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远很努力,也很乖,我知道,苍远快点长大,长大了以后,都是你的。”
他摸着尹苍远软软的头发轻声说着,怀里的孩子也不知听没听他说话,用小孩子特有的尖细嗓子哭嚎着,吓得一边的宫人们好半天都没敢凑过来。鹭翎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尹苍远把鼻涕眼泪都往他的衣服前襟上蹭,知道受了委屈的小孩不哭到够本是不会松开他的了,他抬起脸来看向天空。
高高的宫墙将天空圈成窄窄的一条,那天色看上去虽明净,却隐隐的透着某种无言的痛苦来。
“苍远不哭,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鹭翎拍着尹苍远的背,一边无意识的重复着劝哄的话。
“等你长大了,我都还给你。”
鹭翎小声的说着,突然觉得那天光亮得有些刺目,就像那男人的存在一样,离了便看不清前路,在他身边又不能直视着他。
鹭翎忍不住笑。
突然觉得眼睛一痛,鹭翎眨了下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那泪珠无声地划过鹭翎的太阳穴,最终隐没在了乌黑的鬓发中。
03.堂前燕
国子监内有专门教授皇亲国戚及二品以上权臣之后学业的学府,只是是虚设,大部分名门子弟还是在家族办的学堂中学习,所以这里平时也便只能见几个人老老实实的坐在里面。
鹭翎是来得勤的,又本性里就是尊师好学的人,在这当夫子的杨博先便也看重他,对他要比其他孩子严厉些。每次杨博先都布置了书下去,鹭翎花些时日读了,便来听老先生讲解一番。
这杨博先已过花甲之年,尹倾鸿是太子时,他便以翰林学士身份被先帝封为太傅,生性耿直不畏皇权,是个敢于跟皇帝叫板的人物,也颇得尹倾鸿的敬爱,等辅佐着尹倾鸿坐稳了江山,本能封他为宰相,他却立刻要告老还乡。
杨博先在家乡已无亲人,他妻子早死,未给他留半个子嗣,他也全不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语,一直没有续弦。尹倾鸿看他孤苦,又知道他决意不再摊朝廷这浑水,便让他就近在国子监住着,也不给官职,只平时教导来这听学的孩子。
尹倾鸿虽不说,但对这老人是如父亲般对待的,门生又占了半个朝廷,没有官职别人见到他也都要礼让三分,老头子脾气大,宫里人都怕他,唯独鹭翎与他亲近,知道他面上虽恶其实骨子里还有些老小孩的别扭,知道的又多,跟他很是处得来。
这天杨博先按着平时的时间来到学堂,扫视了一圈,只见着几个大臣家的孩子零零散散的坐着,不见鹭翎的影子,一张老脸当时就黑了一半。
他上次与鹭翎说好了让他今日来,要讲尚书给他听,现在看他没来,心里便道这二皇子也开始不守学生的本分起来,下次见了必要好好的训诫一番。如此想着,也便失了讲学的心情,只坐在蒲团上,让下面的那几个孩子轮番上来背功课,又让他们自己在下面看书。
哪知课上到一半时鹭翎倒来了,且还不是一个人进来,怀里还半拖半抱着一个小些的。
那小些的孩子杨博先见过几次,不是那总赖在国子监门口的三皇子还能是谁?再看鹭翎满身的狼狈心下便一乐,脸上却还紧绷着,道:“课都上了一半了才来,二皇子怕是觉得老头我不够本事教你了?”
鹭翎也不慌,笑着对着杨博先作了个揖,说道:“老师是学之泰斗,学生愚钝,自知只学得了些皮毛,万没有值得自满的能耐,今日是学生冒犯,还望老师见谅。”
杨博先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点点头,用手里的书指了指鹭翎平时坐的位置,鹭翎立刻会意,再向他作了个揖,这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而那尹苍远也被半拖着过去,坐在鹭翎旁边,死抱着鹭翎一条胳膊不放。
鹭翎一来,杨博先便来了劲头,也不翻开书,直接便将尚书里虞书尧典从前开始背了一段,然后又释词释义,一边还分神去看那对兄弟,那尹苍远哪还有平时在国子监门口时嚣张的样子,此时像只受了惊的小狗似的死命往鹭翎怀里蹭,一双还闪着泪花的眼睛有些怯怯的望着杨博先,身体因大哭过后还未完全平复而一抽一抽的,看杨博先看他,一激动,从鼻孔里吹出个鼻涕泡泡来。
而鹭翎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在尹苍远鼻子下面一下子变大一下子又变小的泡泡,只见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忍笑,但最终没忍住,嘴角上翘着,平时神色淡泊的一双眼笑的眯了起来。接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来,帮尹苍远擤了鼻涕,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又是一笑。
杨博先装作没看见自家的得意弟子走神,依然摇头晃脑的讲着,内心里却觉得有些高兴。
这二皇子才七岁,杨博先从看到这孩子起便觉得他实在是懂事得过了头,每天不张扬也不淘气,做事总是知礼度的。但这样的孩子虽是让人省心,却绝不算让人安心。
皇宫这地方乌烟瘴气,最怕出头,一个这般出众的孩子,到最后的结局不是被人夺了性命成了别人踏上皇位的阶石,便是把别人踩在脚下,落得个一身人命。
杨博先一直担心着这个孩子,鹭翎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尹倾鸿来,虽然两人完全不同,但一样的过于成熟了。
鹭翎实在太过温文,简直到了冷淡的程度,虽是笑着,但杨博先却总觉得他实在是活得不开心,若是其他的孩子,如果敢淘气生事或者上课走神,他是绝对要严罚的。但如今看这孩子对着自己的弟弟发自心底的笑,也发自心底的照顾着,便也安心下来了。
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了情便会有弱点,但能看到这孩子有人情味的一面,总是好的,那至少说明他能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那天杨博先兴致极高,讲得也就多了些,等放课的时候已近午时,学生们都赶忙散了准备回家吃午饭,唯独鹭翎未动。杨博先正觉奇怪,这一看才发现尹苍远缩在鹭翎怀里,已是睡得香甜。
“白日成眠,不思进取。”杨博先重重的哼了一声,踱着步子进了学堂里间。
鹭翎只能苦笑。尹苍远刚哭闹过,又是小孩子,睡得很沉,鹭翎又抱不动他,看他睡得好,也不忍吵醒,所以也只能干坐着,对着学堂梁上的一窝燕子发呆。
春末夏初时节,小燕刚刚孵出,见父母带着吃食归巢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衬着这安静下来的学堂,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
正这时候,远远的国子监门口传来了有节奏的锣声,那是皇帝行走时清道的声响,鹭翎尽量回转过头望着门口,果然过了一会儿便见那熟悉的修长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尹倾鸿见鹭翎坐在那里不起身拜礼觉得有些奇怪,再一看才发现窝在他身边的小小人影,挑了挑眉走了过来。
“翎儿如此疼爱兄弟,朕倒是头次知道。”
尹倾鸿把尹苍远从鹭翎怀里抱出来,看看这被自己拎起来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小孩子,觉得有趣的笑了笑,然后回头递给了一直站在学堂外面、放课后才敢进来的尹苍远的随侍。
听尹倾鸿说这话,鹭翎淡淡的回道:“儿臣向来是疼爱兄弟的,只是没什么机会见得到他们,空有一腔心思也没处显出来给父皇看见。”
回头看着躺在随侍怀里睡得流口水的尹苍远的尹倾鸿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看向仍坐在那儿不动的鹭翎,一双眼尾上挑的狭长凤眼眨也不眨,漆黑的瞳子透不出一丝光来:“翎儿这话,可是在怪朕?”
鹭翎忍不住身体一僵,弯腰行了一礼:“……儿臣不敢。”
看着对自己行叩礼的鹭翎,尹倾鸿勾唇一笑,伸手握住鹭翎的胳膊拉了起来:“走,陪朕去用午膳。”
尹倾鸿这人向来要别人跟着他的步调来,鹭翎在他身边呆了许久,早已习惯,任由尹倾鸿拉着自己离开。临出门时鹭翎回头看了一眼,尹苍远似乎醒转过来,有些呆然地望着他这边,鹭翎只来得及对他笑笑,便被扯出门了。
午膳如往常一样在尹倾鸿与鹭翎的寝宫华庆宫进行,侍女们无声地上菜,再无声地退下,只留几个皇帝看重的站在鹭翎和尹倾鸿身后以便及时上前伺候。
鹭翎从上一世开始就是个受到了传统的“食不言,寝不语”教育的人,坐在垫高了的椅子上默默的低头吃着饭,夹菜也只夹眼前的那两三样。
一边的尹倾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顿午饭没见他吃几口,一直盯着鹭翎一脸的兴味盎然。
实在受不了身边传来的视线,鹭翎无奈的放下碗筷,侧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父皇可是有话要对儿臣讲?”
尹倾鸿脸上笑意更浓,夹了块炙烤鹿肉放到鹭翎碗里:“只是想起翎儿小时,朕喂翎儿吃饭的事。转眼之间翎儿都这么大了,朕便有些感怀往事起来。”
听尹倾鸿提起以前的事,鹭翎一直清澈无波的眼暗了暗。
“谢父皇惦念,父皇一直对儿臣爱护有加,儿臣甚幸。”
看鹭翎脸上僵硬的笑,尹倾鸿但笑不语,举着手中的银箸指了指远处的菜,身后的侍女立刻夹了些送过来。逗弄了小家伙一下,他便心情大好起来,也有了胃口,终于开始好好吃饭了。
反倒是鹭翎完全失了胃口,草草的将碗中的饭和鹿肉吃进肚子,便说困乏了,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尹倾鸿点了点头允了,只是在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唇角带了些冰冷的笑意。
还真是不能大意啊……
尹倾鸿心想着,微微眯起了眼睛。刚一上午未见便让他遇到了尹苍远,虽也觉得这相遇只是偶然,但见他的翎儿对那尹苍远的态度,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谅他也无捣乱的能耐。
尹倾鸿勾唇笑了笑,又举箸指了指远处的菜,继续吃起饭来。
04.生前事
鹭翎曾经在二十一世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思想教育下长大,那时他不叫尹鹭翎,那时他有个很男孩子气又很普通的名字,叫郭凯。
郭凯家不算富得流油,但也绝没给中国GDP增长拖后腿,如大部分现在的家庭一样,在家里他是独子,虽不算受尽宠爱,但父母也从没慢待了他。
一家三口,虽然有些小打小闹,但过得还算和睦幸福。
郭凯小时活泼可爱,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在长辈和同龄的孩子之间都很吃得开,上幼儿园时的志向是成为圣斗士保卫世界和平、娶幼儿园里温柔漂亮的李阿姨为妻以及消灭世界上所有的牙医。上了小学喜欢上踢足球,并在小学六年级时喜欢上邻班一个刚刚开始发育了的漂亮小女生,后来这段恋情因升上初中两人去了不同的学校而宣告无疾而终。
上了初中后郭凯终于盼来了青春期,身高不负众望的以牛股大盘走向的态势猛往上窜,然后在初三末高中生活伊始之时正式宣告叛逆期到来。
叛逆少年郭凯每天愤世嫉俗牛逼哄哄,感觉自己好像无所不能,只可惜天不邃人愿他自恋不代表地球就真的以他为中心开始旋转,于是自我感觉良好的郭凯那青春期男孩玻璃般易碎的心在高一下学期随着告白被拒绝而彻底碎裂、化灰、随风而逝了。
看到自家儿子因人生中的第一次成了悲剧而从此一蹶不振痛哭流涕躲在房间的角落里阴暗得像大雨中的一根小黑蘑菇,郭凯的父母心痛不已恨不能以己身代子受苦,可惜人生的首次告白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具体年代不可考的遥远记忆了,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暑假来临,强行拉扯下那棵宅在墙角念叨着“生无可恋死亦何欢我已看破三千世界红尘事所以准备下半生皈依我佛”的小黑蘑菇塞进车里,向海边渡假村进发。
再次可惜天不邃人愿,车开到盘山公路上时突然遇到暴雨,泥石流的突然降临使得整条道路乱成一团,最后郭凯家的车前半截连带着郭凯的父母被泥沙掩埋,剩下一个郭凯好不容易险险逃过活埋,还没等他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或为父母双亡感到悲怆,就被一追尾的大货车送去“皈依我佛”了。
从叛逆少年郭凯到小黑蘑菇郭凯再到三明治里的培根肉(还是抹了番茄酱的培根肉)郭凯,躺在车里血肉和意识都模糊了起来的郭凯在雨水打在肌肤上的刺骨寒冷感和身上的剧痛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享年17岁。
死时别说未婚,连女孩的嘴儿都没亲到过,直接带着他的童贞转世投胎再世为人了。
虽然在最后的意识里郭凯一直在强烈的希望着自己能活过来,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真的醒过来了。只是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郭凯了,他有了新的名字,他叫尹鹭翎。
尹鹭翎刚出生时没有名字,那时王雪芙还不是皇后,而是一个虽在朝中有个当宰相的爹撑腰却没得到多少皇帝的关爱的妃子,所以鹭翎出生时他那冷情的新爹连看都没过来看过他一眼,更别说给他想个名字了。
到了后来突然有一天这皇帝爹不知抽什么风,一脸春风满面的特意跑来看这个儿子,并因鹭翎他娘小名叫鹭儿特赐名鹭翎,虽然其他人高兴得很不过鹭翎对这个晾了他快俩月的爹特不待见。
要知道鹭翎穿越来的时候叛逆期还没过,虽然叛逆少年不叫郭凯了他也不可能突然变成三好少年尹鹭翎。于是当时鹭翎在他爹怀里蹬胳膊踹腿一副要推翻封建压迫之资,吓得当时在场的一干人等面无血色。
尹倾鸿是这瑾朝的皇帝却不是开国皇帝,上代皇帝也就是尹倾鸿的爹是瑾朝第三位皇帝,虽没有办成什么名垂千古的大事但也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虽在死时造成了些小动乱,却也将一个太平江山顺利地送到了尹倾鸿手上。
而尹倾鸿身为嫡长子一直端坐在太子这位置上直到即位,这也就反映出了一些问题:
第一,国家初建时的道家养民之风他一点没沾着,在他爹给他的教育里天下他这皇帝最大,谁敢不给他面子他就把谁塞回娘胎重练;
第二,他生长在国家没有严重外患的时期,没有了外患相对的宫廷内部斗争就相当激烈,这也让他对血亲之情什么的完全没印象;
第三,再来他一生算是顺遂,所以变得相当随性而为,谁都无法预料他突然会因为什么原因做出什么事来。
也就是说,这人的人品非常之渣,无情又自负,丝毫不容人反抗他。若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勤于政务不恋酒色,再加上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而鹭翎显然对他没什么恩,如今在尹倾鸿怀里这一顿折腾,着实是无意识的找死。鹭翎他娘宫里的一帮人紧盯着尹倾鸿的手就怕他一激动把这孩子扔地上摔死,尹倾鸿却只是看着手里等着自己的小不点笑了笑。
“朕这二皇子真是活泼讨喜,从今日起,就由朕来照顾。”
说得好听,面上看着也确实像喜欢鹭翎。
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鹭翎不断的用身心验证这人的不良用心。
他曾经在鹭翎因讨厌那没味又黏糊糊的婴儿食品而拒绝进食时直接掰开还只有两个月大的鹭翎的嘴,把一碗东西直接灌进去,并看着呛咳得差点死掉的鹭翎笑得开心;他曾经在鹭翎三岁时说要亲自给鹭翎洗澡而遣退了宫女,然后直接把鹭翎的头压进热水里差点淹死他;他也曾在鹭翎四岁时带着他去看一个宫人被斩杀的全过程,而那宫人是一直照顾着鹭翎的……
若说前两项只能说明他不会照顾小孩外加没耐心,那最后那一个就只能说明他心理变态了。
鹭翎被折磨得快要疯掉,他明白这男人是看不惯自己眼里的拒绝与坚持,这个一直接受着帝王教育的人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哪怕那是一个一捏便会死掉的孩子。
前世惨死的记忆让鹭翎不想再尝试一次死亡的滋味,他没有宁死不屈的情操,所以他屈服了。
在外人看来他一直是皇帝最宠爱的二皇子,他的母亲母以子贵做了皇后,他的外公也因他坐稳了宰相的位置,他谦和知礼,聪敏好学,他甚至比太子更引人注目。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尹倾鸿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而困在身边的玩具,他与尹倾鸿驯服的烈马及鹰隼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