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人眸光闪烁,支支吾吾道:“出去了。”
那飞龙敏感道:“去哪儿了?”
那夫人轻叹道:“阔水镇。”
那飞龙皱眉道:“去那里做什么?”
那夫人道:“铁环门又来闹事了。”
他看妻子有苦难言的模样,若有所悟,“是为了……”
那夫人点了点头,“还不是为了钱。”
“他们又做了什么?”那飞龙恼怒道。
那夫人道:“于海潮抢了上缴的税,说以后阔水镇的税都交给他。”她见那飞龙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越来越小。
那飞龙恨声道:“好他个于海潮!当真要反了天了!”
那夫人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正好王爷在此,我们不如将他交给王爷处置。”
席停云原本打算走开了,闻言又停了脚步。看来这位那夫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胸中沟壑却不比那飞龙少,一招借刀杀人信手拈来,端的是举重若轻。
那飞龙对霍决道:“王爷不知,阔水镇是我手下最富庶的城镇。镇上有个铁环门,以敛财为乐,终日欺压镇上百姓不说,现在竟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若是不能将他们彻底剿灭,你叫我如何走得安心?”
霍决道:“你可以让你夫人走得安心。”
那飞龙变色道:“王爷你……”
“离开此地。”霍决补充道。
那飞龙你脸色稍缓,“可是我那家数百年的基业……”看着霍决讥嘲的脸色,那飞龙突然说不下去了。那家的百年基业与霍决有关吗?显然是无关的。那家百年基业倒了,霍决会可惜吗?显然也不会的。最重要的是,霍决本身就盯着那家的百年基业,说不定到时候不等铁环门下手,霍决已经捷足先登,将那家收入囊中了。
那夫人看出丈夫的为难,打圆场道:“都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等阿江回来再说。”
她这边声音才落,就听到下人大呼小叫着跑进来,嘴里不停地喊着,“舅老爷回来了!”
那夫人轻声呵斥道:“王爷在此,不得放肆!”
下人这才颤巍巍地跪下,“小人担忧舅老爷的伤势,无意冲撞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那飞龙道:“你说舅老爷的伤势是?”
下人道:“舅老爷回来了,可是叫人抬回来的。”
那夫人啊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下人口中的舅老爷就是她的弟弟阿江,自她嫁入那家之后,阿江就跟着她住了进来,做着与府中总管差不离的差事。那飞龙不在期间,府中事务都是由他来帮衬,与那夫人十分亲近。
霍决虽然对他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毫不感兴趣,但见席停云面露好奇之色,也跟着一起去了门口。
阿江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入府中,大夫未到,只能看到他身上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十分吓人。
那夫人一见就差点昏过去,好不容易定下神,就扑到阿江边上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那飞龙怒极,随后拎来一个府中侍卫,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卫便一一道来。
原来阿江带人找上了铁环门,正好铁环门门主的连襟河阳帮帮主携妻做客。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阿江被河阳帮帮主几个照面打成重伤。
河阳帮帮主不是南疆武林的人物,因此大多数人对他的名字十分陌生。
席停云便在旁解释道:“河阳帮帮主赵杨刚出道时自称江湖第四。当时有不少人不服气,约他挑战却都败在他的手中。”
赦僙道:“这不是和阿裘一样了吗?”
“有所区别。”席停云道,“阿裘是真的一败难求。而赵杨是打得过他的人不屑与他打,想跟他打的人又打不过他。”
赦僙笑道:“这么说来,这家伙靠的是狗屎运!”
席停云道:“若不是有真功夫,又如何有这样的狗屎运?”
赦僙想了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厢聊对方的出身来历,那飞龙那厢却差不多要歃血为誓,把铁环门连同赵杨一起碎尸万段!
那飞龙对霍决道:“王爷,你看此事……”
“不劳你操心。”霍决面无表情地反对他的提议。
那飞龙急了,“他欺负到门前,你叫我怎能无动于衷?”
霍决反问道:“你刺杀我又闷死了母妃,我不一样留你到现在?”
那飞龙语塞。他不止语塞,而且心里一阵战栗。霍决的语气平静,可话中怨气和憎恶怎么也掩饰不住。想到霍决这么多天的隐忍,那飞龙突然意识到一件他十分不想意识到的事——
自己在霍决眼中已经是个死人。
若不是霍决已经将他当做一个死人看,自己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想到这里,他求生的欲望反倒更加强烈了。“王爷,你若是答应让我挑了铁环门,我立刻将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你,绝不借故拖延!”
霍决道:“你在借故拖延?”
那飞龙心中一凛,干笑道:“当然不是,我是说,到父母墓前忏悔之事,就交由内人代办了。”
霍决眯着眼睛,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飞龙道:“王爷若还是不放心,我就先将真相说出来。王爷是一言九鼎之人,我绝对相信王爷。”
霍决突然转头看席停云,“你意下如何?”
席停云绝想不到他会将难题抛给自己,微笑道:“王爷做的决定自然是最好的。”
霍决道:“你留下。”
席停云又道:“但最好的不一定被接受。”
霍决问那飞龙,“你觉得你刚才的提议是不是最好的?”
“……”要是那飞龙神功盖世的话,他想再多抽一个人。他略作沉吟,才道:“是否最好,要做了才知道。”
44、惊弓之鸟(四)
霍决道:“你说吧。”
“说什么?”
“……”
那飞龙猛然领悟过来,是让他坦白交代。他看了看左右两旁,面有难色,“这里人多口杂……”
霍决冷冷地瞟向那夫人,“你还不走?”
那飞龙、那夫人:“……”
那夫人忙道:“此处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不如去书房详谈。”
那飞龙本以为以霍决处处唱反调的态度定然不会应允,谁知霍决同意了。他生怕他出尔反尔,立刻领着人往书房走去。
亭台楼阁,曲桥水榭。山高之地,竟辟出江南意境,足见那家建造时花费的心血。席停云一边欣赏,一边在心中盘算造价,怕是抵得上厚王的半座王府。
书房单独占据一栋楼,与南疆王府一样是三间,却是上下。
那夫人很识趣,亲手沏茶后,便掩门告退。
那飞龙凝重道:“今日之话,我藏于胸中数年,早想找王爷倾诉,可又苦无时机。”
赦僙道:“是啊,从你家到王府可远了,跋山涉水的,几年时间的确不够。”
那飞龙道:“我说的时机不是因为地方,而是因为人。”
赦僙道:“哦,原来你是等王爷过六十大寿的时候当寿礼。”
“……”那飞龙转头,连余光也懒得扫过去了,“王爷!其实老王爷之所以会练功走火入魔,是被人下了药!”
霍决眸中精光一闪。
那飞龙道:“这种药会叫人精神恍惚,脾气暴躁。老王爷想用内功压制,反而适得其反。”
霍决沉声道:“什么药?”
“名字好听得很,叫遗世散。”
赦僙道:“哪里好听?”
那飞龙继续当他的话是耳边风,自顾自道:“这种药来自西北。”
霍决眼睛一眯。
连席停云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如今西北可是……那位王爷的地盘。难道老王爷之死与他有关?要是这样,下南疆这盘棋的对手可越来越多了。
霍决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但知道下的是什么药,还知道下药的是谁。”那飞龙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立刻坐地起价,“王爷,铁环门之事……”
霍决抬眸,看了他一会儿,道:“他们不是坏人。”
……
那飞龙谨慎地问道:“王爷认识他们?”
霍决道:“我认识你。”
那飞龙:“……”
“哈哈哈哈……说得好!”
赦僙前俯后仰地笑了会儿,直到那飞龙的脸色由青转紫,才歇了口气道:“我倒听说过这个铁环门。门主叫重铁环,南疆额科族人,传说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后来拜入狼虎拳王的门下,学了一身武艺,娶了拳王的大女儿。在南疆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高手。”
那飞龙冷笑道:“什么排得上号的高手,就是个倒插门。如今的铁环门就是以前的狼虎拳门。”
霍决慢吞吞地开口,“这样看来……”
那飞龙眼巴巴地等着。
“他长得比你好看。”
那飞龙:“……”
那夫人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夫君!铁环门杀上门了!”
“什么?”那飞龙怔住。
若这是一场眼花,必然是极好看的烟花。
火箭从前方陆陆续续地射进来,有的落进水里,有的飞到屋顶上,还有射入梁柱,被府里下人手忙脚乱地用水泼灭。
那飞龙赶到时,火箭攻势稍弱,可最靠外的院子已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门外杀喊声震天,从门里还能看到人影时不时地摔来扑去,十分激烈。
那夫人吓得软在那飞龙的怀里。那飞龙气得直哆嗦,“反了反了!”
赦僙悠悠然道:“可不是反了么?”
那飞龙瞪了他一眼,气得直接冲出门。
霍决怕他逃跑,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席停云觉得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越发好奇后续。赦僙本就是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跑。如此一来,三个人都到了门外。
那飞龙起手就削了三个人的脑袋,端的是势不可挡。
他这里杀得爽快,却有个身量极高的壮汉瞧不顺眼跳出来,拦住了他,还边打边大笑道:“那飞虫,嗡嗡嗡!脑袋进水脚底流脓,生个儿子不是自己的种!”
“混蛋!”那飞龙咆哮着冲上去。
赦僙看戏般地指给霍决和席停云看,“听说重铁环身高八尺半,应该就是他了。”
重铁环果如传言那般,不惧刀枪又力大无穷。虽然那飞龙内力在他之上,可是遇到了这样蛮横的外功,也只有东躲西藏的份儿。
赦僙见他躲得狼狈,问霍决道:“王爷不打算帮他一把?”
霍决道:“当然要帮。”
赦僙道:“我去?”
霍决道:“让他们离开。”
赦僙摩拳擦掌道:“好咧。”
“安全离开。”
赦僙脚步一顿,茫然道:“什么意思?”
席停云朝后一指。
那家这多年来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敢这么上门挑衅的狂徒,因此虽有弓箭,可早已多年不用,如今取出来也费了些时日。饶是如此,那家大本营的弓箭数量却不可小觑。
赦僙一看就暗道一声好家伙。他终于明白霍决让他帮忙不是帮那飞龙而是帮重铁环。他本就看那飞龙不顺眼,此举正合他意,冲席停云挑眉笑道:“哈哈,看来席大人才是王爷的真知己啊!”说完,不等席停云有所反应,已经跳入战场。
厮杀声振聋发聩。
席停云和霍决却各有心事。
“我不懂你。”霍决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席停云苦笑道:“我又何尝懂王爷。”
霍决道:“你不懂我,是因为不想懂我,我不懂你,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懂。”
“……王爷懂自己吗?”
霍决道:“我很少违背自己的心意。”
所以宁可违背别人的心意。
席停云微微一叹。
霍决道:“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
席停云的目光被赦僙、那飞龙和重铁环拉跑了。
三个人越打越远,重铁环看样子似乎准备跑路。
席停云忍不住上前一步,又被拉了回来。
霍决不满地盯着他。
席停云道:“王爷,那飞龙他……”
“不成气候。”霍决淡然道。
席停云知道他大概突然有了谈性,斟酌道:“王爷为何非留下我不可?”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席停云垂眸道:“席某虽然是个小小的宦官,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并非陈列在柜台上的玩偶。”
“我从未如此想过。”霍决眸光一沉。
席停云和他相处时间不长,却知道他生气了。可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与王爷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席停云资质驽钝,自认既无令王爷刮目相看之才,又无画姬这般惊世绝俗的容貌,王爷的执着是否……太令人费解?”
“你想知道的便是这个?”
“我只是想不通。”
霍决道:“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席停云头大了,“理由呢?”
“难道这不是理由?”
席停云连笑都笑不出来,“刘备三顾茅庐是仰慕诸葛亮之才,吕布怒杀董卓是倾心貂蝉之貌,席某无才无貌,实不知哪里得了王爷的青睐。”
霍决想了想道:“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这样说来,我不是比他们要真诚得多?”
席停云哑口无言。他对刚刚的那飞龙突然产生了几许同病相怜之情。
45、惊弓之鸟(五)
“好像差不多了。”席停云没话找话说地说了一句。
他说的的确没错。
这里到底是那府门口,重铁环占据上风靠的是攻其不备,等那家回过神来,局势便渐渐逆转。未几,就见赦僙凯旋归来,那飞龙臭着张脸跟在后面。
赦僙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那飞龙咬牙切齿道:“你倒是痛快了,我呢?”
席停云注意到他左脸微微发红,“你的脸……”
那飞龙道:“赦大首领的杰作!”
赦僙继续没心没肺地大笑,“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在你身上留下了我的印记。”
那飞龙愤怒道:“你根本就是故意拦住我放他走!”
赦僙跟着瞪大眼睛道:“你说是就是啊?我偏偏说不是。”
那飞龙道:“好!你说不是吧,你敢不敢与我一道去挑了铁环门?”
“哈哈?”赦僙假笑两声,睨着他道,“好啊好啊,你死了,我帮你挑了铁环门,像纸钱一样一把火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