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稀先安排下人将王妃的棺木停放到准备好的灵堂,再命人将席停云带到客房歇息。
席停云乐得如此。
他与霍决的关系在这几日有意无意的冷战中越来越僵,几乎到了互不对视的地步——大多数时候是他先移开了目光。并非他仍对那日之事耿耿于怀,而是霍决看他的眸光总是带着一股他不敢也不愿正式的灼热,仿佛视线多停留一会儿,整个人便会在他的目光中燃烧起来。为了冷却热度,他不得不装聋作哑。
这时候,他倒希望霍决能将注意力多放一点儿在那飞龙身上了。
进了客房,桌上并排放着两套素色的衣裳。席停云暗赞杨雨稀心细。为王妃治丧绝非简单事,杨雨稀在短短两日内做得井井有条不说,竟还能兼顾自己,这份心思的确是当世少有,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成为老王爷的总管。
他在房里歇了会儿,便有下人送来热水。他沐浴完毕,在床上躺了会儿就睡着了,直到下人叩门送饭才醒。
此时天色将晚,暮光斜射,正好落在门前水池之中。池中有鱼,分金、赤两色,一会儿下潜一会儿上浮,自得其乐。
席停云吃了几口,留了些喂鱼。
暮光散尽,米饭也散尽。
他正要回房,下人又匆匆而来,“王爷请席大人去书房。”
席停云道:“只我一个?”
下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十分古怪,回答道:“府中只有大人一位贵客。”
“好。”席停云将碗放回屋里,关上门就走。
王府的书房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一共分里外三间。最外面是会客室,几把椅子两张茶几,十分简单。中间是练功房,对着门的墙壁上写着个龙飞凤舞的武字,两旁插满兵器。席停云注意到霍决不离手的长枪正插在中央,旁边还放着一张大弓。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武字边上一把窄剑,剑鞘通体碧绿,好似翠玉雕成。
目光逗留只是一瞬,他很快走到最里间。
书架、卧榻、书桌……倒是正儿八经的书房模样。唯一格格不入的是进门一侧的刑具。那飞龙呈大字型贴在墙壁上,手上脚上的镣铐禁锢得他动弹不得。
霍决穿着一身孝服坐在书桌后头,头发随意用一只木簪子固定,双耳摘下金环,全身上下除了嘴唇,找不出黑白之外的颜色。他的眼睛紧盯着那飞龙的肚子,怔怔出神,连他进来也没有反应。
席停云暗暗猜测他是不是考虑在那飞龙的肚子上捅几刀。
屋内气氛诡异而安静。
那飞龙的眼睛从霍决身上转移到席停云身上,似乎在算计着什么。
席停云突然开口道:“我有求于霍王爷,以他马首是瞻。那首领大可不必将心思浪费在我身上。”他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头,投入水中,激活了一池子静水。
霍决的眸光动了动,移到那飞龙的脸上。
那飞龙已比路上沉静许多。霍决没有马上动手,就说明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他有想要得到的,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霍决道:“母妃死了。”
那飞龙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关要是过不去,自己这条命就算过不去今天了。“是况照!”他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我好不容易才将王妃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救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这叫我如何有面目去地下见老王爷!”
霍决默默地看着他在那里鬼哭狼嚎,好似看猴戏,等他嚎叫得差不多了,才道:“你怎么知道母妃在况照那里?”
那飞龙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关注着王妃的下落。虽然况照很谨慎很少去探望王妃,但是长年累月下来,多少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我是从他对人手调派、银钱流动还有本人动向推敲出来的。可惜啊,还是晚了一步。若是我能早点发现,把王妃救出来,她也不至于出这么多苦。”
席停云开始佩服那飞龙了。就他来看,那飞龙的演技虽然未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也差不多到了收发自如的地步,怪不得能够靠着一张面具不断避开追杀,若不是遇到自己,只怕他至今还在外头逍遥。
那飞龙见霍决无动于衷,又道:“我把王妃救出来之后,况照就不断追杀我,我没有办法才将王妃藏在木箱子里,希望能够躲开况照的耳目,送回南疆王府。没想到,还是糟了况照的毒手!”
席停云怔了怔。听那飞龙的语气,似乎不知道王妃是被木箱子闷死的。
果然,当霍决说道木箱子没有透气的孔时,那飞龙脸色大变,终于明白了王妃的死因,脸色顿时与墙壁一色,白得吓人。
霍决道:“你可以瞑目了。”他缓缓地站起身。
“等等!”那飞龙慌乱地大叫道,“你不能杀我。”
“我不能杀你?”霍决讥嘲地反问。
那飞龙道:“我死不瞑目不要紧,但是我死了,天下再没人能为老王爷报仇。”
霍决道:“我父王是自杀身亡。”
“哈哈哈!”那飞龙仰头大笑,“老王爷一世英雄居然生了一个糊涂儿子!老王爷何等英雄人物,怎么可能会做出此等懦夫的行径!”
“他练功走火入魔。”
“老王爷的武功已臻化境,怎么可能轻易走火入魔?难道你不觉得蹊跷吗?”
霍决道:“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你。”
那飞龙脸色一僵,半晌才垂头丧气道:“我知道。不过,在我临死之前,我有两个心愿。若是王爷能够为我达成,那么我必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决不隐瞒。”
霍决转身,背对着他看向窗外,似乎在沉思。
那飞龙道:“实不相瞒,当日派杀手刺杀王爷的不是我堂弟那味辛,而是我!事败之后,味辛怕王爷追究那氏一族,才与我一同商量出这个李代桃僵的计划,自愿替死。”
这一点,席停云之前虽然想到了,但亲耳听他说出来,还是颇觉意外。
“我此时说出此事,不是想求王爷原谅,而是告诉王爷,我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王爷网开一面,让我了却心愿。”
霍决终于回转身来,“说。”
40、波澜不惊(十)
那飞龙看他松口,稍稍放下心头大石。他知道机会难得,直接了当道:“我父母早逝,不能在他们生前尽人子孝道,深以为憾,希望临死之前能在墓前上香拜别。”
霍决道:“很快就能见了,急什么?”
那飞龙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难为面上还要不动声色,“我一生未作善行,死后怕是不得善果,如何能与老父老母会面?”
霍决道:“有理。”
那飞龙:“……”
“另一桩呢?”
那飞龙道:“发妻羸弱,小儿年幼,我若故去,怕他们孤儿寡母无人照料,少不得要回去交代一番。”
霍决道:“好。”
不管那飞龙心里想什么,此刻都表现出了十足的感激,“多谢!”
霍决缓缓道:“若有差池,一家老小都去下面叙旧吧。”
那飞龙面色一僵,目光不自然地挪开。
霍决从里屋出来,席停云正要起身跟随,猛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看那飞龙,“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那首领不吝赐教。”
那飞龙心里恨这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可面子上不得不赔笑道:“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能吝啬的?”
席停云道:“请问,为你易容的易容大师是谁?”
那飞龙干笑两声道:“临死前能得千面狐称一声易容大师,我也不枉此生了。”
虽然隐约有了猜测,可听到那飞龙承认还是叫席停云微感吃惊。“没想到那首领竟然也深谙此道。”
那飞龙道:“不瞒你说,我会得也只有这样两手。不似席总管随心所欲,想易容成谁就能易容谁。”他突然压低声音道,“若说有一天,席总管变成了王爷的样子,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面对这般刻意的挑拨,席停云只是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易容术再神奇也不能改变人本身的五官。王爷容貌清俊,举世无双,非我力所能及。”
那飞龙不死心道:“席总管谦虚了。”
席停云微微一笑,抬腿出门。
霍决正站在练功房的中央,手里抓着的却是那把挂在墙壁上的翠玉剑。
即使此时此刻,席停云也并不太想与他说话,可是他人在此处,自己又不能视若无睹,只好静立原地。
霍决道:“此剑名哑声。”
“雅?”
“哑巴的哑。”
席停云哑巴了。不知是谁为这把剑想了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名字。
霍决道:“你可听过不触锋?”
席停云道:“当世三大名剑。不触锋、吾妻、钝光。”能成为名剑,不只需要剑与众不同,更需要佩剑者与众不同。若他没记错,不触锋的拥有者就是第一代南疆王。当年死在不触锋下的亡魂数以千计,传言此剑所指,人不触而落,故有不触锋之名。
“莫非,”席停云惊愕道,“此剑便是?”
“它是哑声。”霍决道,“先祖在南疆定局之后,就将不触锋收藏起来了。他说,不触锋出鞘之日,便是我霍氏问鼎天下之时!所以此后,南疆王府只挂哑声。”
因为他们求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席停云心被重重一撞。
他第一个念头是,南疆王果然有造反之心。第二个念头是,他让自己知道了。第三个念头是,那飞龙在里面一定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决见席停云没有立即回答,也不以为意,转身将剑挂了回去,“走吧。”
席停云怔怔地跟了几步,轻声道:“王爷……”
霍决道:“我尚无意出鞘。”
他虽如此说,可席停云心中仍是不安。尚只是暂时,这个暂时可能是霍决年轻,心性未定,也可能是时机未至。霍决成年不过眨眼一瞬,大庄朝动荡不安已在眼前,这个暂时很可能马上就不存在。
席停云不免想象不触锋出鞘的那一日。
届时,头一个拦在他面前的只怕是天机府!
手腕突然被拉住,席停云听到霍决在他耳边无奈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席停云猛然回神,正要往旁边让去,抬脚却提到门槛,这才发现自己恍惚中已经走到了门边上。“我在想,王爷是否真的打算送那飞龙回故里?”
霍决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腕,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脉搏,“何须想,问我即可。”
“王爷的答案是?”席停云强忍着抽手的冲动。
“嗯。”
席停云斟酌着怎么开口提醒。
可他还没说话,霍决便道:“我知道。”
“知道?”
“那飞龙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既然他知道,席停云也就不藏着掖着,“他毕竟是六部首领之一,小心夜长梦多。”
“本王正想夜长梦多。”
这句话席停云揣着回屋琢磨,才明白他言下之意。
那飞龙等待援兵,霍决便顺手推舟让援兵自投罗网。那飞龙本身的部属在这几月的东奔西逃中已经不足为虑,他自然不会奢望他们突破重围,救自己出困境。那么出手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飞龙私底下藏起来的力量,一种是想要让那飞龙闭嘴,置他于死地之人。无论哪一种,对霍决来说都是一种收获。
席停云想到这里,觉得南疆的水似乎比刚来时要清楚了一些,隐藏在浑浊下弯弯道道总算露出了些许痕迹。也许不用多久,南疆的水就能清了。到时候,霍决心无挂碍,自己再请他出马……
他突然想到了山洞里的吻。
他确定霍决没有喝酒,也确定他没有病糊涂。霍决是清醒的,即使悲伤过度,也是清醒的。一个清醒的人发泄悲伤有很多种方式,比如打别人、打自己、摔东西……哪一样都比对着一个男人强吻来得合理。
席停云摸着自己的脸。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这张脸还是上一张,都没有引起霍决另眼相看的姿色。说实话,以美貌而论,吃亏的是霍决。
这么细想下来,霍决的举动除了莫名其妙之外,只能用鬼迷心窍来形容了。
是了,若非鬼迷心窍,堂堂一位才貌双全的南疆王怎么可能去亲一个大内宦官?
席停云手指轻轻地按着额头,似乎想借此将心头的烦躁与恐慌压下去。
置办好王妃的后事,霍决便带着那飞龙启程回乡。途中,王府不断有人前来报信,说南疆诸部首领陆陆续续前来凭吊王妃,霍决一律以好吃好喝招待打发。
不过他打发掉了几个,却没有打发掉最后一个。
他们走了六日,就看到赦僙骑着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眼前。
“王爷!你若是去报仇,算我一份!”赦僙的长相绝对算不上英俊,连讨喜也说不上,可是此时此刻,他骑着马拦在路中央,风尘满面,一脸真诚,却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连上路之后很少露出表情的霍决都展眉道:“本王为母报仇要假他人之手吗?”
赦僙一腔热血,没想到碰了个钉子,憨笑道:“我给王爷提枪。”
霍决笑了,“走!”
席停云看着他们,心中生出一股艳羡。人一生之中能够遇到这样一位把你的仇恨当做自己的仇恨的朋友,足矣。
霍决突然回眸看了他一眼。
席停云立刻挪开目光。
沉闷的车队有了赦僙的加入,气氛活跃了许多。
席停云记得,在翟通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只有赦僙和霍决是在一个圈圈里的。可是颜初一和霍决的关系又是他亲眼所见。莫非是霍决行动太隐秘,连翟通也被隐瞒了过去?还是翟通的消息滞后了呢?
41、惊弓之鸟(一)
之前席停云不想介入南疆太深,所以对南疆的各种事情琢磨得并不深,很有只管门前雪的意思,可如今他想帮霍决平定南疆,那么这些事就不得不往深里想。
比如颜初一虽然外表风流不羁,却绝不是一个冲动莽撞之人,为何一照面就杀了细腰公主?细腰公主再碍眼也是一国的公主,他难道没有想过她死后会带来的麻烦?
而且霍决是眼睁睁地看着此事发生的。联系羽然送公主来南疆的用意,他是否可以认为霍决不惧与羽然翻脸,甚至很乐意与羽然翻脸?
可这样一来,霍决岂非要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羽然再小也是邻国,一旦闹起来,不说羽然国力如何军队如何,至少对朝廷来说就是一个大把柄。
席停云心里翻江倒海。
他原以为那飞龙落网,王妃过世,南疆的局面会随着明朗,如今看来,似乎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改变。也许真的要那飞龙坦白交代之后才能有所眉目了。
其实他心里有个声音,就是与霍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这个念头不是今时才有,而是从文思思那里得了准信就酝酿的,谁知后来事情急转直下,让他完全没有机会提,错失良机。
“接着!”
一样东西凌空飞来。
席停云抬手接住,是一只酒囊。
赦僙骑着马凑过来,“可以暖暖身子。”
席停云笑道:“虽已入秋,却还没有到喝酒暖身的地步。”
赦僙本就是找个机会搭讪,也不推辞,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道:“听总管说,这次多亏有席大人陪在王爷身边,不然王爷不会这么快从失去王妃的苦痛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