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梓飏蹙眉,冰冷的指尖勾起那张惨白却依旧精致毫无瑕疵的脸。慕宸洛依然还是没有反抗地顺从凌梓飏的力道,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原本暴露给凌梓飏的那些脆弱柔软就像被驱逐一样烟消云散。凌梓飏不满,很不满,他一开始便知道这个跪在自己眼前的人骨子里有不为人知的倔强,他想要驯服一头牙尖齿利的小兽,要的是从身到心,深及灵魂的臣服,而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表象。
此刻慕宸洛却只觉得累,凌梓飏在他眼中已经同血殇宫主一样,是个喜怒无常又残虐冰冷的人。他被迫再次和那双几乎冻伤自己的眸子对视,心底狠狠嗤笑,为什么不逃开呢,有机会的不是么。奢望什么呢,在至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难道能奢求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给与么,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主上。
凌梓飏盯着慕宸洛重新带回假面的样子半晌,出乎意料地轻笑出声。那颗看起来就极可怕的药丸被倒回瓶中,凌梓飏转身端起先前被他搁在一边的大托盘。托盘里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米粥,盛在素净的青花纹边白瓷碗里,一边还有几样清清爽爽的小菜,慕宸洛愣住,隔着腾腾的热气,对面冷血主上太过凌厉的棱角被模糊而后柔和。
凌梓飏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慕宸洛耳边缭绕,“是看准了我不想逼你,抑或者,若是被逼道出了所见之人所遇之事,就可以不受良心谴责,嗯?”上挑的尾音让慕宸洛整个人被石化,但凌梓飏根本没有在等慕宸洛回应,自顾自继续道,“不想被看透所以用示弱来掩饰是不是?甚至觉得示弱就可以得到我的怜惜了,你可是这样想?”慕宸洛僵住,完美直戳重心的猜想,再进一步,他所有暗藏的心思都将无所遁形。
难以揣度的那个冷血主上并没有辜负他难以揣度的名头,凌梓飏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个问题,你可是忠诚于我一人?”
慕宸洛几乎是豁然抬头,“影洛奉您为主,誓无二心,更不敢存不该有的心思。”
“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么。”凌梓飏似乎只是随口重复慕宸洛的话,慕宸洛的心却分外往下沉了。但凌梓飏只是默默点头,像是相信了慕宸洛的话的样子。
他灵巧地从身后勾了个高度刚刚好的团凳,将摆着热腾腾粥碗的大托盘安稳放在慕宸洛眼前,慕宸洛觉得凌梓飏甚至像是放软了声音,“想清楚就起身吧。”
慕宸洛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愣住,身为血影,本是主上最贴身的近卫,两厢信任彼此磨合,无论在哪里都是要用太多心思和血泪的,这些他都知道。而慕宸洛意识到,他已经逃不脱了,眼前这个主上,透过他厚厚的伪装,抓住了他最不堪的弱点。只要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温暖,他就会沦陷,是的,那就是他的奢求,他的渴望。
比起无情的苛责,冷血的惩罚,这样若有似无的温暖更让慕宸洛承担不起。会撕碎他淡然平和的面具,会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多,如果这是场博弈,在第一步上,慕宸洛已经输了。
凌梓飏甚至贴心地将汤匙转向慕宸洛的方向。慕宸洛终于还是伸手接纳了这点温暖,他没有起身,就着团凳刚刚好的高度,将托盘里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扫荡干净。他的确饿了,而且需要尽快补充体力。
不得不说,慕宸洛连吃相都是很好看的,带着融进骨子里不经意的优雅。凌梓飏轻挑嘴角,就这么看着他吃东西,还在慕宸洛将汤匙放回空碗之后恰到好处地递了杯还温热的茶。
如果忽略掉膝盖下刺骨的冷和身后一跳一跳牵扯着的疼,慕宸洛几乎要被感动。在一个人太久太久之后有被照顾的错觉,多有诱惑力,但是他忍住了,将眼眸里种种冲动生生压进角落,接过茶杯的手稳定如初,恭谨地道谢,脸上挂着温润已极的笑。
慕宸洛将淡然温润的面具遮回去,凌梓飏也摆回了标准的冰山脸,屋内有一瞬间的静滞,这次是凌梓飏先开口,“起来吧,明早照常赶路。”话落掷了个药瓶在靠窗的桌上,“用来换你那一瓶墨丸,若是明日耽误了行程还有你受的。”这次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出门。
慕宸洛只瞥了一眼那个药瓶,没在意。紧绷的神经松下来,脱力的感觉立刻袭遍全身,身子沾上床铺不过一会儿,慕宸洛就被遛弯儿的周公顺道拐回了老家。迷迷糊糊中最后的意识徘徊在过去的温暖里,然后沉进无边的冰冷。
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三人三骑毫不张扬地进入了灵隐朝帝都银亿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城中不同别处的繁华,人群往来间不显乱攘,各处倒是井然有序。帝都最负盛名的醉皖楼迎接了这风尘仆仆却明显出身不凡的三人,而后,顶层布置清雅的大套间里,凌梓飏用极高傲的姿态与醉皖楼素称行踪不定的大掌柜密谈。
慕宸洛对于自家冷血主上各种让人难以预料的人脉手段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这会儿难得得到喘息的机会,顾不得行止,在外间早将凉茶整杯灌进干渴的喉咙。同样被留在外间的凌梓栎看着慕宸洛连着喝了两杯茶水,才撑着桌沿将将站稳,嘴角的笑越发透着痞气。周身的伤让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叫嚣着渴望休息,慕宸洛咬着唇让自己不至于在他人眼前太过难堪。又是半天的纵马,再怎样强悍的神经也经不住反反复复被撕扯开的伤痕死命蹂躏。
凌梓栎挂着痞笑的脸凑到眼前,慕宸洛几不可见地蹙眉,轻巧地退了半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到底是腥风血雨中扛过来的反应能力,即便带着遍身的伤,动作倒也不显得滞涩。凌梓栎本来顶着一张无处不透着稚气的娃娃脸,这时候刻意摆出一副老人头的样子,看得慕宸洛暗地摇头。凌梓栎全然没察觉的样子依然凑上前,以极有经验的口气道,“被我哥教训了?”
慕宸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没理会,凌梓栎锲而不舍,“哥肯亲自动手教训的人都是有些本事的,”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慕宸洛。慕宸洛略不耐烦,敛眸只当没听到。他身上带伤的事瞒不了人,虽然从来宠辱不惊,但被一个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的孩子看低实在让人有说不出的憋闷。
气氛明显僵住了,好在凌梓栎是真正的小孩子脾气,一点也不介意,用过来人的姿态再开口,“你这样硬撑着可不成,赌气逞强不吃药,会更惨的。”这样说完,好像还心有戚戚焉,以一种我们是难兄难弟的样子将一只手搭上慕宸洛的肩。慕宸洛侧首,不经意间和因为身高差距将半个身子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儿对视。同样是一双海蓝的眸子,不同于凌梓飏的冰冷凝霜,凌梓栎眸中的蓝就像是夏日里清凉流淌的溪,活泼跳跃,还带着和年龄相称的天真。
慕宸洛一时有些发愣,凌梓飏其人,他不敢妄称了解,却也看出那些切实存在的冷清狠辣。但眼前这个和凌梓飏容貌上有五分相似的人,却仿佛对那些血腥一丝不知。自己的不沾人间烟火不过是随遇而安的伪装,而凌梓栎的不理世事,就是被保护得太过完美的结果吧。这个小孩儿有自己的小聪明,浊浊世事,并非他不能懂,只是他不必懂罢了。
凌梓栎一直等不到慕宸洛回应,话头越发不着调起来,“我哥其实是纸老虎,你要学会服软耍赖就不怕他。”这一次慕宸洛失笑,这海蓝色头发的小孩儿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和他一样的身份地位不成。他不过是个生杀都由得主上的影卫,哪里能比得起从小就被宠护的呢。这样的想法一旦划过脑海就再克制不住,慕宸洛隐隐感觉到不该有的嫉妒,目光漂移着放远到那扇依旧紧闭的门,里面那个冰蓝色眸子的人一定又摆着一张能冻结身周三尺的表情吧。
慕宸洛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里间的门就在这会儿被打开。凌梓飏率先走出来,神情如慕宸洛猜想得般冰冰冷冷,身后跟着个一袭玄黑袍服的俊秀男子,想来便是这醉皖楼幕后掌权之人了,只是料不到竟也这般年轻。
凌梓飏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挂在慕宸洛肩上的凌梓栎,原来没个正形的小孩儿立刻被打了一棍子一样立得笔直,垂首敛眉的乖巧样子和刚刚简直天壤之别。原本跟在凌梓飏身后的那个着黑衣的青年张口似要说什么,被凌梓飏摆手止住,于是一袭黑袍的那个便俯首一礼,默默退出门去。
门扉轻掩的下一刻,凌梓飏冷冷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开来,“规矩都忘光了,需要温习一下么?”
第7章:炫目的幸福
慕宸洛闻言略微蹙眉,他着实不知道凌梓飏这怒气是对何而来,这会儿也无法多言,只得又恭谨地跪了,同时心下为几天来饱受折磨的膝盖哀叹。另一边的凌梓栎本就给惊得一愣,再看慕宸洛就这么应声屈膝,只恨此刻不能立时溜走。
凌梓飏所言指的本是凌梓栎,原是无关的慕宸洛跪了,倒是正主怔在当下没了反应。凌梓栎自然知道哥哥所怒为何,打小的时候就被要求一举一动进退有据,半分也不能被他人挑出毛病去,凌梓栎虽然不以为然,但被教训得着实多了,便也都条条框框依着做。在宫中,若是旁人见了,必是觉得凌梓栎是个继承了优雅高贵的王者之风的小殿下。
凌梓飏这些要求总是似有深意,只是他不说,凌梓栎从来也不问,这次是江湖中闯荡的时日多了,那些勾肩搭背的随意恣肆惯了,从前板着性子的规矩被丢到脑海的小角落里,再被提起来的时候竟然觉得陌生似的。
凌梓飏瞥着慕宸洛,脚尖轻踢他的膝间,“喜欢跪?一边跪去,别在这碍事。”
慕宸洛忍着伤重的膝上一阵阵刺痛苦笑,才明白过来,这是切实的无妄之灾。
凌梓栎这会儿也有点慌,从前罚的再狠,也从不会当着外人的,总不见得气成这样吧。肯定不会的,凌梓栎默默安慰自己,低头蹭两步,再蹭两步,终于到凌梓飏手边。小孩儿明显带着点怯地抬头,一双水蓝色的眸子蒙了层水雾,颇是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冷着脸的那个做兄长的视而不见,两相对视,冰蓝撞上水蓝,先败下阵来的还是没底气的那个。凌梓栎咬牙,再咬牙,低头看着脚下方砖,犹豫再犹豫,抬头还是冰山脸。凌梓栎委屈,以前就算要跪也是铺了绒绒的毯子的,又瞟脚下,这么冷的玉石地板,哥今天怎么就忍心呢。眼角余光扫到墙角张肩拔背的慕宸洛,越发憋闷了,何况这里还有外人呢,难道哥舍得连分脸面都不给么。
这些小心思一转,再抬头的时候,水蓝色眸子里的雾气浓的像要溢出来,凌梓栎一点也没掩饰自己的委屈,只轻轻眨眼,长长的睫毛上就缀上了水汽。他伸手扯冷面哥哥的袖口,一声哥刻意叫得百转千回,再偷眼打量,被扯着的人像没听到那全然撒娇的声音。凌梓栎赌气,放开手中的袖角就挨着哥哥的脚边跪下去。
凌梓飏本来一直绷着,看着素来宠护着的弟弟小鹿似的委屈着就要跪下去,终究是在最后一刻伸手阻了一下。
凌梓飏这边刚一伸手,凌梓栎马上弹身起来,同时笑得万分得意,前一刻水蒙蒙的眸子这会儿清亮得像纳进了缕缕阳光,漂亮得让人错不开眼睛。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像是投入平静湖面里的石子一样荡漾开来,“就知道哥舍不得的。”满满的信任满满的依赖,还有点逢赌必赢的志得意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同样的一句话,凌梓栎说得极开心,慕宸洛却听得酸涩。在血殇宫数年没有人情的日子,几乎让他忘掉了被宠溺的温暖,身后那个暖意融融的世界,他被排除在外,比虚无的空气还不如,其实他也曾经拥有过的,只不过,再也回不去。
凌梓栎有点小欠扁的声音还在回荡,正是张扬的年纪,拥有让任何人都炫目的幸福。慕宸洛将自己和墙角的暗影融为一体,这么多年在最赤裸的弱肉强食中度过,他将知情识趣学得最好最快,此刻刻骨的自卑都源于让自己都觉得龌龊的嫉妒和奢求。
如同两个被隔开的世界,慕宸洛的这一个,里面充溢着暗沉的哀伤,混着最后的悲壮的倔强。而另一个世界里,做哥哥的那个正在得意忘形的弟弟额上落下绝对力道不轻的暴栗,做弟弟的那个夸张地叫出声来,二人用上乘的轻功步法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追赶。那里是,跳跃的愉悦和令人无法不欣羡的温暖。
凌梓飏终于在狠狠敲了凌梓栎好几下之后停了手,之后是简洁却绝对有力的说教,当然,还有让凌梓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的威胁。甚至,刚刚成功耍赖让自家冷脸哥哥心软的蓝眸小猫举手做发誓状,道:“回家之后一定不会再犯,哥放心吧。”说完还不怕死地摆出不耐烦的样子甩头,“我可以下去找东西吃了么?”
不出意外地,放肆挑衅的小孩儿在额上又挨了一下。凌梓飏也给缠得气不起来,赶飞虫一样地摆手放凌梓栎出门。回头再看到墙角的慕宸洛,不禁也蹙了眉。平心而论,他有些不想把慕宸洛带回宫中,波澜诡谲的宫廷从来是个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地方,而慕宸洛在他的概念里还远远不是个可信之人。凌梓飏抬手按了按眉心,默默望着那个身周笼罩着阴郁气氛的背影,思量半晌还是下了决定。
身后的气息在靠近,慕宸洛越发绷紧了身子,料来又是一场逃不掉的苛责,只可惜他还是料错了。凌梓飏在慕宸洛身后探手便直取他袖间暗囊,做为一个以毒和暗器为长的杀手,慕宸洛几乎下意识地反击,那是一种本能的警觉。理智快不过身体的动作,慕宸洛咬牙收手的时候两人手下已过了三四招。
慕宸洛狠狠咬了下舌尖,该死的,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会失掉惯常的淡然无波,又是百口莫辩的破绽。尚未记熟的规矩在脑海里以极快地条条闪回,慕宸洛颓丧地发现,他再次落得只能任人摆布的境地。
凌梓飏轻轻按着慕宸洛的肩,掂量着手里刚顺出来的药瓶,正是他昨日扔在慕宸洛房内的那一个。“还记得我吩咐了什么?”凌梓飏的声音听起来倒并不含怒气,只是慕宸洛依旧迷茫,直到熟悉的小玉瓶晃过眼前。
慕宸洛有些怔忡地望着同前次相似摊开在眼前的掌心,只是这次不是令人胆寒的墨丸,而是另一种晶莹圆润的药丸。凌梓飏略有些不耐地强迫慕宸洛将药吞下去,语声带着种让人猜不透的飘渺,“今夜好生养伤吧,明日,入宫。”说完还伸手示意慕宸洛起身。
入宫两个字轻轻巧巧地落在耳边,慕宸洛震了一下,原来这个主上的身份竟是……其实早就猜测过的,这样的身份地位也才配得上这个人吧。口中的药化开,清凉的感觉从口腔一路蔓延开,内力沿经脉只一个来回,慕宸洛就感觉到肺腑间牵连的伤减轻了些许,只是几日里来蹂躏太过的膝一时间还是活动不开。但慕宸洛终究没有借凌梓飏的力量起身,他只是轻轻在凌梓飏明显给予帮助的手臂上略搭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在两脚间交换重心甩动麻木的腿,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其间还恭谨地道对不起。
凌梓飏为这样太过明显的疏离蹙眉,无所谓地收手转身。
慕宸洛却开口唤了,“主上”,凌梓飏应声侧首。慕宸洛不知道为什么轻轻颤了颤,最后只是道,“谢主上。”
虽然是低得几近耳语的声音,凌梓飏还是听得清楚,甚至轻笑出声。那双一直冰封的眸子里隐着些不同寻常的愉悦,那是凌梓飏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融冰。
而后寂静无言的夜,慕宸洛草草处理了膝上陈伤,伏在床边望闪烁的烛火,像是此刻闪烁的心情。手边整齐排列的是凌梓飏新留下的药,尽是上好的东西,慕宸洛将半边脸颊压在臂弯中,心中已知道,又沦陷下去一分,是了,这样纷乱的思绪。
静谧的夜色掩盖住了不安宁的暗潮汹涌,没有人注意到,在银翼城的另一边,新落成的茗王府内,一位黑衣男子以谋士身份谒见了茗王爷凌梓茗。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用宽大的黑色兜帽遮掩了全部容貌的男子,是凭借什么得到了灵隐四殿下凌梓茗的信任。显而易见的是,这位神秘人有着不可小觑的身份,而这种力量得以让他轻易地成为凌梓茗合作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