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峰回本在自怨自艾,骤听喜讯,来不急反应,大大的“啊”了一声,惹得路子清睁开了眼。路子清见他眼中泪痕仍旧未干,嘴角却是笑的咧至耳后,表情甚是古怪。不由得轻笑一声,道:“你可是不愿?”
路峰回忙摆手跳脚道:“怎么不会,当然愿意,简直是太愿意了。”他叫嚣着,一时忘形,扑到了路子清身侧,抓住他衣袖便道:“公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路子清见他兴奋喜悦,也不忍责备,只是淡淡一笑,又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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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子清虽应了路峰回为他寻师傅学武,可自那日提起之后,便无后文。
几日过去,水灾持续,人心惶惶。已有不少灾民来了京城之外,以证祭天。路子清忙于整理各方消息,又要探查密匙下落,已是分身乏术。
每到夜间他便想起前日自己撒下的弥天大谎,甚觉不安,不得好眠。
这一日清晨一至,便早早起身,吩咐了清风,踏月,前去菩提寺。
路子清心知法缘此刻正在斋戒,绝不会见到旁人,但他心底仍旧惴惴,不亲眼见到不能安心。一路行来,却是心事重重。待到了菩提寺,他也不及由人通报,径自带了两名仆童,向后殿走去。
将至后殿,踏月见路子清脚步不停,身姿稳定,不由几分担心,踏前一步,牵了他衣袖,唤道:“公子。”路子清乍觉受阻,停了脚步,“嗯”了一声,问道:“何事?”踏月收回手道:“公子此番前来,为着人通报,实有不妥。”
路子清驻足不语,片刻才呼出一口气,揉着额角,道:“是我疏忽了。”说着,他举目四望,已是快至后殿。通过后殿便是藏经阁,再过了藏经阁,有一块旷废许久的院落,平日少有人去,院落上书“清心自在”,本就是寺僧斋戒,闭关之处。多年未曾有人使用,想来如今法缘该在那处。
路子清一时心焦,故一路思索,一路前行,不知不觉到了后殿。此刻听踏月之言,但觉唐突,但转念一想,即以到了此处,又何须在回前殿通报,多此一举。于是瞥了眼巍峨庙宇,转头对清风,踏月道:“你两人就在这里,找个阴凉处等我好了,我自己一人进去转转,一会儿便回来。”
清风,踏月两人一惊,忙上前阻拦道:“公子一人太过凶险,还是我两人跟随在旁吧。”路子清失笑摇头道:“这里是佛门清净地,能有什么危机?更何况后面是方丈斋戒之地,不会有危险的。”
踏月摇头道:“正是因为后面是方丈斋戒之地,定是有人看守,公子一人前去,怕有危险。”路子清先是失笑,随后一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就在这里等候便好。”说完,便一个人走入了后殿。
穿过后殿,便是一排僧房,右手第一间就是法缘方丈的禅房。路子清信步走至门外,明知内中无人,却是轻叩门扉,伫立良久。禅房并未上锁,路子清却没有进入,只是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走过长廊,来到后院,右手是藏经阁,左边是法华堂,再往前走便是“清心自在”。路子清立于院中,本以为此处该有人把守,但“清心自在”之外却不见一人,他心下犹疑,却也不敢贸然进入,身子一转,向着右侧的藏经阁走去。
世人皆说藏经阁内藏尽天下万卷书,可谓包罗万象,更有武学大家。这里本该也有人驻守才是,却不想阁外空无一人,路子清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微一凝神,踏上石阶,手指微动,“喀拉”一声推开了大门。内中并无一人,路子清眉头紧皱,不知是何缘故。这菩提寺他自幼便在,虽说方丈曾言,他无需手谕,可随意进入藏经阁,但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却是第一次。路子清心下不免存疑,他沿着书架一排排走过,霎那间,往日之事跳入眼中。
目光所及之处,乃是一块突起的地砖,足足高过旁出一揸,路子清目光骤见温柔。想起儿时,自己总是席地而坐,博览全书,往往起身后脚麻腰酸,更因自己底寒,受不得地下凉气,往往腹痛。方丈见了,便手运元功,自地下吸起一块砖头,在下面铺上干草,以隔阻寒气,让他坐于砖上,不至受凉。而此刻他所见的那块方砖正是当日自己所坐之处。
路子清面露怀念,轻挪脚步,一撩袍角,坐了下来。
当日自己还是年少,身不及四尺,坐在一块小小方砖之上,犹自嫌大。如今自己却已是年过双十,身材修长,落座方砖之上,只觉不稳。只好起身,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块方砖,心底却在感叹时日翻飞,如白驹过隙,不可追溯。
又忆起母亲惨死之事,每每向法缘询问,却被搪塞而过,心中难免不忿。但也明白法缘不欲自己被旧事所累,也是盼望自己可以忘却仇恨,重新做人。只是奈何自己执念太深,如今行至今日,已是没有了退路。
路子清心中万千感慨,一时失神。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笑,随即一人发语问道:“什么人?”
路子清心中一惊,料想是藏经阁守阁之人。自己虽是自小在此长大,但现在毕竟身为外人,不该未经允许,擅闯重地。此举既非信义,也违背道义,路子清心中惶恐,脑中百转,终是心神一定,想好了理由,才吸了口气,脸庞挂笑,转过了身。
才一转身,路子清当即怔愣在地。
只见藏经阁门口,逆光之中,一道人影,威武不凡,气势不屈,傲然鼎立,如天神降临。那人发丝纷飞,手按剑柄,不动如山,不怒而威。
路子清只觉得气息一滞,唇角几番嚅动,喃喃吐露,低声唤道:“皇上……”
第25章
逆光中,看不清楚来人,却是气势更甚一筹,路子清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轻的叫人捕捉不到,却也泄露了他心底的惊愕。
来人未曾听清他口中之语,反倒是看清了路子清面容后,周身气息一变,喜不自禁,唤道:“无双公子,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路子清一怔,辨别出那声音是柳思霁,为自己一时错认,暗自惊疑不已。柳思霁已经大步走至他面前,喜形于色,眉眼生辉,映的路子清只觉一阵眩晕。怔愣片刻,才“啊”了一声出来,道:“原来是盟主。”
柳思霁问道:“不知道公子怎会来此?”
他本是寒暄询问,只是路子清擅闯禁地,心中有愧,难免尴尬,微转目光,道:“我自幼居于自处,今日见此间无人,甚感担忧,才会误闯。”说着,轻叹一声,满眼无奈。柳思霁听出他话中尴尬之音,于是笑道:“无妨,本是那日我误了方丈之约,方丈便命人告知,若是日后我前来,当可行动自如,所以适才我在这里阅览古书,守卫之人才会离去。”
路子清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自幼在此长大,且不说自身冤仇法缘不肯告知,就连其他的也是处处防范。如今却对柳思霁如此信任,推心置腹。如此一比,他更是心中难过,只是面上不动声色,打量柳思霁片刻,才道:“此乃菩提寺禁地,想不到方丈对盟主如此信任,连这种地方都任由盟主来去自如。”
柳思霁脸上一红,微现尴尬,挠头道:“也是因为前日我误了约定,方丈留了一封书信藏于阁内,所以才会让我自行来取。”路子清一愣,脱口道:“盟主这等事也说与我听,不怕我日后说出去?”
柳思霁也是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脸上一红,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从第一次见面便知道你是心如明镜之人,不会害我。”
柳思霁话语诚恳,目光清澈,映入路子清眼中,便如一方古镜,是正是邪,一目了然,那份信任,清晰可见。再见对方眼中自己,似真似假,辨别不清。正是对望中满心算计愧赧色,凝眸处一片真心识不清。
路子清只觉得胸口犹如被人擂了一拳一般,沉闷异常。他手抚在胸口,微退半步,轻声苦笑道:“盟主对子清如此信任,子清真是有些担待不起。”
柳思霁双目圆睁,微露惊讶,随后笑道:“公子何须觉得负担,我不过是觉得公子是值得结交之人,若有唐突,还望公子担当则个。”说着,他拱了拱手。
路子清忙还礼道:“我只是怕自己无为,辜负了盟主一番心意。”
柳思霁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初见之时,思霁便看出公子非是池中之物,如今几番相交,更是如此认为,公子若说辜负,就太过谦了。”
路子清先是苦笑摇头,随后抬头环顾四周,道:“几次三番与盟主相遇都是菩提寺,也算巧合。”他一顿,接着道:“当日我惊闻法缘方丈便是昔日赵生,心情复杂,一时失态。回去后,辗转几日,思来想去,果然还是放心不下,想要一观究竟,心中更有无数疑问,想求方丈为我解惑。只是……”他面露为难,道:“虽未见‘清心自在’有人看顾,我却不敢贸然进入,怕扰了方丈清修。”
柳思霁点头道:“我今日前来,也是为了解心中疑惑。的确‘清心自在’没人守顾,令人生疑。只是后来我向寺僧询问,才知道非是无人守顾,而是不在院外。院内设有阵法,若非方丈本人,或是精通五行八卦之人,恐怕无法闯入。”
路子清心下一惊,顿觉脊背生凉,暗道一声“好险”,倘若真的走了进去,恐怕此刻已是身首异处,想到这里,又是一身冷汗。柳思霁见了,心下生疑,问道:“怎么了?”路子清苦笑摇头道:“适才见外间无人,险些进去,此刻想来,甚是后怕。”说着,他抚拍胸口,一副惊慌之举。
柳思霁却笑道:“公子无须担忧,虽是设有阵法,也不过是将人困住,走脱不得,不会伤人性命的。”路子清略一沉吟,道:“也是,此乃佛家圣地,又岂可令血腥污浊了圣气。”他自嘲一笑,道:“是子清想多了。”
他又是一顿,对柳思霁正色道:“盟主,虽说藏经阁无人固守,但我擅自闯入仍是大错,只是子清关心则乱,此事……”他面露为难,欲言又止。柳思霁心诚清明,忙道:“公子放心,公子却是关心则乱,也是担忧藏经阁内是否有贼人进入,一切皆是思霁不好,不该随意离去。思霁知公子无心之举,不会随意说起。”
路子清听了,面上松缓,拱手笑道:“那就多谢盟主了。”随即目光一转,落于地板上凸起的那块石砖,幽幽道:“犹记得幼时于此习读百家文章,如今却是往事已矣,面目全非。”
柳思霁听他眼中怀念之意甚浓,一时感染,脱口问道:“公子幼时也在菩提寺?”路子清先是点头,随后道:“‘也’?莫非盟主也是?”
柳思霁“哈”一声轻笑,道:“不瞒公子,思霁是在这菩提寺出生的。”路子清惊叫一声,双眼蓦地圆睁,道:“盟主是此间出生?”
柳思霁点头,微有腼腆,道:“我在此间出生,只是出世没多久,便被义父带走了,不然定能见到你。”
路子清心中犹如打鼓,脑中思绪百转千回。日前推测似已被印证,让他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再看柳思霁,对他未曾有疑,更是平添几分愧疚。眼睫一垂,路子清心头纵有千万疑问,此刻也不好出口。只得随了柳思霁的话,道了声“说的也是”。
柳思霁却不知路子清心中所想,只道对方同自己一般感慨当初的错身而过,今日的相逢恨晚。于是豪情朗笑一声,道:“你我有缘,而是皆出自此处,此刻又相逢此处,倒不如结成异姓兄弟,如何?”
路子清一震,心道:“你之身份虽未确认,可恐怕也十中脱不得八九,我若与你结拜,日后如何向帝座那位交代?”他心思百转,一时犹豫,却叫柳思霁认为他不愿,登时脸色黯然,道:“是思霁唐突了,为能问清公子心愿,抱歉。”说着,抱拳一礼。
路子清见他眼神黯淡,高大身形竟也有了几分萎靡,蓦然想起另一人,失落之时的颓废,郁郁寡欢。不自觉的竟将两人身影重合,心中一痛,脱口便道:“子清并非不愿……只怕唐突了盟主。”
话音方落,柳思霁猛然抬头,眼中光辉璀璨晶亮,喜不自禁。只听他问道:“此话当真?”
路子清看在眼里,笑在心底。虽不明白为何对方执意与自己结交,但想来也是好事一桩,不说日后接近他,探查密匙一事更加方便,单说这份信任,以足以叫他在武林盟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是想到柳思霁全然信任,真心想托,日后得知一切真相,难免旧友变新仇,心中又一时黯然。
目光中,柳思霁仍一脸喜悦,期待的看着自己,路子清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日后清偿。如今他却为这一双眼瞳中的期待,一份真挚的喜悦而甘愿起誓为盟。于是路子清猛一点头,道:“若是盟主不嫌子清身份低微,子清自当愿意与盟主结义金兰。”
柳思霁听他应允,心中自是无限欢喜,牵了路子清的手,向藏金阁外走去。
两人回到后殿,殿外清风,踏月犹自守候,见路子清同柳思霁一同,皆是一愣,刚要上前,却见路子清微微摇头,手掌微抬,做了个赶人的动作,两人心领神会,悄声退了出去。
柳思霁见两人离去,也不在意,牵了路子清来到释迦摩尼佛像前,应声跪倒,转头道:“我虽是江湖人,但公子不是。你我不需歃血为盟,今日便在佛祖面前,求个见证,义结金兰,如何?”
路子清微微点头,一撩袍角,跪了下来,道:“理当如此。”
柳思霁心中欢喜,点了香头,当先道:“我柳思霁今日愿与路子清结为异姓兄弟,日后当祸福同当,不韪天地,不损道义,生死与共。今日在佛祖面前立誓,愿求见证。”路子清也学着他的样子,念了誓言,两人上了香,又磕了头,一切仪式礼毕,柳思霁当先站起,才一把扶起路子清。
柳思霁道:“虽与公子结为兄弟,只是尚不知公子年岁几何。”路子清一声轻笑,道:“柳兄开口便是错,说多错多。”柳思霁听他换了称谓,先是一愣,又听他说自己有错,一时不明所以。
路子清道:“既然你我已是兄弟,便不该左一句‘公子’,右一句‘盟主’,徒增嫌隙。”他见柳思霁恍然,接着才一笑,说道:“子清不才,今年二十一。”柳思霁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也是二十一。”路子清眉角轻挑,道:“那子清便僭越,斗胆问一句,不知柳兄何时初闻天地之声?”柳思霁听他说得文雅,哈哈大笑,道:“年初三月,正是春暖花开时。”路子清点头道:“好日子。”接着又道:“如此说来,该是我唤一声‘大哥’。”
柳思霁“哦”了一声,眉头舒展,道:“不知兄弟何时生人?”路子清微微一笑,手指青天,道:“日落月升初交替,难分谁人时日常。天下万物始交替,原是秋分好时节。”
柳思霁眉头一挑,笑道:“想不到竟是秋分节气,难怪兄弟如秋分一般,凝气袭人。”路子清摇头浅笑,道:“子清生时八月二十六,只不过今年恰巧是秋分罢了。”柳思霁先是点头,随后抬头道:“刚好是祭天之时。”路子清点头笑道:“是啊。”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