻处空自醒的日夜里酿出的近乎贪得无厌的奢望,是物极必反罢,那些曾经莺莺燕燕于孟宇剧本中的角色,蓦地向自己伸手,陌生着,却期待友好。不是不惊惶。

有人天生崇尚奢华,无Logo不穿,无珍馐不飨,可是最后爱上了简约。有人穷极半生痴迷于前卫,从敞篷跑车到龟耳机车,从五颜六色到单纯黑白,却在某个时刻开始钟情于复古。有人在书堆中贪婪地汲取文字,在电影里煽情地注视光影,在尖峰上悲凉地俯瞰大地,孜孜不倦地寻找这个世界的意义,到头来,在吾生也有涯的残酷现实前一败涂地,思想尚未及素昧平生的极致之地,肉体业已缴械投降。

数年的时光,经过这个百味陈杂至无悲无喜的城市,在战战兢兢的思念与期盼间,细雨般斜飞而过,终于等来背靠背相偎的一夜安眠,然而,子千的心却空虚起来。

车在庄园门前停下时,老管家已经站在镂空的黑色铁门前,挺直的脊背略微佝偻。

「莘先生,请进来吧!」管家接过行李箱,轻暖的笑容绽得灿烂。

「谢谢。很高兴见到您。」子千回以诚挚一笑。

「姜叔,梁医生在吧?」David语气颇为尊敬。

「在的在的,正准备着要用的东西,就等莘先生来了。」褶皱在管家脸上舒展开来,如同细细绘出的苍松白描,望着子千的眼睛流淌着水墨的光彩,「平日里梁医生基本上都在房间里休息,您可是第一个由她亲自照顾的客人呢!」

坐在草坪专用车上,子千的脸仿佛刚打过肉毒杆菌。在这种游泳池可以有好几个,高尔夫球场可以让老虎伍兹肆意挥杆,花草可以组成一个微缩型亚热带丛林,一眼望去可以看不到边际的庄园,客人的唯一使命,便是尽情享受物质的奢华。可是,把自己当成加护病房的重症病人对待,这样的小心翼翼,称之差强人意尚难。

「莘先生,除了温度偏高以外,有没有头晕、犯困、恶心、四肢无力这些症状?」

子千到客房还没三分钟,一袭白色便扬了进来。

女医生的声音跟她的笑容一样,如同一支浅白清冷的曲子,淡淡地穿过只有三个人呼吸的空气,让人无端地松懈神经。

「你是梁医生对吧?那些感觉我都没有,吃点药就好了。」

「嗯,还是要输液。先给你做个皮试吧。」

「啊,真的不用了,发烧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输液的话,只会浪费水固气三大资源。」

梁医生噗地一声,用手掩了掩嘴唇,把输液的瓶子一一挂好。

「正常人发烧,一般都需要先用物理方法降温,再用化学药剂治疗。这么不想输液,难道先生也是山达基人?」

「嗯?山达基?你是说,那个创立不过数十年,被大多数国家视为邪教的组织?」

医生顿手,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瞅了子千一眼。

「莘先生刚进V.S.不久,Victor交代过可以让他慢慢适应。」David笔直地矗立一旁,依旧笑得儒雅。

「看来冬林对莘先生的估计有些偏差。」医生语带自嘲。

「真抱歉,我的确不明白刚才梁医生为什么会提到山达基。难道,它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子千一时顾不得冒昧与否。

这个禁欲色彩比基督徒更为浓厚,敛财手段比天主教会更为隐秘的宗教,即使是在西半球某个宗教信仰受到法律保护的大国,也可以因为雇主不待见其教义而宣布山达基雇员的任意雇佣合约作废,甚至可以为巨星的离婚事件镀上一层毁誉参半的神秘疑云,却能被几乎在庄园中足不出户的梁冬林随口提及,除了整个庄园都牵扯其中,很难再做他想。

「这两瓶水要花一个半小时,到时我会再过来帮先生换药。」冬林话说着,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滴起来。两人笑容不改地走了出去。

子千察觉到这个房间,甚至整个庄园的氛围,都染上了一股诡异的味道——包括那位看上去百合般淡雅的梁医生。

可惜身体不如意志强壮。或许因为退烧药作用,浑身肌肉如同蓄满水的海绵,力气似被溶进身体的液体一点点剥离。轻轻躺下,摆成一个易于用手机的姿势。

微博有新消息。是V.S. @自己。

不停奔波的数天里,错过的重要新闻万分繁杂。尤其是有关F航飞机风波的负面报道,雪花般纷至沓来,让子千眼花。大概因了豪门色彩和世袭传闻,这岌岌可危的昔日航空帝国更加逃不开诸多新闻门户添油加醋雪上加霜的谴责,已然成为道德绑架待宰的羔羊。确然,被迫蜗居于经济适用房的人,若不是对市中心开窗可见城市夜景的顶层公寓望眼欲穿,便是已在社会的鱼龙混杂中习得横眉冷对精美别墅的真经。第三种人,也许便如子千一样,少欲少求,反而常乐。

看着一路下跌至每股1.34美元的股价,子千是同情的。

当年威风凛凛的森林之王,如今只剩一具残破的躯体,还要受尽那些曾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弱者的欺侮,可叹。

迷迷糊糊中,手机响了起来。

「子千,下班了没?我找你有事儿!」

「啊,小艾?」子千蓦地坐起,清醒了大半。

「很重要的事儿,你最好马上就能来见我!」

「哦,我现在就有空,你说个地方……」

手上的针管早就拔出。看来昏睡已久。

第25章:风雨如晦

「小艾,找我什么事儿啊?」

两人冰释后第一次会面。子千心里一半是欣慰,一半是苦涩。

「子千,听着——」咖啡馆的光线柔和地打在女孩的脸上,流动着热烈张扬,略带成熟厚重的色彩,「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两件事,都很……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两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像极了面前突然跳出一只藏獒的猫的眼。

「你有没有心脏病?」

「……没有……」

「有没有高血压?」

「……没有……」

「有没有中风或者脑溢血的家人?」

「……小艾,任何可能由于过度刺激而引发中风或猝死的疾病遗传病,我都没有。告诉我你想要传达的信息吧——大胆地,无遗漏地。」

小艾瞥了对方一眼,端起咖啡杯,蹙着眉吮了一口。

「小艾。」

看着那双刚从水里捞起般的眸子,女孩深吸口气,又沉沉吐出。

「F航机长发狂的事,跟V.S.的CEO有关。」眼见对方的视线刹那僵直,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叫Victor的。」

「不,不可能。」子千的语调依然平静,却带上了颤音。

但是他的大脑异常清晰,并未因为震惊而一片空白。思绪就像刚注射过兴奋剂的短跑运动员,在近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之间疯狂穿梭。所有的猜测,在任小艾简单一句话的印证下,变得那样合情合理。毫无防备地,原本紧绷的弦一一震断。

「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小艾的眼神坚定得可怕,「虽然单听一方讲电话信息可能不全,无法详尽地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和最终结果,但有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那个Victor清楚地知道所有的细节,而且,他必然可以从中获利!」

再明白不过的暗示。子千的心有些动摇。

然后,他想到了机长冲出来之前他眼睛里嗜血的颜色。想到了那场暴雨中他殉情般惊心动魄的告白。想到了他的庄园与山达基教之间极有可能存在的牵连。

霎时手脚冰凉。

「就是考虑到这些事很有可能会超过你的承受能力和理解能力,所以我才会……我知道那人是你上司,也知道大义灭亲的确艰难,的确残忍,可是,子千,」眸子异常地亮,「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子千垂着头,目光涣散,眉头跳得厉害。

入地狱。入地狱。

那人曾说过的下地狱,终于要成真了吗?

「你还犹豫什么?那种人就是潜伏的炸弹,社会巨大的毒瘤,是本·拉登二号,萨达姆再世!子千,你必须倒戈必须弃暗投明!」

任小艾双手拍在玻璃桌面上,发出大提琴一个喑哑的破音。

杯中拿铁已快要凉透。子千心里似住了上百个法维拉人,又似盘根错节着数十个旧花园的古藤荒草。

「小艾,事情还没搞清楚,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口吻中的底气不足,分明得连自己都不可不察。

「莘子千,你现在就是站在泰坦尼克的船头!怎么,非要看到了冰山才肯转舵吗?」看到对面人明显怔忡,才缓了语气,「不想跟自己东家正面起冲突是吧?那硬的不行咱来软的。你就装个小示个弱,拌猪吃个老虎,一样可以把残暴的剥削者拉下马!明里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暗中可以借着手中职权最大限度地搜集罪证。狼烟自然有人点,钟馗也不愁没人扮,到时你只用录个口供做做污点证人就成……」

「小艾!」眼见对方越说越离谱,咬咬牙,一字一句道,「Victor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他是那种冷静到即使世界末日来临,挤不上诺亚方舟,也会毫无表情的人。对一个如此冷静的人来说,这么疯狂的事总要有足够大的动机才会做吧?」

「别忘了,他最终获利是必须的!」

「小艾,先听我把话说完。」子千目光落进对面人的眸子里,是狂风卷不动的两行山清水秀,「一个人要获利,总要有what, when, how, why吧,可是这些我们都无从猜起。动机不明是其一。到目前为止,你所有的猜想只是建立在半通电话所提供的,残缺不全的信息的基础上,证据显然不足——这是其二。」

女孩的腮帮微鼓,嘴角后缩些许,不自觉动了动唇。子千凝视着那双喷火的眸,一面钦服着自己能为了那人分辩至此,一面又觉得吸进肺部的空气灼烧得喉咙生疼。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早已决心一同下地狱,被世人视作圭臬的道德与法理,又怎敌得过隔世经年的往事旧梦,同生共死的海誓山盟。规则的制定,从来只为贪生的人。于只怕人比疏花还寂寞的灵魂而言,唯有情感与精神的归栖,方是救赎。

「你真要助纣为虐?」小艾的口气已怒意分明。

「如果你真的认为他为纣为虐的话。」子千也愈发生气。

「21世纪怎么会有你这样愚忠的人?」

「就算,就算他真的犯了错,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不要再追究了好吗?就像我不再介意你对我做过的……」晓之以理后动之以情的初衷本好,此语一出,子千才惊觉关心则乱的祸害。

「我对你做过的?」对方的潜台词实在难懂,「做过什么?」

十数秒的安静里,子千不敢迎上那两道劲风般的视线。

「对不起,小艾。既然我还记得,就不该说自己不介意了。」

「记得什么?介意什么?」小艾微愠中迷茫成灾。

「你不记得?」错愕攀着子千的面颊上升至眼底,转瞬又成惊喜,「又或者,不是你做的?」

「看样子咱俩之间有些误会。说吧,子千,简明扼要地。」

「你没有好奇,我为什么会离开莱维尔吗?」

「嗯……难道你被炒了?凭你的右脑式思维,自然该往高处走。」

「其实本来是与你有关的——大家都以为你偷了我的创意……」

看着那张无数大漆泼墨般色彩变幻的脸,子千突然觉得懊悔。

「你也相信是我做的。」小艾恨了一声。

「摄像头拍到你从我抽屉里拿走了一些东西,刚好就在事发前两天……对不起,我现在明白了……」

「我是拿回生日那天放你那儿的《狩猎场生存法则》。」女孩的语调无甚起伏。

子千的目光似键盘上弹跳的指尖,手足也无措起来。

「看来这本书很有必要再送你一次。敌友不分,混淆黑白,你永远是这个样子。」只是,面对这人,小艾却连受冤的愤怒都挤不出来,仅能好笑地摆头。

「小艾,对不起。」子千哑着嗓子道。

「我还要赶稿子,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语罢起身,未看对方一眼。

「小艾!」女孩已走出十数米,子千才急忙叫住人,见她驻足,悻悻道,「你说,你有两件事要告诉我。」

任小艾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面庞俨然上了一半颜色的牡丹。

「你和你朋友的照片,被我们主编黑了……」

子千愣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也是我去他办公室找他,偷听到那通电话的原因。」

两人沉默半晌,子千跌回椅子,眼皮怎么也合不上。

「小艾,我的那位朋友,就是Victor。」

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庄园的。一路神游,忧惧焚心。

夕照下的庄园是大漠绿洲中轻纱遮面的楼兰女子。分辖几道支流的小河,在缕缕金红中弯成了破裂的血管。小径旁的树叶安然,将阳光剪成了橘黄色的条纹和斑点,绰约远胜月华下的一地斑驳。只是,这番绮丽太过安静,让人无端生出平实安详的错觉。就好像古堡一样的尖角屋子带着它们的雕花门窗,不过是在守着这岁月,有着敲钟人的忠贞和虔诚。就好像俗世于它们而言,不过浮生中偷来的半晌贪欢,不过毫无可恋,转瞬即逝的虚无。就好像即使是趁无人时偷吃地上落果的雀,也敢于无视远离这一方静谧的车马烟尘。

「莘先生,您总算回来了,Victor在偏厅等着您呢!」姜叔的笑靥也染了夏日的夕阳,慈爱依旧,只是语气里有明显的如释重负。

「麻烦您了,姜叔。」

一进偏厅的门,看到的便是斜倚在沙发上的瘦长身影。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能轻易吸引自己的视线,即便在一室昏暗中,也一样耀眼。

「姜叔说你找我。」子千极力敛尽情绪,声音在调的很低的电视音量下清晰可辨。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让出旁边的圆垫,目光却未离开屏幕。

推书 20234-02-27 :重生之风再起时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