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霁低头看去,脚下是一层厚厚的狐毛地毯,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忙脱了鞋袜,一时心下暗惊,观路子清之身价,远非常人可比。正自担忧,忽然听见屋内一人轻笑一声,他抬头看去,见路子清一身便衣,正站在廊下看着他。他脸上一红,道:“险些污浊了地毯。”
路子清轻笑一声,赤着脚自廊下走出,摇头道:“无妨,反正也是身外物,脏了便脏了。”
柳思霁见路子清走来,犹似月中步出,顿时心头一震,待看去,见路子清笑语嫣嫣,又是一阵失神。
路子清走到柳思霁面前,伸手牵了他,往舱内走去,边走边道:“大哥是第一次上我这画舫,觉得如何?”
柳思霁呐呐道:“很好,漂亮,也很名贵。”
路子清听他说得浅白,“哈”一声轻笑,不再说话。他这间画舫本是船舱,平日是一间大屋,今日却在中间拦了屏风,将屋子隔成了两处。他拉着柳思霁在外间坐下,道:“大哥定是心中疑虑,今日子清邀约,所谓何事。”
柳思霁一顿,没有接话。路子清见他面露尴尬,也不急着解惑,只是问道:“不知大哥伤口如何了?”柳思霁忙道:“已经无事了。”路子清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柳思霁心中存疑,见路子清不言语,两人沉默片刻,柳思霁忍不住说道:“不知道今日子清约我前来,是为何事?”他这几日与路子清交好,私下已是换了称呼。
路子清看了眼柳思霁,又瞥了眼身后屏风,道:“唉……实不相瞒,其实今日想与大哥一见的不是子清。”柳思霁面露诧异,路子清接着道:“而是另有其人。只是那人不方便公然与大哥见面,所以才借我处所。”
柳思霁一阵惊疑,问道:“是什么人约我前来?”路子清叹了口气,起身缓步走至屏风旁,道:“大哥可记得七夕那日,与我所遇见的柳昊柳公子么?”柳思霁点头,路子清道:“今日约见大哥,不是别人,正是柳昊公子。”说着,他缓步将屏风推开,露出了坐在后面的慕容昊轩。
柳思霁惊叫一声,只见慕容昊轩一身明黄,袖口,衣摆绣着五爪金龙,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敢将明黄与龙穿着一处的,不作他人设想。此刻慕容昊轩正襟危坐,不怒而威,帝王之仪,显露无疑。
柳思霁再不明白,便是傻子了。他一阵瞠目结舌,看看路子清,又看看慕容昊轩,一时见了九五之尊,不知如何反应。路子清却是微一躬身,向屋内那人行了个大礼,弓身退了出去,出门之际,体贴的将门关好,在外落了锁。
第52章
柳思霁听得“喀拉”一声,惊了一跳,但也因着这一声,回过了神。抬头看向面前端坐的慕容昊轩,略一迟疑,已是上前一步,单膝跪倒,道:“草民柳思霁,拜见皇上。”
慕容昊轩“嗯”了一声,自座位上站起,来到柳思霁面前,手上一脱,将人拉了起来,道:“朕这次见你,不愿外人知晓,此处只有你与朕二人,也无须多礼。”
柳思霁惶恐,忙退后一步。
慕容昊轩打量他片刻,才问道:“你可知朕寻你何事?”柳思霁摇头道:“草民惶恐。”慕容昊轩一声轻叹,自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柳思霁眼前。
柳思霁看去,顿时失声叫道:“这……”随后,他自脖颈中牵出一根细绳,绳端拴着一物,执于手中,交与慕容昊轩眼前。
两物并排放置,除去尾端所雕刻之物不同,其余竟是一模一样。
柳思霁惊疑不定,问道:“这是……”
慕容昊轩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可知柳同慕容一般,该属国姓?”柳思霁沉吟片刻,道:“草民知道,但柳虽未国姓,却并未禁止平民使用。”慕容昊轩点头,又道:“当年先皇出游之际,曾遇上盗匪,不幸落难,正逢一名女子舍身相救,两人相处之中,日久生情。先皇回京之际,曾与那女子约定,日后定当迎她回京。但是先皇派人去她家中相访之时,才知道那女子因不守妇道,未婚孕子,而被赶出了家门。”慕容昊轩边说边打量柳思霁表情,见他听得此处,眉头深锁,眼中情意,隐隐浮动,知他已是清楚自己身份,只是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于是接着说道:“之后先皇曾多次派人前去探访女子下落,却无一所获,也因此先皇直至临终,仍是挂怀此事。”
柳思霁一脸踌躇,手握着锁匙,收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时惊悉自己身世,诸多疑问涌入脑中,一时心绪烦乱。
慕容昊轩又道:“如今多事之秋,你可知你手中所握这件东西,是为何物?”
柳思霁一怔,猛地抬头看向慕容昊轩,想起他身份,又忙低下头,道:“草民不知。”
慕容昊轩沉吟一声,收起自己手中那枚锁匙,坐到桌边,径自喝了口茶,道:“你身为武林盟盟主,该是听说了祭天一事。”他见柳思霁点头,接着又道:“自然也听说了今日传开的谣言。”柳思霁身子一震,慕容昊轩道:“朕说的正是关于真命天子一事。”
柳思霁细将谣言,密匙,以及自己身世一事串联起来,这所谓的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已经不言而喻。他登时大惊失色,撩袍一把跪地,道:“草民惶恐。”
慕容昊轩见状,道:“起来吧,朕知道你与其中全无干系。”柳思霁起身,慕容昊轩又道:“有人想要利用你,利用武林盟搅得天下大乱,其人用心险恶,居心叵测,实在不可不防。”
柳思霁听慕容昊轩言下之意,对自己并无猜忌,更是言语间偏袒武林盟,顿感安心。转念一想他说的话,但觉如今自己,武林盟已经被牵扯入了一个阴谋,连想自己多次受袭,恐怕也与此事有关。想到此处,他不知慕容昊轩知晓多少,不由偷眼望去。
慕容昊轩也正在打量柳思霁,见他看过来,笑道:“你不用担心,朕知道武林盟上下一心,为民为国,绝不会是奸佞之辈。更何况你之为人,朕也有所耳闻,决不是野心分子。”
柳思霁稍感安心,低头看向手中锁匙,一时又失了方寸。
慕容昊轩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柳思霁一惊,慌忙抬头。慕容昊轩道:“你既然知道自己身份,是否该接受属于自己的一切?”
柳思霁一愣,不明所以,眉头轻皱,满腹疑问。
慕容昊轩一声轻咳,解释道:“你是朕同父异母的兄弟,皇室血脉,岂有流落在外之理?更何况,你身上仍有这项先皇御赐之物,于情于理,都该回归正统。”
柳思霁心中一片慌乱,他此刻知晓自己身世,除了震惊之外,别无其他感受,唯有在听到先皇曾多次寻访他们母子二人一事,心中稍感平衡,想先皇身为一国之君,身份如此特殊,地位崇高,仍能顾念母亲多年,实属不易,也真可谓是情之所钟,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得到宽慰。除此之外,他却对自己身世毫无所觉。毕竟他出身江湖,身旁皆是血性汉子,过的也是逍遥日子,如今慕容昊轩却说要恢复他的身份,一时之间,柳思霁对这突入起来的变化不能适应,不知该如何答复。
慕容昊轩见他不说话,也知他心中无法拿定主意。毕竟朝堂不比江湖,日后不能由他性子,多了一份束缚,更何况他身为武林盟盟主,要他接受官爵,便是投身朝廷,他与武林盟日后如何,也不得不多做考虑。但他一时又思及路子清所言,柳思霁此人若是为了天下,便是牺牲自我也无所畏惧。
于是心念一转,慕容昊轩又劝道:“朕知道你一时难以下定决心,但是有一件事,希望你明白,如今武林盟以及你,已经被摆上了这盘棋局,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了。你我二人是兄弟,为了这天下,理应同心协力。”
柳思霁眉头一皱,道:“为了天下,理应如此。”看了手中密匙一眼,一握拳,道:“皇上放心,既然这东西是皇室所有,祭天所需,理应交给皇上。”他说着,将手向外一递。
慕容昊轩却握住他的手,摇头道:“你若是将此物给了朕,朕绝不会还给你。”柳思霁身子一僵,应声道:“我知道……”慕容昊轩道:“此物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除去是先皇一番心意,更是你母亲与你身份象征。你若是交还与朕,且不说日后见不得此物,你接受册封,本可为你母亲正名,此番也是了却了你母亲一番心意,这点,你可要想清楚。”
柳思霁听了,想他母亲托着身子,走访天下,为的只是寻找生父,如今确是有了机会,可以为母亲正名,但是想到自己出身武林,对朝廷确是心有抵触,不愿多做接触,一时犹豫,难以决断。
慕容昊轩见状,但觉成效已见,伸手将柳思霁的手推了回去,道:“朕知道你心怀天下,若是可以接受官位,比起称霸一方,要受用许多。就算武林盟势力再大,遇见事儿,还不是要见官?如今天下虽不至太平,但万民也算安居乐业。只是如这次事件一般,朕身边有多少人觊觎朕的位子,觊觎这天下。若真是比朕有能者,朕让出这位子又何妨,只是一心觊觎的,都是一些小人,朕如何可以安心?你若是可以来,与朕联手,你我兄弟二人,还愁不能安定天下么?”
柳思霁听了一阵心动,慕容昊轩又道:“更何况武林盟与朝廷向来有磨合,但这并非朕所乐见。民是天下臣民,朕不希望四海之内,仍有针锋相对。若是你肯与朕联手,相信武林盟亦可理解朕之作风,天下也可得享太平。”
柳思霁微一沉吟,心中已是颇为赞同。他心知江湖人不愿与朝廷一道,但绝大多数江湖人也心知皇上是明君,只是江湖重义,朝堂讲法,难免所有冲突。若是真如慕容昊轩所说,此举可令天下民心所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慕容昊轩见他有所松动,心知不可急于一时,待假以时日,他定会接受。于是说道:“此物既是你母亲遗物,你便好好保管,等到祭天之时,望你借朕一用。”柳思霁忙拱手道:“这个自然。”慕容昊轩又道:“朕知道你此刻心乱如麻,难以作出抉择,朕便给你七日时间,以作考虑。七日之后,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柳思霁得他宽限,忙行礼叩谢。慕容昊轩扶起他,又道:“届时,尚有一事需要你之协助。”
柳思霁一愣,便想问是什么,但见了慕容昊轩面容,威严尽显,一时又问不出口。慕容昊轩察觉他似话犹未尽,于是问道:“你可有什么疑问?”
柳思霁一怔,心中纵有许多疑问,却也不知从何问起。尤其是停顿间,想起几日自己受袭一事,现下端看慕容昊轩反应,该不是他所为。转念又思及路子清,想起两人原本旧识,心中不由思虑万千,抬头看向慕容昊轩,竟是脱口问道:“路子清他……”
慕容昊轩一顿,见得柳思霁眼中惊疑,他料想不到此时此刻,柳思霁最为关心的仍是路子清,顿觉一阵堵闷,沉声道:“路子清是朕的人。”
柳思霁听了,脸色大变,退后几步,行迹不稳。慕容昊轩见了,心底一阵痛快,转而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柳思霁一时心绪万千,想到路子清的身份,又主动与自己结识,几番熟稔,可见其心。但转念又想他对自己情深义重,这当中该不是全然作假。对路子清之真心,他一时难以度量,只觉心中疼痛万分,抬头见了慕容昊轩,又想起七夕那日两人对赋之情,那份情意默契又岂是自己可以比拟的?一时间怔忡万分,便要告辞。
慕容昊轩也不阻拦,待柳思霁走到门口时,他才说道:“记得朕对你说的话,七日之后,朕希望得到朕想要的答复。”
柳思霁微一点头,不愿多做停留,举步走了出去。
路子清正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满脸难过之情,顿时一愣。他不知两人说过什么,但想一个是自己认的好大哥,一个是自己真心对待的有情人,无论哪个不愉快,都不是他乐见的。于是上前一步,拉住柳思霁,唤道:“大哥?”
柳思霁乍见路子清,心头思绪更是一时不知如何宣泄,怔怔看着路子清,不知是恨是怨。路子清眼见他神情凄迷,一时焦急,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柳思霁摇头,别开了眼。路子清皱眉,道:“那大哥因何如此?”
柳思霁想要解释,但转头见到路子清俏颜,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便转开了脸,长叹了一声,甩开了路子清的手。
路子清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忡。柳思霁也察觉自己行为太过突兀,怕路子清误会,但转念一想,他骗了自己,自己还要替他担心,不觉暗骂了自己一声。他不愿见路子清,可心中却总想问他一句“与自己结拜,可是出自真心”,这话到了口边,兜转了一圈,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路子清不明就里,仍旧唤道:“大哥。”
柳思霁身躯一震,犹豫半晌,终是抬头看向路子清,大大的眼中似凝结悔恨,颤声问道:“你与……皇上可是早就认识?”他声音不大,路子清却听得分明,登时惊的睁大了眼睛。
柳思霁观他颜色,已是明了,眼神一暗。路子清顿觉误会丛生,便要解释,谁料柳思霁一摆手,扭头道:“你不用说了,我……走了。”说完,用了脚下功夫,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路子清心下大骇,便要去追却怎么追的上?他见长安走来,忙追上去问道:“柳思霁呢?”长安皱眉,转头指了指身后,道:“他用轻功走了。”路子清“啊”的一声惊呼,眉头紧皱,料想慕容昊轩定是与柳思霁说了自己身份。有朝一日,柳思霁若是发现自己接近他的动机并不单纯,定会生气,此事本在预料之内,但是突然发生,仍旧打了路子清一个措手不及。多日结交,他并非无情,如今转眼成敌,心中顿时一阵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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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柳思霁离了暮颜楼,心中繁乱不堪,比起自身身世大白,路子清的有心欺瞒更是让他痛心疾首,难以承受。他运足轻功,一路狂奔,不知不觉已是来到了城外,七夕之日与路子清望天之处。
他停下脚步,想着当日便是在这里,曝露了身上所持的这件密匙,也该正是那日开始,路子清知晓了自己真实身份,想到那日路子清规劝自己好好保守母亲遗物,本是心有所愿,感同身受。但如今想来,这一切皆是为了慕容昊轩。转念又想,自那日之后自己屡屡受袭,莫非也是路子清安排的?思及此处,顿觉心头大恸,满心怨怼无处发泄,他忽的仰头,一声长喝,手上用力,一掌拍出,竟是轰然一声,参天古木应声扯断。
柳思霁一掌发出,仍觉得心头堵闷,无处发泄。
正在此时,四周传来一丝异动,柳思霁登时一凛,屏气凝神。
只听树林中一阵唏嘘声响,几道黑影自树丛中蹿出,将柳思霁团团围住。
柳思霁眼一瞪,手一抬,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道黑影对视了一眼,各自打了个眼色,当先一人冷声道:“交出你身上的东西,或许还可饶你一命。”柳思霁心知他所说的该是自己所带密匙,心中冷笑,道:“我身上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为首刺客冷冷看了他一眼,厉声道:“不可能,我们一路跟随你至此,你休想狡辩。”
柳思霁却是心头一凛,他自暮颜楼出来,一路狂奔,心绪烦乱,竟没有发觉身后跟了这么一群人。转念又想,这群人究竟是自自己进入暮颜楼就开始跟踪,还是由暮颜楼跟出?暮颜楼是路子清的地方,若是这群人自暮颜楼而出,那此事定与路子清拖不得干系。又想起日前方庭玉对路子清诸多猜测,自己当时笑他多心,如今却是笑自己太过天真,竟然信了路子清。现下只剩愤怒悔恨,他冷冷睇了这群刺客一眼,冷声道:“就凭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