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前行,耳旁听到的低落在地的水声,好似是身后那人淌在心底的泪,让他心疼。
如今将人放下,身前手臂撼固依旧,他明白那人不愿暴露人前的脆弱,此刻彷徨之中,依旧努力扞卫着尊严。
上官云峰轻叹一声,握了胸前的手,不急着拉开,却是轻声道:“你勒的我很难受。”手下的拳头一震,似在犹豫,尤带不愿,却也无可奈何的缓缓松开。上官云峰转过身,就看到路子清垂了双手,低着头,掩去的是眼中的脆弱无助,却掩不去满身的寂寞悲恸。
沉重环绕周身,那坚固难摧的壁垒似乎正在缓缓建砌。
上官云峰只觉得眼前的人似被无形包裹,真实越见远离。心尖猝然碾过如针扎一般的疼痛,想要拉过对方,紧紧拥抱,然后对他说:“我会陪在你身边,不用担心。”
但是心有所想,仍是不见动作。是因为习惯了对方的推拒,看惯了对方的隐忍逞强,不曾见过的脆弱,即使想要上前安慰,也知道他所说的话,不过只是安慰。如今的自己,什么为他都做不到。
但是竖起了防备的对方,又会在无人之处露出怎样的表情?看不到不代表不知道,看不到也会心疼,难掩的心疼划过心肺,让他无法默然前行,亦无法在沉默装作不知。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似挣扎,似犹豫,眼中划过,是心疼,是怜惜。
路子清垂首而立,袖下紧握双拳。低垂的面容逐渐趋于平静。唯有紧握的手掌泄露了他之情绪。一路上被背负而行,身后冷风习习,但胸前宽阔温暖的脊背,让他不感寒冷,反而觉得异常安心。
思绪逐渐飘远,很久之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被人怀抱在怀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渐渐放下了戒心,心中不由幻想,若是这条路就是这般相负而行,永不停止,该有多好。不知不觉卸下了防备,将一颗脆弱的心灵暴露人前,得到短暂的安宁,让他无法轻易放手。
被人放下的一刻,遥远真实的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骤然侵袭全身,来不急抵挡,做不出反应,唯一可以扞卫的,便是手中所握,曾有的温热。固执己见的不愿放手,装作一切仍在继续,然而却因为对方一句打破平静的话,不得不放手,不得不再一次竖起全身的防备。
心底不由冷笑,曾经一次一次被抛弃的自己,如今仍旧贪恋这种安宁的假象。早在进入暮颜楼的一刻,便该知晓,这种安然宁静早已不是自己可以奢求的了。远在投身暗影之时,就已经将平凡抛弃,真心将会成为骗局中的弱点。
纵使上官云峰对自己有情,他会尾随在自己身后,相信他已看到一切,心中已经明白,自己身份特殊,背后谜团重重。所以放手,是对他,也是对自己,最好的结果。
仍是紧握双拳,不愿轻易放弃。仍是努力建立防备,不得不放弃眼前。
早已知晓的结果,理智接受了,感情却不愿接受。
与眼前人交织在一起,过去的回忆自心底流过。欺骗与挣扎,每一次与对方在一起,都会经历的过程,早已习惯。可是每一次,在放与不放,骗与不骗中间,总是要犹豫。路子清银牙紧咬,不能原谅如此犹豫不决的自己。
口中酝酿着道别的言语,低垂的面容努力维系平静。心思飞转,已有定案。
只是忽然,手上一暖,却是被对方握住。心头怔愣,却没有挣开。
上官云峰一手握着他的手,感觉手中拳头缓缓松开,心底惊讶于他之隐忍,这般用力攥紧的拳头,说明了什么。另一手迫不及待,却又不失温柔的捧起了他的脸。
月光自云朵后面轻柔洒落,映照在路子清脸庞,映出一片苍白。除了苍白,眼中却已经是暗不见底的深邃,波澜不惊的平静,更映出了那无波双瞳中,上官云峰眉峰紧蹙,满面心疼怜惜的面孔。
指腹轻轻划过路子清的脸颊,冰冷的触感缠绕在手指尖上。冰冷,如同路子清周身的气息,是他身子的寒冷,亦是他建起的防备之墙,散发出的疏离。
手指轻轻握住打开的手掌,温热的细腻包裹了手掌。温热,是路子清极力隐瞒的一面,是他内心的炙热,亦是他不愿旁人看到,防备之下的真心。
掌下一点湿濡,是汗水还是什么。上官云峰拉过手掌,轻轻翻开,入目眼前的是白皙掌心间的一点朱红。深刻于朱红四周的指甲痕迹触目惊心。上官云峰看着,眼中只剩心疼,心下不由自问:该是用尽了多少心力,才能维持他面上的镇定,眼中的平静。抬眼,对方不为所动的面容,苍白依旧,冷静依旧。启唇,已是声带颤抖,满心怜惜,“你,不疼么?”
路子清低垂下了目光,抹掉手心的血红,淡然开口道:“不疼。”
上官云峰眉头紧皱,“你……”对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行为,心感愤怒。然而话到嘴边的责备却在出口一霎,变成了深深的叹息:“唉……我不希望你如此伤害自己。指尖掌心,该是你一部分,何必让他们自相伤害呢?”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一句“自相伤害”在路子清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沉默以对,心底却不由暗问:他是在暗示什么?以踏月布局,牺牲他,是在计划之中,然而清风寻死,却是始料未及。路子清自问,善于算计人心,但是却不善于体察人心。爱情,友情,亲情,总是超出他之想象。
清风悲恸的神情,不惜自尽的绝望,眼见一刻,才能感同身受,超出意料的结果,才能打碎他一直建筑的防备与坚强。
此刻听到上官云峰这句话,路子清心中百味陈杂,却也不禁询问自己:与眼前人的关系,又是怎样?爱情么?早在知晓他姓上官的一刻,便已是满心的恨意。友情?从来与他之间,只有算计和利用。亲情?想到亲情便是冷笑,被亲人抛弃的自己,从来认为亲情最为可笑。
上官云峰在他心中的定位,早有定论,但是相交之中,最初的定位渐渐改变,如今两人关系早已今非昔比。纵有所感,路子清亦不愿承认。他淡淡别开眼神,轻声道:“无心之过,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一语双关,即使在回答上官云峰的问题,又是在安慰自己心中的自责。
上官云峰虽有所感,一时之间却不能全然明白,只道他是说自伤手掌之事,轻声劝道:“我不是说你,责备你,而是……就算你不疼,总要想想在你身旁,有人会替你疼,为你心疼。所以就当是为了这些人,不要伤害自己。”
路子清一怔,映入眼帘的是上官云峰不带掩饰的真切眼神。炙热,如燎原之火向他扑来,想要生生烧尽他辛苦建立的防备。路子清心头一阵激跳,温柔眼神不是做作,风月场上多年,谁人真情,谁人假意,路子清自问可以一眼看穿。只是如今,面对这双在真挚不过的眼睛,他却是不知所措。
今夜,暴雨终止,月色撩人。连带自己,似也被这月色迷惑,过的几番不真切。微一怔愣,已是不觉点了头,轻声回道:“嗯。我会注意。”说完,看到对方满意而笑的眼神,自己竟是几分失神。急忙别过了脸,掩饰失态。
动作虽轻,但那一刻的失神仍是逃不过一直关注着他的上官云峰的眼睛。只见他抿唇一笑,为他打破路子清防备而一时欣然,只望自己趁热打铁,再接再厉,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路子清真心依赖的一人。
如此想着,上官云峰毫不犹豫的回手一揽,揽住了路子清的腰,贴近他耳旁,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路子清被他揽在怀中,亦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喜悦,仔细一想,即便明了。为他这份小小的得意,为他接下来的得寸进尺,不知该骂他不知进退,自作多情,还是该感谢他的不离不弃,真情一片。思索间,路子清漠视了两人关系,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放松了身子,随了对方心愿,半倚在上官云峰怀中,缓缓而行。
上官云峰拥着路子清,承受了他大半的体重,感觉到他此刻的依赖,侧目望去,只见他嘴角隐隐挂着浅笑,与平日一般无二。只是湿寒的身体微带萧瑟,怕他觉得寒冷,于是手上一紧,搂抱更深。
雨中久立,冷风一吹,路子清反倒几分清醒,加上之前在上官云峰背上,一直心事重重,满心自责怨怼,反倒不觉得寒冷难受。此刻夜露沉重,走了几步,便觉得头重脚轻,心头隐隐发闷,周身湿寒一片,早已是冷的不知知觉。感受到上官云峰更加贴近的怀抱,路子清亦觉得心中划过一股暖流,不自觉的更向对方温热怀抱贴紧几分。
上官云峰除了心疼,却也多了一分狂热的欣喜。
两人相识多年,他仍记得,初见路子清之时,那人冷清清的目光中却带了一丝炙热,似在局外审视,却又有着在局内的期盼,自己也许最初就是被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神所吸引,像是要对自己倾诉的眼神,又像是蔑视的眼神,总以为眼波之中是深邃平静,但是与他对视,平静眼神当中,却又是五光十色,包罗万象。看着看着,便是欲罢不能。
疏离与贴近的结合体,冰冷与炙热的矛盾体。
还记得与他袒露相待的那一刻,抚摸着眼前陈横玉体,他曾问过:“第一次,不怕么?”那人却是笑弯了眉眼,前一刻的冰冷如霜,却在此时化作了燎原之火,不闪避,不做羞,即使面对情欲,也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掌握全局:“因为是你,我相信你,所以不需惧怕。”
一句“相信”,一句“不需惧怕”,路子清将自己托付给了眼前人。
一句“相信”,一句“因为是你”,上官云峰为眼前人失了真心。
时至今日,路子清在他眼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凌驾于顶的姿态,他自问从自己不曾看过今日这般如此,失魂落魄,失声痛哭的路子清。像是一个满心委屈,好不容易才得以发泄的孩子。总以为他将一切握在手中,从不曾错算,包括自己,包括皇上,他曾怨过,恨过,发过誓,不在与路子清有所交集,但是真正面对他,仍是不能放手,不能放心,不论对方如何算计,自己仍旧希望可以在对方心中留下痕迹。
如今倚在自己臂弯之中,他是否可以认为,纵然此刻防备已经重新竖起,但是曾有过一霎,他是全然,毫无防备,坦诚相待的面对自己。此时此刻,他之依靠,是否可以当做他仍旧相信自己呢?自己与他是特别的存在呢?若是如此,他衷心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永无止境,一生一世。
温软在怀,虽是街道清冷,于相依的两人而言,仍是自有一番暖意在心底发酵。
第66章
缓步走回暮颜楼,楼内仍是灯火通明。
路子清顿住脚步,抬头看去,看着那耀眼灯火,脚下竟也添了几分踌躇。
上官云峰打量着他,缓声道:“若是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了。”
路子清闻言,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挣脱了上官云峰的扶持,站直了身体。
倏然离开温热的怀抱,周身袭来一股寒冷,路子清一时不察,陡然感觉胸口蹿腾而上,一阵巨疼,头脑昏沉沉之间,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闷锤,身体便是不受控制的向后一仰。所幸站在身后的上官云峰不曾离开,手臂一拦,便将路子清圈在了怀中,满眼不舍,却也对他的逞强有着无可奈何与责备。
这突如其来的失衡,路子清瞬间站定了脚步,但是心头闷痛不去,借由上官云峰的扶持才能勉强站立,他心有余悸,却也不愿示弱,抓着上官云峰手臂的手格外用力。所望之处是暮颜楼,沉淀之后的眼神,是希冀离开又不愿离开的矛盾。
上官云峰感觉到怀中躯体的纤细与那几不可闻的轻颤,曾言的全力支持转而变为了满心希求的禁锢,想要怀中人快乐,因自己而快乐,想与怀中人双宿双栖,远离是非。感觉到手臂上沉重的力道,深知那是怀中人心中的沉重,该松手,还是紧握不放,相信对方在犹豫间奋力挣扎。
一心询问:子清,可是也割舍不掉与我的感情,不愿再踏入暮颜困顿之地?
一意孤行:若是你做不出选择,就由我来替你做出选择吧。
于是,回应路子清不愿松手的紧握,是上官云峰的用力一揽。同时,引导路子清犹豫挣扎的矛盾,是上官云峰温柔深情的诱惑:“同我离开,可好?”
深沉低哑的软语在路子清耳旁炸开,犹如一道烟花在他脑中炸开,五彩斑斓,宏伟美丽,但是也只是一刹那,他茫然抬头,看到的依旧是漫天黑夜,原来耳中所听,脑中所想,皆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
背后结贴在一起的温度,耳旁感受到的呼吸,热气喷在耳后,是如此的真实,但是却又如此的虚幻。路子清看天看地,最后目光仍旧是看向了近在眼前的暮颜楼。他断续之间,轻笑数声,手上用力,却是用力推开了胸前横栏的手臂。感受到背后之人一霎那的僵硬,他脱身而出,强忍着头疼,掩饰着心疼,依旧背对,询问轻声出口:“离开,去哪里?”不待上官云峰开口,他强自接道:“去上官家么?你父亲对你我之事,不是一直都颇有微词么?”
上官云峰欲出口的话因他一句反问,哽在咽喉。口中弥漫苦涩,最后却是一声轻叹,道:“是啊……”听到路子清一声轻笑,颇带鄙夷,他上前一步,拉住路子清的手,道:“天大地大,总有你我逍遥之处。”
路子清低垂了眼眉,好似在思考,上官云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不由低声唤道:“子清?”
路子清应了一声,回转过头,那眼中神色是上官云峰熟悉的冷静,带了几分浅笑,一如既往,即贴近又疏远。只见他微微勾唇一笑,问道:“天大地大,何处不是王土?”
上官云峰一愣,一声犹豫出口:“这……”路子清看着他眼中掠过的无奈惊讶,难以置信,只是淡然开口,道:“你有心为我离家,却怎样也做不到为我叛君。”上官云峰闻言,一脸难过,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无论是什么人看到了,都会为之不忍,为之心碎。
路子清也不会例外,胸口的闷疼在上官云峰的目光中,格外清晰,一下一下,越发难忍。手指尖仍旧感觉到温热,那是一路背负自己,扶持自己的温热,不愿轻易放开的不仅仅是对方,同样也是自己。
心中自嘲,本是算计之人,何来真心。今日一场,已经认清了自己,哭过,恨过,怨过,发泄过,一切过去,便该回到最初的轨道。
他心底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带任何怜悯的看向上官云峰,扯开嘴角,道:“如今你牵着的手,真的能让你毫无愧疚的牵持一生么?”感觉到牵起的手有一霎的颤抖,路子清轻闭眼睫,低声道:“你今日所见,我身后组织,所牵连事端,非是一般,你早已心知肚明。如此,你还能牵着这只手,对我讲‘天大地大,总有你我逍遥之处’么?”
一语道出彼此隐藏的心事。路子清睁开眼睛,直直看向上官云峰。平静无波的眼瞳不带任何感情,看不出他之心绪。然而上官云峰却因他一语,看着他抬起牵绊一起的双手,面上带了犹豫。
路子清轻笑一声,缓缓挣开上官云峰的手,道:“总是要松开,总是抓不住,你我总是无路可退,无处可逃。最好,便是认清现实。”
手掌相交,渐渐退出,手指相缠,慢慢放开。指尖与指尖的交汇,是最后的牵绊。
上官云峰感受到手中的柔软逐渐消失,千头万绪缠绕心头,扯不出个头绪,却有一点心中已然清楚,路子清承认了和皇上的关系,不然那一句“莫非王土”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自己心中仍有放不下的感情,不愿就此与他断了联系,眼见手中所握就要离去,上官云峰不作多想,反手牵了上去,牢牢握住那一只柔荑,抬头对上路子清因错愕而睁大的眼睛,心中多了一份肯定,那错愕之中存有因喜悦而一闪记过的光芒,为此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放手了,纵然此刻不能带他抽身离开,但也不愿他一个人孤军奋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独自舔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