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清淡笑不语,楼上萧子桤五指清拨琴弦,一道清音倾泻而出,似惊似喜,同聚同庆,贻赠上官云峰。上官云峰颔首微笑,转头对路子清道:“子清出题,不妨由我来解答如何?”路子清抿唇轻笑,将手中折扇递了出去,道:“愿闻其详。”
上官云峰展开折扇,将诗句复念了一遍,顿了霎那,展颜笑道:“子清这首青莲居士的‘山中对酌’,所求的非是美酒,更非名琴。这首诗对酌之人是意气相投的‘幽人’,一杯一杯复一杯,情之所投,意之所合,倾杯无限,只因对酌者乃知音,知己,知心。美景之中,与知心不醉不归,才是子清所求。今日醉去,明日且来,抱琴一曲,虽无弦,抚弄以寄其意。”说罢,他微微一笑,将折扇收拢送出,问道:“不知云峰解释的可对?”
路子清微垂眼睑,嘴角微勾,伸手接了折扇,道:“诗意深远,子清不过是借青莲居士的一首诗,以泄情怀。上官公子说的句句都对,实乃子清平生知己。”他边说,边抬起头,一双凤眼微光粼粼,隐约几分多情,又好似几分无奈。
上官云峰看在眼里,竟是一时无语,嘴角笑容一僵,却见路子清已转开了脸,收起了折扇,冲着楼前众人道:“今日子清一题,恐是题意太过浅显易懂,竟无人敢上前对答。如今上官公子解我心头忧虑,回我心中所求。今夜子清该当作陪,与上官公子不醉不归。如此,子清少陪了。”他说完,盈盈一礼,转头牵了上官云峰的手,道:“上官公子,随我来吧。”
李隆升见路子清携了上官云峰离去,心中五味陈杂,猛地一甩袖子,一脸不悦。众人见了皆不敢多言,忽的楼上小童缓步走下,来到李隆升面前,低声道:“李大人,切莫不悦,今日既是节气,日长夜短,‘无双’公子说了愿众人皆满意归去,既然‘无双’公子不得闲,不知道李大人是否愿意赴我家公子的邀约。”
李隆升听了,先是一惊,随后抬头看向右手楼台,墨子谦仍在作画,却恰时抬头冲他一笑,眼带三分冰冷,唇显七分情意,看的李隆升一阵心驰神往,忙点头道:“‘墨香’公子当真愿意?”那小童道:“大人说笑,我家公子还能有假?”李隆升忙作揖道:“还望带路。”那小童应了一声,带着李隆升向后楼走去。
墨子谦放下笔墨,亦起身走下了楼台。临去前,抬眼看向萧子桤,见对方仍在抚琴,微一点头,便转身离去。萧子桤指下不停,眼神却微微一颤,复又转开了头,看向窗外,五指翻飞,舒解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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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峰随着路子清出了暮颜楼,穿过跨院,走上石堤,看着四周灯笼摇曳,归川河上月影浮动,一时感慨道:“这般美景,不知有多少时日未曾与你同往。”路子清身形一顿,忽又笑道:“公子说笑了,公子若是有心,随时可来,暮颜楼是开门迎客的地方,断不会将公子拒之门外。”
上官云峰也是一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两人默默前行,饶过了两座画舫,来到河中最远的一座画舫。抬头见画舫上书写着“寒烟夜泷”,路子清当先走上,回头将手递给了上官云峰。上官云峰一把握住,忽感手中柔荑冰凉如水,一时脱口道:“你的手好凉。”
路子清眉头轻皱,就要抽手,上官云峰却不肯放松,借着路子清抽回之力,蒙的一拉。路子清一时脚下不稳,向前跌去,上官云峰双手一撑,揽住了路子清的轻腰。路子清心中一颤,面上却毫不慌乱,抬起头看向上官云峰,轻声道:“上官公子,是故意做戏给人看,还是对子清真有此心?”
上官云峰“哈”的一声笑道:“若是真有此心,子清又待如何?”
路子清眼睫微颤,盯着上官云峰片刻不曾言语,上官云峰目光灼灼,真诚一片,似期待不已,又忐忑不安。路子清挣脱上官云峰站直了身子,嘴唇动了动,终不能成语,唯有轻叹一声,当先走入了画舫。
上官云峰一脸无奈,眼神苦涩,摇了摇头,跟着走入了画舫。
“寒烟夜泷”中别有洞天,地上铺着价格不菲的白色狐毛软毯,四周墙壁画着梅兰竹菊,山水泼墨,置身当中,仿佛所在不是船上,而是山间。一张软塌置于窗边,窗外便是归川河,粼粼河水,滚滚涛声,似月夜波光,恰楼台鼓乐。月光自窗外射入,无需灯火,屋内自明。屋内四周不见烛火,路子清脱了鞋袜,赤脚走在白狐毛毯上,一双玉足没与白色狐毛之间,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叫人浮想联翩。只见他走至屋内,将四角四座灯台上的罩子摘下,瞬间屋内一片明亮,原来架在灯台之上的,是四颗夜明珠。
屋内不见高床,只有墙边一张蚕丝锦被,锦被之下便是软床。上官云峰脱了鞋袜,径自坐在了软塌上,看向天边一轮明月,不由开口问道:“不知你这房间都有谁来过?”路子清取来美酒,置于桌上,听他问起,先是一顿,随后抿唇一笑,道:“除了你,只有一人来过。”
上官云峰手指一颤,转头问道:“可是当今圣上?”
路子清微微点头,携了酒埕坐到了上官云峰身旁,笑道:“今日若非你,恐怕我未必能全身而退。”上官云峰眉头微皱,路子清道:“你也看到了,李隆升带来的那几坛酒,若非前几日你差人送来与我品尝,我今日也未必可以一一猜对。”
上官云峰接过路子清手中的酒杯,闻了一下,笑道:“这是那北国高粱?”路子清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官云峰将酒杯置于唇畔,却忽的一顿,转头道:“这酒莫非是刚才那坛?”
路子清哈哈大笑,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怎有可能?”借势喝了一口,路子清又道:“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李隆升那个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的样子,也心知你不愿喝他送来的酒。这酒是你前日送来的那樽。”路子清微微一笑,道:“也难为你敢带来给我。”
上官云峰哈哈笑道:“为何不敢?我爹他从不饮酒,这酒在家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送了你,也算是让他物有所值。”路子清眼睫微垂,幽幽道:“纵使没有我,这样的美酒,送与其他佳人,岂不是更好?”他抬起眼,意有所指的看着上官云峰笑道:“我听说,上官夫人为了公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心有牵挂。公子却整日流连‘无双’,岂不是叫人心寒?”
上官云峰听了,不禁笑道:“我与你一场知己,非关风月,又叫谁人心寒?”他一顿,又道:“若说心寒,该是为你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才是,今日又让我独占鳌头,他们岂不是碎了一地芳心?”
路子清大笑道:“那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又有几个真心实意?更何况那当中哪儿来的文人雅士?若说是文人,岂不会不明白子谦画中思乡之情,恬静之意,若说是雅士,又怎会听不出子桤曲中凄凉之意,感叹之情。更遑论我那几句再浅显不过的诗词,又岂会解错?”他看向上官云峰,幽然道:“所以子清常言,子清一世,知己唯有公子一人。”说着,他向上官云峰一敬,一口饮尽杯中美酒。
上官云峰道:“若说知己,恐怕于子清而言,并非只我一人。”路子清斜挑了眼角,“哦”了一声,一脸似笑非笑,问道:“公子认为还有何人?”
上官云峰道:“自是当今圣上。”路子清脸色微变,皱眉道:“公子休要胡说。圣上乃是当朝圣主,一代明君,又岂会和我这种人不清不楚?”上官云峰道:“你说这座画舫除了我,还有一人来过,便是当今圣上,若非你的知己,你真心以待,又怎会让他登堂入室?”
路子清道:“当初,那人还不过是个不得势的皇子,来我这里夜夜买醉,为的什么,公子不是心知肚明么?”他瞟了一眼上官云峰,见对方面色尴尬,几近无言,以酒掩饰,不由笑道:“公子莫慌,子清非是怪罪公子。公子携了皇上前来,你我私下里说,那时皇上不得势,处处让二殿下得了先机。天下皆知,二殿下为人刚愎自用,小气妄为,亲小人却远贤臣,祸乱朝纲,实非明君之选。子清身为苍朝子民,自当为国为家,尽己绵力。如今天下已定,在那场乱世之中,暮颜楼也已经功成身退。”他微微一笑,道:“自新皇登基,便不曾来过暮颜楼了。”
上官云峰脸上一红,记起当日种种,摇头道:“皇上虽然口中不说,我却知道他心里一直记得你。”路子清微微一笑,抬眼却不满道:“今日你我说好,不醉不归,怎的你总是提及另一人?若是这般,便该受罚。”说着,他替上官云峰满了酒。
上官云峰一愣,见他似嗔似怨,无奈笑道:“是,今日本不该提及旁人,是我不对,该罚。”说着,一口饮尽了杯中高粱。喝的太急,呛得咳了几下。路子清忙为他抚背顺气,笑道:“何必着急,今夜还长,你我可慢慢话旧。”
第11章
上官云峰看着路子清清雅面庞,丰润红唇,一时意乱神迷,缓缓向他靠去。忽的唇边一凉,原来是路子清执着的酒杯靠在了上官云峰唇上,路子清轻轻一笑,道:“公子可是醉了?”上官云峰脸上一红,忙坐正了身子,饮了口酒,掩饰尴尬。
路子清轻笑了一声,起身将放在门旁的几坛酒拿了过来,道:“之前子桤吵着要这些酒,我未应允,今日李隆升送了那好些来,我全留给了他。这几坛是你前日送来,今日你我当真要不醉不归。”
上官云峰点头,朗声道:“好,今日便不醉不归。”
路子清取来了不同的杯子,置于桌上,笑道:“不同的酒就该配不同的杯子,不然便如同牛嚼牡丹,不知其味。”上官云峰见了,不由皱眉道:“我看你今日非是不醉不归,而是想要醉生梦死。”路子清笑问道:“不可以么?”
上官云峰一时无语,路子清大笑道:“公子莫替子清担心,子清千杯不醉,公子还是担心自己才是。”
上官云峰先是一怔,随后摇头苦笑道:“若说饮酒,我还真不曾认识比你还能喝的。”抬头见路子清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上官云峰复又起身说道:“不过子清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可是会意云峰,明日当抱琴前来,再续今日之约?”
路子清哈哈大笑,道:“上官公子既是子清知己,会意又岂会有错。只不过,今日一醉,不知明日公子能否前来。”
上官云峰也哈哈笑道:“这还真是难说,不过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今日有子清作陪,云峰自当得享今朝。”
路子清听后,道了声“好”。牵着上官云峰的手坐到了桌旁。两人一边对酌,一边闲聊。说天道地,谈古论今,真是人逢知己千杯少,好不惬意。
聊至夜半,几坛酒已经见底,上官云峰两颊酡红,一片醉态。他的头不住落下,几次都是路子清扶住,才不致磕碰。路子清见他醉酒,将他扶入怀中,低声道:“公子醉了,不如暂且休息吧。”
上官云峰迷糊间听见路子清声音,猛摇头颅,道:“我还可以喝……”他自路子清怀中起身,抬头醉眼朦胧的看着路子清。忽的他眼神一阵清明,光彩灼灼,双手抓住路子清双肩,道:“子清,你告诉我,你对我……可曾真心?”
路子清见上官云峰眼神真诚,怔然无语。手不自觉的抚过上官云峰面颊,久久不动。最后却是长叹一声,轻声道:“公子,你醉了。”
上官云峰看着路子清,眼神逐渐朦胧,忽的头一沉,倒入了路子清怀中,只是他口中依旧喃喃询问。
路子清幽叹一声,轻搂上官云峰,抚背安慰。过了良久,听不到怀中喃喃之声,料想上官云峰已经入睡,路子清将他仰面扶起,看着上官云峰睡颜,不知作何思绪。手指轻轻划过上官云峰眉眼,神情似嗔似怨,唇畔闪烁不定,似有万千言语,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他扶起上官云峰,放在自己床上,为他盖好蚕丝锦被,才走到画舫门口。门旁一条垂幔,路子清轻拉垂幔,过了片刻,长安携了路峰回来到门外。
两人进了画舫,路峰回为眼前景象一震,他自幼乞讨,自是不曾见过这么多的名贵之物,一时不知如何反应。长安在一旁推了他一下,路峰回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忙低了头。长安吩咐路峰回收拾残局,自己走到路子清身旁,见他低头看着床榻上的上官云峰,皱眉道:“公子不吩咐人送上官公子回去么?”
路子清摇头道:“今夜不必了。”他见长安皱眉,问道:“外间如何了?孙掌柜可休息了?”长安点头道:“外间已经平息了,那几坛酒已经送去给了萧公子。孙掌柜也已经休息了。只不过……”他微微一顿,路子清问道:“怎么?”长安低声道:“李隆升还没有离开。”
路子清眉头微皱,问道:“他在哪里?”长安道:“他现在在墨公子那里。”路子清惊道:“在子谦那里?”他乍惊之下,声音难免高亢,引得上官云峰哼了一声,他忙牵了长安离开软床,压低声音道:“他如何招待了李隆升?要知道那李隆升不知好歹,若是给了他一次机会,恐怕日后他会得此便宜,处处卖乖。”
长安心知路子清关心墨子谦,却不以为然,道:“公子,莫说长安多嘴,长安觉得墨公子并非公子所想那般柔弱。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路子清摇头道:“长安未免太过小心。你们担心子谦,子桤两人有不安之心,日日监视。到如今可有任何发现?”长安一时无言,路子清又道:“当日若非子谦劝得华阳王出兵镇压二殿下余孽,今日谁为天子恐怕尚难定论。单凭子谦这件事,足以值得信任。”无双皱眉,只得劝道:“公子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为妙。”
路子清心知他是关心自己,虽不以为然,却也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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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路峰回和长安收拾得当。路子清随两人出了画舫,站在船舷上。
路子清向路峰回道:“今晚你看到了我是如何营生的,今后你便留在这里。平日里不需要你出去,我会请人来教你识字读书,如何?”
路峰回怔愣道:“你会叫人教我识字?”路子清点头,路峰回喜不自禁。路子清又道:“而且暮颜楼上下不需要你打点,除了读书以外,平日你就跟着长安,听他吩咐就好。”路峰回忙点头答应,路子清忽的沉声道:“只有一点你要记住,平日你住在暮颜楼的偏院,没有我的吩咐,绝对不可以上这座画舫上来,明白么?”
路峰回见他声色俱厉,吓了一跳。路子清又道:“这座画舫你若是私自进来,如有个三长两短,且不可怨天尤人。你该知道我的手段。”路峰回想起树林里被路子清惊吓一事,不由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路子清见他害怕,又软言安慰道:“你放心,只要你不随意乱动,也就不会有危险了。”他拍了拍路峰回的肩,接道:“如今寅时将至,你们也早点下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