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虽然也穿着黑色大衣,底下却是相当随性的牛仔裤和立领毛衣,帅气度瞬间被比了下去,由不得感叹:男人还是要靠衣装的!
苏俊彦收起摄影杂志,掩盖自己的情绪,淡然问道:「你不是不想相亲吗?怎么穿成这样?」
「不这样,过不了我妈那关。她知道我约了你,已经先到餐厅等我们了,走吧!」杜尧甫轻拍着苏俊彦的肩头催促,「今天的事,还是要跟你说声谢谢,特地让你来这么一趟。」
「没关系,反正我过年很闲的。」苏俊彦的回答仍是淡淡的。
「结束以后你打算到哪里?要回H市,还是干脆到我家?」杜尧甫既然知道了苏俊彦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想多加拂照关怀。
「我行李都丢在寄物柜了,等一下就会直接会回去。明天初五开市,晚了怕会塞车。」苏俊彦与杜尧甫并肩而行,神情有些恍惚,语气更显得疏离。
「小彦,你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迟钝如杜尧甫,也明显察觉到苏俊彦的不对劲。
「你多心了!我没事。」苏俊彦惊觉自己的失神,连忙摇头否认。
从刚才见了杜尧甫,他内心就在愧疚与眷恋间拉扯。他自认没有对不起许子奇,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为了杜尧甫而斩断和许子奇最后的一点牵连。
他强打起精神,转移话题:「豆腐,我是在想等一下你时相亲,我们该怎么做?」
杜尧甫搭上了苏俊彦的肩,按着他的头说道:「我早就想好了!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我们可以先……」
「要是你妈真的误会怎么办?」苏俊彦听完,有些讶异地看着提案者。
「先看她的反应,到时候再见招拆招。」杜尧甫倒是自信满满。
「哈哈,随你,反正你是当事人。」苏俊彦的心情大好,一扫心头的不快,和杜尧甫一起踏着轻快的脚步,前往餐厅,进行任务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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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的对象已经在座位上等待,身边也有个同年龄的女性朋友,看样子被拉来相陪的不只是苏俊彦一人。杜尧甫、苏俊彦和众人打过招呼,分别落坐。
苏俊彦将大衣脱下,顺手交给了杜尧甫,包包也是、雨伞也是。杜尧甫慎重其事地接过,将大衣摺好、包包挂在自己的椅背上、雨伞顺着摺痕收妥,这才向两人点头微笑。
餐会上,各人依序介绍自己姓名、年龄、职业、兴趣。然后,苏俊彦和杜尧甫开始就自己聊自己的。尤其是在其中的一个女生,刻意打听工程师的薪水和分红有多少之后,杜尧甫本来就冷淡的态度,就显得更意兴阑珊。
当初两人就商议过,聊天主题尽量讲游戏内容,毕竟女生玩游戏的比例还是偏低,应该没有办法插话进来,而且作为一个爱打电动的男生,在择偶时应该是会被扣分的。
杜尧甫一边夹菜给苏俊彦,一边说道:「我觉得这游戏的冲装系统真的很骗钱,怎么按都按不过,我上次那条项链,从加九点加十,至少点了快要五十几颗。」
「五十几颗你也按得下去,我的天啊!」五十几颗石头,也就是台币五百多元,苏俊彦顿时觉得,他越来越无法理解杜尧甫的金钱观。
「点到最后根本是在赌气,想说这机率是不是被偷偷调过,不然怎么那么难点……」
「这种黑钱点法至少不会倒退。我之前那款游戏,上限是加二十,号称有百分之七十的机率会过,实际上非常有可能五连爆、六连爆,让你从加十九退回加零。最讨厌的是,居然没有一种不会倒退的点装道具。」苏俊彦毫不客气地扫光杜尧甫所夹的食物,也夹了一些菜给杜尧甫。
「连防爆卷轴都没卖呀?」这下子轮到杜尧甫吃惊,他知道苏俊彦以前应当是有玩过网路游戏,但平日听他的语气,不像是个愿意大花台币在游戏上的人。
「是啊,所以那款游戏,感觉上运气大于实力。唯一的好处是,石头费心思和时间就能取得,不一定要花台。」苏俊彦说着,又丢了几只虾子到杜尧甫的盘子里。
「那些台战不就呕死?」杜尧甫开始剥虾,剥了两只放到苏俊彦的碗里后,才剥了一只塞到自己的口里。
「当台战本来就是很傻的一件事……」苏俊彦意有所指地望向杜尧甫,他完全无法想像这家伙花了多少钱在游戏里面。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杜尧甫当然清楚苏俊彦想表达的事。
「你们两个男生,不要说起游戏来就没完没了,好歹注意一下女生们的感受吧!」女方母亲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的交谈,杜尧甫和苏俊彦相视而笑,开始假意地嘘寒问暖。
「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小心太投入了……」
「一讲起游戏很难克制自己呀,真的抱歉!」
散场时,女方家长就拉着杜尧甫的妈妈问了:「佩芬,你儿子和那个朋友会不会太亲密了?一直眉来眼去的!有人会帮普通朋友剥虾吗?」
倒是杜妈妈非常有信心:「我儿子有没有谈恋爱,我还不清楚吗?这顶多是年轻人讨厌相亲在演戏而已。」
话虽如此,这两人的表现也足以让女方打退堂鼓,没有再连络的可能,只有杜尧甫可能会被母亲继续叨念的问题。
杜尧甫显然想过这点,他的家当也早就随身携带。等女方离开,他马上拉着苏俊彦,向母亲告辞:「我和小彦直接回公司上班,不回去啦!」杜妈妈最后也只能无奈地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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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尧甫闪过路上一个水坑,转头向苏俊彦说道:「小彦谢谢你啦!刚刚那个蔡阿姨的表情真好笑。」
「我看那两个女生也是自己聊自己的,八成跟你一样是被逼去相亲的。」苏俊彦回想起刚才那个女方家长的神情,也觉得好笑。女方母亲努力想让自己保持优雅,但不满仍明显地写在脸上,非常疑惑和不谅解。
杜尧甫在捷运站附近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问道:「别管他们了,说说我们的事吧!你打算直接回去,还是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回去吧!下雨天能去哪里?我是一直想趁着冬天去拍梅花,可惜天气太差了。」苏俊彦看是绿灯,便示意杜尧甫一起过马路。
「拍梅花?你是打算冲到南投信义乡吗?」
「那边太远啦!清大就有个梅园,挺近的,偏偏一直下雨。」下雨天不是不能拍照,问题是苏俊彦会舍不得器材弄湿,更担心万一镜头因此发霉就糟糕了。
「先回去看看天气再说吧,说不定雨很快就停了。要是下毛毛雨,我就帮你撑伞。」杜尧甫自问没办法放着苏俊彦一个人不管,想尽了办法要陪着他。
苏俊彦转头望向杜尧甫说道:「你要陪我,我是很高兴啦!不过不需要这样刻意。」
「讲这成这样,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是挂念娘子一个人独处寂寞,没想到娘子竟然不体谅为夫的用心……」杜尧甫做出非常无辜的表情,引得苏俊彦哈哈大笑。
「你再讲小心我真的咬下去。」苏俊彦又好气又好笑,张大了嘴巴,作势要咬。
「完了、完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地方可以去打狂犬病疫苗……」
「杜尧甫!」
两个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彷佛回到学生时代,毫不避讳路人频频侧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没有像这样痛痛快快地玩闹过,毫无目的与意义,只是很恣意地享受着仅存的青春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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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H市,阳光有隐约从云层里透出来的迹象,天空却仍飘着丝丝细雨。杜尧甫怂恿苏俊彦回家拿器材,苏俊彦也不想杜尧甫太早离开,于是下午三点多,这两个大男孩撑着伞,现身在清大梅园。
杜尧甫抬头看着细雨中的梅林,深咖啡色枝枒上铺散着微小的白花,虽然布满林梢,但是白色却不能完全覆盖住树枝,倒显得梅树的斑驳老旧。他失望地赶慨:「这就是梅花?怎么感觉上,没有照片来得漂亮?」
「亏你还是多一个字的诗圣,你没看过诗词咏梅花,像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文人欣赏的,本来就不是健壮茂密的梅树。你看国画里的梅树,也就是画一两株,各有姿态,像这样一大片梅林,反而不会觉得特别美丽。不过,你再透过镜头看看……」苏俊彦将长镜头调整到望远端,递给杜尧甫。
枝枒上的花朵一下被拉到近处,晶透的水珠散落在匀称的花瓣上,黄色的嫩蕊在风中轻摆,显得神采奕奕,作为点点梅花后盾的,便是那古朴苍劲的老枝。
杜尧甫透过镜头看望去,这才惊叹:「喔喔!这才是我印象中的梅花,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感觉我好像被误导很久多年啊……」
「怎么说?」
「小时候都不是要唱什么:『梅花梅花满天下,愈冷它愈开花』,还以为梅花随处可见,结果长大后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梅花。」杜尧甫说到这里,也引起苏俊彦童年的记忆,也跟着频频点头。
苏俊彦毕竟是学历史的,倒有另一层的感慨:「我记得人曾经开玩笑说过,中华民国的国花选得不好,选了梅花以后就开始多灾多难,要是选牡丹,雍容华贵、盛世气象,哪会有后来那些动乱?」
「那是迷信吧?梅花能在寒冬中盛开,这种坚忍内敛的精神不是很让人敬佩吗?」杜尧甫拿着苏俊彦的相机看得出神,还拍了不少张照片。
「那是你被灌输太多爱国观念的结果吧?」苏俊彦注视着杜尧甫拍照的身影,丝毫没有拿回相机的意思。
连续按了好几次快门,杜尧甫突然伸手摸了摸苏俊彦的脑袋,问道:「小彦,你心情是真的不好吧?」
「怎么这样说?」
「直觉。」他总觉得,今天讲话被吐槽的特别厉害。
「或许吧?不过我现在心情好多喽!」苏俊彦微笑着与杜尧甫并肩而立,偷偷看着身边人英挺的身姿还有,对他而言,目前这一点小小的幸福,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十六章:惊变
农历年后,日子又回到往常的轨迹。认真要说不同的话,大概是杜尧甫和苏俊彦彼此串门子的频率变高了。这并不是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而是因为杜尧甫的公司开始强迫员工排休,就连隔年的年假都被拿来预支。
公司失去两张大订单的后续影响,其他小厂的订单也跟着流失,产能过剩,现阶段只好缩紧人事支出。底下员工大都打算另觅出路,不时就传出有人离职转往某公司的消息,有一股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不安。
杜尧甫也暗地投出不少履历,他不肯盲目乱投,而是尽可能挑选有口碑、稳定、福利好的企业。只是又适逢年后转职潮,一时之间尚无回音,他花了大半时间准备各项资料、读书、挂游戏,反而比没有放带薪假时还忙碌。
三月初的时候,公司公布第一波裁员名单,砍的多半是一些年资较高,积极度不足的小主管,厂区气氛持续低迷,剩下的人,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伤。因为高阶管理层的决策不佳造成营运亏损,却要由努力工作的员工来牺牲,这是所有员工的不满。但是不满归不满,以现在的景气,工作机会真的不多,众人虽然想另谋高就,一时之间却没地方去。
第一波名单公布之后,基层工程师便陆陆续续遭到约谈,就连杜尧甫这种不问世事的人,都能听到刚结婚的小林在哀嚎:「听说至少要砍四分之一的人,会不会太扯了!我还有老婆要养啊!」大家也只能摇头叹息,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故事,不可能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每天都有人被叫进小房间,每天都有人脸色惨白地从房间出来。杜尧甫冷眼看着同事们的动向,小心翼翼地完成每一项工作,丝毫不敢放松。即便如此,一个星期之后,杜尧甫仍接到了约谈通知。
从接到通知的那刻起,杜尧甫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正在崩塌,一切是如此虚妄不实却又理所当然。年资未满一年的新人,本来就是高危险群,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更何况公司如果会顾虑员工的贡献和状况,也就不会有黑心企业的骂名了。
他自问进公司这一年来,工作上没有失误,事情也都能准时完成,主管给的评价一直不差。只是现在的裁员,根本不是工作能力问题,天晓得公司拿什么当标准。杜尧甫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无视颤抖的手足,用力迈开步伐,走向经理办公室。
经理对照着手上资料,面色温和地问道:「尧甫进来公司多久了?」
「快一年了。」
「我还记得你面试的时候的情况,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这一年来,你的工作表现也都相当不错。你们课长给你的评价也相当高,他说你:『具有充分的专业能力,能即时控制机台状况,遇事冷静沉着,只是作风稍显个人主义。』」经理点着头,肯定杜尧甫的表现。
杜尧甫是聪明人,听到评语后面的但书,他就觉得大事不妙了。
果不其然,经理的语气一转,继续针对那段考评发挥:「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才,公司是万万不能舍弃的。只是现在上头规定,每个课一定要人事精简。你们课里的小林才结婚,有贷款在身,其他人也都各有家庭,年资也比你长。再说,公司内部首重团队合作精神,尧甫你在这方面还可以多学学,依你的能力,到其他地方发展可能会有更大的空间。」
杜尧甫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傻住了。
「像是上个月和台北厂合作的那个案子,你就处置就有些不近人情,你不应该在还没……」经理继续罗列杜尧甫不足的地方,确实是个错误,但是那是人人都会犯的小错,也没有造成公司的损失,但此时这个错误却被放大检视。
经理所说的内容,杜尧甫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恍惚之间,他好像还听到主管说着自己的个性孤僻,和人打招呼时都没有微笑,让同事觉得很有距离感。他深刻觉得,那些理由显得相当可笑。
如果要杜尧甫接受自己能力不足、工作效率不彰而被开除,他没有话说。但是,现在摆明了,是为精简人事而裁员,无关工作能力,是鸡蛋里挑骨头!杜尧甫同部门的朋友很少是真的,但平时做事情时也不会有什么纷争。没想到却连如今连打招呼问题都可以成为被资遣的理由!这种理由还不如不要给呢!
经理淡淡扫过杜尧甫愤恨不平的神色,不予理会,继续交代:「公司对你算是相当宽厚,知道你差半个月就满一年,如果有需要的话,离职证明的时间可以帮你往后压。要开成自愿离职或是非自愿离职,你也可以自己选择。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
杜尧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空中,虚浮不受控制。他不确定自己的脸色是否苍白,同事们是否查觉出端倪……荒城的一切成为巨大的笑话,不但希望被这一层灰蒙蒙的乌云吞噬,就连梦想也被迫化为乌有。
他想呕吐,而喉咙是干燥的,人就像被榨干的残渣,吐不出任何东西。他想咆啸,但是他的灵魂已经在颤抖,更何况他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自行其是的勇气……他现在只想逃离,逃离这间公司、逃离荒城……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苏俊彦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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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你……先进来吧……」
苏俊彦一开门就察觉到杜尧甫的不对劲,眼前人的意气与自信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像极了一只斗败的公鸡,落魄而狼狈。
他倒了杯水,拉着对方坐下。杜尧甫就像木头人一样,水来了,就默默地喝着水;要他坐下,也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长达二十分钟,杜尧甫仍保持同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坐着。
苏俊彦迅速浏览网页,将电脑关机,问道:「能出门吗?」
杜尧甫有点疑惑地看着苏俊彦,仍没有说话。苏俊彦直接把安全帽塞到度摇甫手里,把他从位置上拉起,说道:「走吧!去飙车!」
「飙车?」杜尧甫听到这两个字,猛地回神。
「是啊,字面意义上的飙车。」
苏俊彦不由分说地将杜尧甫拉到机车后座,开始沿着道路急速奔驰。市区照例是塞车的,苏俊彦直接走山路,山不是很高,但车辆相对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