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如何?”我心头一紧,不由握紧墨笑持僵绳的手。他幽幽话语中似乎透露出,他知晓我们将会遇到何种撕杀。墨笑进烟醉楼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许他明知危险有多大,却依旧坚持瞒着我,让我心中存一丝希望。即便那一刻,我们如呼啸之怒风冲出了长安南门,但眼前黑暗阴森的树林依旧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心。那不见尽头的路,让人进退两难。
墨笑久久不语,我却听见马后传来的动静。不似风吹树叶的婆娑,而是冷冽逼人的杀气。
我侧头,鼻间几乎快贴上了墨笑的脸颊。他绷着脸,双眼中只余倔强的坚持。我浅笑起来,“墨笑,即便今日死无藏身,我俩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虽只有短短相处的数日,他却是我难得的真心信任之人。
墨笑侧目望着我,眼带笑意。却猛然将我抱紧,我只感到身子一震,血腥浓烈地弥漫开。“你快走!”我背脊一凉,墨笑的手松开僵绳,划过我的肩膀。他硬生生地从马上滚了下来!
“墨笑!”我拼命勒住僵绳,可我本就不会骑马,根本控制不了马儿。我回头望去,只见墨笑双膝跪地,唇边鲜血怒绽。一抹湖蓝色的人影从树上窜下。我伏在马上,看着手中僵绳,终是一咬牙松开了它。下一刻便被颠下马鞍,滚到地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奔向墨笑。那抹湖蓝色的人负手而立于墨笑面前,一柄寒意刺骨的长剑横在墨笑脖子前。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步步走进。直到我看清那执剑人的脸。
“你——”我不由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那高束而起的棕发,俊毅深沉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脸庞,紧紧抿起的薄唇,任何一个都是我熟悉非常的。我却如何回忆不起,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他。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而这个男人看我的目光,也是似曾相识,无可奈何般纠缠。
“顾柳月!你回来做什么!笨死了!”墨笑狠狠地道,却又止不住吐出一口血。“玉萧果真名不虚传。内伤未愈依旧轻功了得!”
“这可多亏墨大夫妙手回春,短短三日我已好了大半。”棕发男子勾起唇角,笑得狂放霸道。目光依旧锁在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让我突然回忆起,此人乃是那晚酒窖里云姨身边的年轻男子!我站在距离他一丈外,却被他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哈哈!”墨笑轻笑出声,一字一句自信道,“你就不怕,我在药里,做手脚?”棕发男子突然捂住胸口,面如土色。墨笑伸手移开他的剑锋,“你自以为聪明,每每喝药之前必定要我先尝。殊不知我下的药,正是用来对付你这种内力高深的高手!我不会半点武功,自然没事。”墨笑站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嘴角扯出一抹笑。
“你没事吧?”我扶住墨笑。这贱人现在居然还笑得出口。这回我是领教了,墨笑这不懂武功的大夫,是如何游走江湖的。救人,下毒,他的城府实则不浅。我望向那棕发男子,只见他以剑支地,半跪于地。
“墨笑。你太天真了!”棕发男子连点胸口数个穴位,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你是小看了神乐阁的绝尘咒!”
我一惊。神乐阁!滨水之巅的神秘门派!绝尘咒!传说中能迷人心智,乱人心脉的内功心法!“神乐阁中神乐仙,三魂夺,七魄牵。”我默默地念叨着。可这叫玉萧的男子,明明使的是剑。墨笑与他之间的对话,更让我一头污水。
“绝尘咒,你明明只修炼到第七重,怎会——”墨笑握住我肩膀的手一紧。
不用他再多言,我已了然。“墨笑别说了!我们快走!”我扶住他,想趁玉萧尚未恢复赶紧逃命。
“迟了!”
我与墨笑一转身,便闻一阵萧声传来,急促迅猛,汹涌澎湃。树林内的鸟儿向四周振翅疾飞,风声也似狂乱无章。墨笑立刻挣扎地捂住耳朵,在地上不断打滚,口中嘶喊尖叫,表情痛苦到扭曲。而我的身体神奇般地没有一丝不适。那萧音入耳,十分平常。
玉萧目光中杀意正浓,我仿佛可以感到从他那支剔透的碧玉萧中,伸出的千万只魔爪正在毫不留情地撕扯墨笑。棕发飞扬如同着了魔道,用着最折磨的方式令墨笑生不如死。
“住手!”我抱住全身颤抖的墨笑,狠狠地望着玉萧这个变态。“我叫你住手!听到没有!住手!有本事冲我来!你对着我吹试试!”顾柳月啊顾柳月,你真是不要命了!真是疯了!你以为自己是武林高手吗,如此嚣张!果然,玉萧已放下碧萧,抽出宝剑直直地指向我。
“怎么?吹箫伤不了我,就改用剑了?”那玉萧双眸牢牢锁在我脸上,本公子实则已是恐惧得魂飞魄散了,现在只是故作镇定。死到临头再逞逞口舌之快罢了。“我一直听闻神乐阁的心法绝尘咒了得。不知道原来还有剑法。还请玉萧公子不吝赐教!”我垂首,望见地上只余半条命,还在深深喘息的墨笑,拧着眉对我摇头。本公子先走一步了。
我躲开玉萧那逼人的目光,尽量平静地等待那一剑痛快,只求他下手狠一些,让我痛苦少一些。本公子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去个好人家!
玉萧挥动宝剑,银白色的光芒一时迷了我的眼。剑气呼啸而过,我胸口一阵冰凉。只是,冰凉,而已。
我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只见玉萧的剑垂下。我胸口的衣物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皮肤却没有一丝一毫受伤。那枚亮泽的兰花玉佩,却如繁星陨落一般直直地从我怀中掉落于地。黑夜顿时被它柔和的光芒照亮,这般华丽登场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它。
就在那光亮发散的一瞬,有几抹白色从天而降,将我,墨笑,连同玉萧一并围住。为首一人白衣玉冠,将我与墨笑护在身后。
我心中澎湃之情难忍。他难道是那晚让我心醉的白衣男子,让我无法忘怀眸若湖水的意中人?他守住了承诺回来救我了?可眼前之人回头向我看来,我心中从未如此失落,如此伤情。我虽记不清心尖男子的样貌,但那深情的双眼,我想忘都忘不了。虽说眼前的白衣人也是位翩翩公子,但眼眸很是陌生,全身散发的气质,更是不及他万分之一的雅致。
那群白衣人已与玉萧打了起来,我却傻呆呆地杵在原地,墨笑唤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回过神。
原来苦到心田的无奈,叫相思。
“顾柳月!我们快走!你别站着了!”墨笑在我耳边吼了好多声,才把我的魂给喊回来。
为首的白衣人大喊:“布阵!活捉玉萧!”几人领命,齐齐舞起剑法,剑锋直指玉萧。
“想捉我!没那么容易!”碧萧传出纷扬曲调,如激浪掀动,风起云涌。白衣人以剑气回击。
我捡起地上的玉兰,扶住墨笑便快步逃走。可也不禁回头看了几眼,刀光剑影,萧声不绝。
我与墨笑一路飞奔,直到彻底看不见光亮,听不见动静。
第六章:三千落
树林内雾气浓重,天际露出微微金色,我和墨笑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终在蒙蒙清晨时,拖着疲累至极的身子来到了一个小村子。
虽说只是小村子,可毗邻帝都长安,商旅不绝,也算是个富足的鱼水之乡。因此,客栈这种落脚之处自然不会缺少。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把重伤昏迷的墨笑拖进房内,安置在床上的。我唯一记得的是,在我醒来之时,墨仙人一张精致无暇的俊脸,带着邪气的调笑占满了我的眼。
“哇!”我惊恐地大叫一声,立刻瞪大眼睛,伸出手指头指向面前的人。“你靠我这么近干嘛!想吓死本公子啊!”喘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睡过去了多久,竟还睡在墨笑的床沿边。
“不。我只是——”他半眯着眼,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桌上的茶水。“水!水!”玉面仙哪有一点往日神采。面如死灰,目光涣散,若是被爱慕之人见了,定要心疼了。
本公子方才见着的是回光返照吧。墨笑被玉箫的魔音伤成这般,怎会一夜之间痊愈。看来照顾他的责任就要由我担着了。“给,慢点。”我给他送来茶水,扶他起身喝下。“墨笑。我想过了,你此番受伤,本公子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就委屈一下照顾——”
“你走吧。”墨笑放下茶杯,神色平和不带一丝情绪,目光似乎停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怒不笑,不喜不悲,却让我的心莫名紧张,因为我脑海中生生闪现地唯有“陌生”二字。
“你开玩笑吧!都什么时候了!”我甩他一个白眼,他却熟视无睹。“你受了很重的内伤,我不是瞎子。你放心本公子——”
“我叫你走!”墨笑的视线始终没有转移到我身上。此时此刻,我就仿佛透明了一般。可他话中坚定,我已真真切切明了。突然间,我怀念起那个请我喝野菊茶,解说完以纸扇挡住脸偷笑的墨笑。当时扇面桃花纷飞雨,却美不过桃花眼眸映笑靥。我简直不愿承认与眼前冷漠的是同一人。
本公子自在潇洒惯了,想出烟醉楼便成功逃出了,若有人想留我,要看本公子心情。此番我一心想要照顾墨笑,报了他昨夜的恩情,他却如此冷漠拒绝,对我下逐客令。当真惹人气恼。“走就走!”我将茶杯放回桌上,便夺门而去。
“咳咳。”临门之时,墨笑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起。我犹豫片刻,脚底似是生了钉子,半点动弹不得。却终是横了心跨出门槛,合上了门。
我出了客栈,一路垂着头,看着脚下的路。逛了没多久天色渐渐暗了,我便打算回客栈。虽说该如何面对墨笑我还未思量好。但有一点本公子想得相当透彻,我这个穷鬼没有银子去哪都不行!扯了扯胸口破开的衣衫,无奈啊无奈!
“小二!玄字二房的公子如何了?”我一回客栈便向小二打听起墨笑的情况。果然,墨笑不是不需要人照顾,而是唯独不愿和我扯上关系。他给了小二许多赏银,让其为他买药材烧热水。我听罢,露出了意味深长之笑容。
……
“墨公子!小的来给您送药了!”
“进来吧!”墨笑沉沉的声音响起。
我嘿嘿一笑,抱着药材推开墨笑的房门。房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澡盆,冒着滚滚热气。水面上草药浮动,房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墨笑赤身裸体静静地泡在药池里,背对于我。
“墨公子!我方才去买药,药贩子说这夏枯草,布渣叶都涨了价钱。我可自掏腰包给您垫了钱!”我走到墨笑背后,捏着嗓子学小二那贼声。
墨笑怕是泡药泡傻了。愣是没对我起疑心。沉声回道,“你去我药箱里再拿些银子!”
我望见床边悬挂着他小巧玲珑的木锦盒,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贼手正激动地撬开木盒的扣子,墨笑那幽怨的声音便飘进了我的耳朵。“顾柳月!”
我呆若木鸡,眨了眨眼转身,只见墨笑那道能杀人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本公子身上。“墨笑。”我收了手走到澡盆边。怎么说我也得解释解释。“你听我说!昨晚你突然闯进我房里拉我走,我都没来得及带上棺材本,所以——”
“所以顾公子欲要向我讨债是吗?”墨笑终于侧头看了我一眼。我从他依旧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防线已有所松动。
“墨笑!你宁可出钱使唤小二,却独独不愿我这个患难兄弟来帮你!你说你这是什么歪理!”我鼓气数落了他一番。“我曾说你情深意重,愿骑马回头顺上我这个拖油瓶。现下你怎就想与我割袍断义了呢!本公子身无分文,你这么做是要逼死我啊!”
“我——”墨笑垂下长睫,掩住了明媚的眸子,让我看不出他的一丝情绪。我们皆是沉默了半响,终是他先开了口。“顾柳月。你认为我赶你走是残酷,可放任你留下,我才觉得真是残酷。”
“怎么说?”我缓缓起身,坐在床边,望向腾腾热气包围着墨笑,沾湿他的黑发,他的眉眼。却掩不住他的虚弱。
“我如今身受重伤,形同废人。我虽有能力治好自己,但估计至少半月。你呢?似乎从小便未离开过烟醉楼。你不知江湖人心险恶,不懂尔虞我诈。昨日之前我尚且能使些小计谋,勉强保住你。可你若继续留在我身边,只有无辜惨死的份!你昨晚便见着了,玉箫已然识破我,不会轻易放过我。”
“所以你赶我走,是为了我的安全。”我双手合十,无奈道,“是我错怪于你了。只道你是不想与我这贱命烂人扯上关系。”我苦笑不已。真看不出墨笑对我如此看重我这个朋友。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此番告诉我这些,我便更走不得了。本公子了无牵挂,就算死了也没事。但墨笑你的恩情,我可不愿一辈子欠着,苟且偷生。”
“顾柳月!你笨死了!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是没明白!”墨笑怨怼地几乎要从澡盆里冲出来砍我了。“你要是缺钱,我那药箱里的你全拿去吧!快逃命要紧!”
“墨笑!你闭嘴!”我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现在有伤在身,是病人了!我现在负责照看你!我是大夫!你给我老实一点!”说我笨,墨仙人自己才蠢钝。我打开药包将药材洒进澡盆里,“乖一点啊!本大夫来给你加料了!”末了又加了两壶热水。
我与墨笑,难兄难弟。他嘴上倔强,身边没个可信的人怎么行呢!
“喂!你药撒我头上了!”墨仙人拾起头顶一片甘草,抱怨着扔进水中。
……
墨笑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我每日按他开的药方给他抓药,熬药,本大夫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当然墨仙人本就是神医,当然是用药入神了。可本公子就不明白了,前两日他向我提起以银针刺激穴位,能加快内伤痊愈。我搓着手嚷着要给他扎针,他却誓死不从。摆明了不信任我嘛!
在小村子里待了近十天,眼看墨笑已然恢复往日风采,我也该盘算本公子闯荡江湖的计划了。玉兰啊玉兰,你究竟在哪儿?我近日常常对着烛光摆弄手中玉兰,发呆消磨时光。每每回忆逃亡那夜,都觉得混乱不已。玉箫与烟醉楼,墨笑与玉箫,玉箫与白衣人,白衣人与兰形玉佩,真真难猜。
这日,墨笑与我用晚膳。我们互不理睬,大家心知肚明,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半月已足,墨笑伤势痊愈,我也再无留下来的理由。眼看分道扬镳之时已近。
“我明天便启程。”墨笑喝了一口清汤。我眼角瞥见他的饭碗满满的,像是未动过。
“恩。”我应了一声,起筷夹了菜合着米饭,往嘴里狂扒。
“你呢?”墨笑的筷子犹豫在半空,终是放下了。
我鼓着嘴,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叽里咕噜了几个字。其实我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反正只是出了声而已。
“你……”墨仙人真是浪费,直接将饭碗推得远远的。右手支着脑袋,怔怔地望着我。
我瞪大眼睛望着那笑意连连的桃花眼。这回不会是要使软招赶我走吧?本公子想好了!走可以。钱得分我一半才行!不。我六,他四!我不断地扒着饭,这才发现满口白米饭,索然无味。
“你明天和我一起上路吧!”墨笑勾起唇角,眼睛弯成了十分好看的弧度。
“咳咳!”我一个激动,被饭粒呛死了。墨笑立刻盛了碗清汤送上。
“你先别激动。听了我的要求再说。”墨仙人眼中邪气一闪而过,本公子立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跟在我身边得有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