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朴点点头,扶着腰站起来去厨房。蛋羹做起来很快,靖朴准备再炒一道菜作为晚饭。刚将切好的菜倒进锅里,身后便悄无声息地多出来一个人。
奉泽伸手环住靖朴粗粗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喃喃道:“为什么对于我的要求,你从不拒绝呢。”
“你这样很讨厌,知不知道?”
靖朴道:“我知道,很快你就不用再看到讨厌的我了。”
“啧,生气了?”奉泽抬手扳过靖朴的脑袋,端详他的侧脸,黑沈的眸子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奉泽有些气愤,捏着靖朴的下巴吻了上去。似乎所有的冰冷都融化在彼此的呼吸中,靖朴的眼睛轻轻闭合,只余点点微弱的光泽。就在奉泽转过靖朴的身子,按住脑袋想要更加深入的时候,对方忽然颤抖了一下,奉泽的舌头差点被靖朴咬破。
奉泽利索地关了火,抬起靖朴的左手,手背上面被油星烫出来一个水泡。奉泽皱着眉拉着靖朴去冲凉水,用针尖挑破后再抹上药,期间靖朴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受伤的不是自己。
奉泽将蛋羹舀了大半给靖朴,自己吃那盘后来被他炒糊的青菜。
靖朴习惯在下午坐在阳台上,沐浴冬日暖暖的阳光,一边看书一边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奉泽有次回来早了,便看到靖朴躺在藤椅上,因为家里很暖和,他只穿着灰色棉质睡衣,圆滚滚的肚子令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将腰身包裹得紧紧的。脸上盖着一本书,似乎已经睡着了。
奉泽去卧室拿了毯子盖在靖朴身上,忽然看到靖朴脸上的书,是一本育儿宝典。
靖朴似乎有所察觉,抬起手掀起那本书,看到奉泽后吓了一跳,匆忙将书塞在腰后。
“看来你很喜欢你的孩子啊。”奉泽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弯下腰玩味的看着靖朴。
靖朴面无表情地抬头,眼里却尽是戒备和害怕的颜色。半晌他点头道:“喜欢,很喜欢。”
“有多喜欢?”
“可以用命来换。”
奉泽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皱眉道:“不就是生个孩子么,至于这么严重。”
靖朴若有所思地抿唇,而后轻轻摇头笑道:“确实没那么严重,但我毕竟不是女人……”
“都是你自找的!”奉泽火大,站起身脱掉外套。他里面穿一件纯黑色的粗线毛衣,白色衬衫的领子从毛衣领口翻出来,一条黑色西裤,将整个人衬得修长挺拔。奉泽望着窗外萧瑟的景色,侧脸沉静俊秀。
“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你和桑羽,跑遍所有小巷院落,爬到树上摘石榴和桑葚。桑羽总嫌弃我个子小跑得慢,有次还想拉着你甩掉我,我不认识路,一个人差点哭出来,然后就看到你……脸色焦急地朝我跑过来。”
靖朴怔了片刻,淡淡的笑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而后收了笑容垂眸道:“我是骆家的养子,把骆家的小公子一个人晾在大街上,万一丢了,我怎么能付得起责任。”
奉泽呆了一会儿,随即自嘲的笑:“那么你对我的所有的好,都是为了取悦我父母了?”
“孤儿院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心机。当初为了争取被领养的机会,早就不单纯了。”靖朴用手指摩挲着身上的毯子边缘,“也只有你以为,我是无条件的对你好。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无非是为了哄你高兴,从而让我自己好过些罢了。”
奉泽的手紧紧攥住,直到指甲将手心掐出痛楚,“那么……你日记里写的那些……”
“那个啊,只是小小的节外生枝而已,现在想想,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你。只不过……对你好已经成习惯了吧。”
靖朴无所谓地抬头,却如遭雷击一般怔住。奉泽站在阳光中看着他,眼眶竟然泛着红色,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脆弱表情,然后他仰起头,再次低下的时候,已没有了那样的神情。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奉泽挽起袖口,露出修长的手臂,转身进了厨房。
靖朴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应该是错觉吧?一定是的,他对自己说。
两人吃着过咸的烧茄子和黑乎乎的青椒炒肉,加上煮得快干了的糯米粥,期间奉泽一言不发埋头苦吃,靖朴想要说什么,可一时也张不开嘴。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再握着自己的手。
只是没过两天,奉泽又很快恢复了常态,甚至有兴趣问靖朴将来的打算,想要去哪里。
“去靠南一点的地方吧……不,应该是很远的南方,”靖朴搅拌着盆里的饺子馅,低着头道,“别的没什么打算,再说吧。”
“去南方?你有那个资本么?”奉泽趴在桌子上,斜眼看他。
“我工作的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应该够支撑一两年的。”
“我说你怎么也不买车,每天挤地铁呢。”奉泽捡起一片饺子皮,学着包饺子。
靖朴只是笑笑,不说话。
“如果有人舍不得呢?你还会走那么远么?”奉泽忽然又问道。
“会。”靖朴淡淡的说。
奉泽揉揉眼,手里的饺子破了,没办法补好了。
靖朴看着他脸上沾着的面粉,笑道:“吃完这顿饺子,陪我去超市买些东西吧。”
“好。”奉泽忽然站起身来贴近靖朴,用满是面粉的么指点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划下去,眼中似有几分深情,又像是想将他牢牢的印在脑海里。靖朴亦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是极浅的笑意,就好像他并不在意这样的胡闹。
奉泽离他越近,便越发失了神智,却看到靖朴抬起手,用干净的手指擦掉奉泽脸上的白色,不动声色地躲了开来。
两人煮了饺子,吃饱后便穿好衣服准备出门。靖朴套着厚厚的羽绒服,直到几乎看不出肚子才罢休。奉泽给他围上自己的羊毛围巾,只把靖朴裹得连脸也快看不到了。
“这下说你是我媳妇,也没人怀疑了。”奉泽说。两人站在落地镜前笑得前仰后合,靖朴眉眼弯弯,却在眼底深处,掩着一点点的惆怅。
从超市出来进入地下停车场,奉泽一手提着购物袋,另一手牵着几乎看不到路的靖朴,磕磕绊绊地走向车位。
“奉泽。”
“怎么了?”奉泽正在开车门将袋子放进去,感觉到靖朴瞬间松了手。
“奉泽。”
那个遥远的声音又传了来,奉泽回头看到靖朴发白的脸色,再转头,距两人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原来那两声呼唤,都是他发出来的。
“孟延?!”
十九
“孟延……”奉泽在那一刹那,只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膛,耳畔都是巨大的轰鸣声。他的孟延回来了,好好的站在面前!他顾不得太多,跑过去一把将孟延抱在了怀里。
他瘦了很多,穿得也很薄,浑身都是冷冰冰的温度。奉泽摩挲着孟延的背,喃喃道:“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孟延笑道,亦伸手揽住对方,“我很想你。”
奉泽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那干净的眉眼依旧没有变化,只是多了许多倦意。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是从我们出门就……”
孟延不回答,只是眼神飘向了一直在他们身后站着的靖朴。奉泽回头看到靖朴不发一语的模样,只觉得胃里扭曲得痛。他松开孟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靖朴在围巾里面吸了一口气,说:“回来就好。那么奉泽,我们之间的约定到此为止了。”然后他看向孟延问道:“孟延,你我能另外说两句么?”
孟延冷冷看他:“都已经没有事情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靖朴点点头,转身慢慢地,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走出停车场的时候,靖朴感觉脸上有丝丝凉意,他抬头看天,竟是下起了雪。细碎的雪沫从灰暗的云层里缓缓飘落,天光淡漠空气冷冽。他抬起手去接飘落的雪,却没有雪粒愿意落在手上,只是之前一直被那个人温暖的手指,慢慢失去了温度。
奉泽看着靖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不由自主的想要追过去,却被旁边的人拽住了袖子。孟延的脸冻得青白,手指都在瑟瑟发抖。奉泽回过神来,拉着孟延钻进车里,将暖气开很足,他侧过头看对方,眼里满是笑意,还有一丝隐藏不了的担忧。
“我们要不要先回家?”奉泽揽过孟延的肩膀,在他额头轻吻。孟延抬起头亲上他的唇:“不,带我随便转转吧,好久没回来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杜靖朴,就好像这段时间从来不曾出现在两人之间一样,但是奉泽知道,孟延始终是在意的。当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奉泽发现靖朴的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平时的衣服杂物都已不见,连家里角落的各种属于他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
奉泽站在房间门口,手指死命地掐住门框。
“奉泽,这段时间,你一直都跟他住在一起吗?”孟延放下手里的行李,捡起茶几上放着的一串钥匙,“他连钥匙也不要了啊。”
“他没有别的房子。”奉泽泄气般的转身,拉着孟延上了楼,“回来好好洗个澡,给我讲讲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找我。”
孟延跟着他进了房间,宽大舒适的床上只铺了一床被子,奉泽呆呆看着那上面,就好像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吸引着他的目光。孟延指着床问:“这里,是不是杜靖朴也躺过?”
奉泽好像忽然惊醒,他抬头看孟延,久久不语。孟延的琥珀色眼睛微微眯起,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是他生气的信号。
“那么他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喽?”
“孟延……你听我说,”奉泽按住对方的肩膀,无力地辩解,“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每天看到他都是一种折磨,我没办法接受你失踪了,而他却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有时候情绪控制不住,就想狠狠地折磨他,看他虚弱的脸色,我才会觉得好受。”奉泽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竟也像刀割一般,好像将这些往事叙述出来,对于他是极大的挑战。
“没想到他是逸族人,怀了孩子……你知道,他对我的要求有求必应,后来我叫他打掉了,他流了很多血,身体也不太好。”奉泽顿了顿,咬牙道,“他第二次怀了孩子,说不是我的,以后也再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
“可惜……”孟延的眉毛轻轻皱着,似乎有些伤心,“我不是逸族人。”
“我没有那个意思!”奉泽急道,“对我来说,有没有孩子无关紧要……”
“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了是吗?”孟延忽然一扫阴郁,灿烂地笑道。
奉泽点点头,跟着他笑。
孟延转头看着床,抬手开始撤掉床单和被罩。
“孟延,你做什么?”奉泽拽住他的手,诧异道。
“你没看到吗?换床单。”
“都是干净的,有必要换么?”
“有,因为他睡过!”孟延倔强地瞪着奉泽,执拗地坚持自己的决定。
“我们能不能不说他了?你离开之前我们吵架,也几乎都是因为他。难道他在你眼里就像钉子一样,容也容不下吗?”奉泽皱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出来,“看来你还是没有变化。”
“你想我变得怎样?不再介意杜靖朴这个存在吗?从前在你眼里,他就是比我重要!我们回国以后,他连发个小病都要把你召唤回去寸步不离,而你也三句不离你那亲爱的哥哥,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这回好了,你借口折磨他,连他的身子都占了,你满意了吧?”
“你闭嘴!”奉泽的眼里满是怒气,一把甩开了孟延拽着床单的手。一瞬间,房间里安静下来,孟延红着眼眶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跑下了楼。
奉泽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追了下去。他看到孟延蜷在沙发里,黑暗中的身影显得很落寞。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奉泽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好了,你刚回来,我们不要吵架了。”
“奉泽……”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奉泽轻轻笑着,“那时候你刚到国外,语言还不通,跟一个老外面红耳赤地说了半天,他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于是我过去帮了你……”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孟延在黑暗里抬起头看他,“我生活很拮据。”
“我当然看得出来……”
“什么爸爸是建筑师,妈妈是医生这样的话,都是骗你的。”
“……”奉泽沉默了。
“我只有一个从小带我长大的大哥,小时候生活很困难,他带着我捡垃圾卖废铁,什么苦累的工作都做,但是不让我动一根手指。”孟延说到这里,声音有一丝颤抖,“后来他为了生活更好一些,而当上了某个黑道帮派的小头目。在他带着兄弟们铤而走险刀口舔血的时候,我却用他的钱在国外上学。”
“我一直都在想,怎么做才可以报答他,于是很努力的学习。但是却遇到了你。”孟延将头搁在奉泽的肩膀上,“你的阳光和温暖让我觉得每天都是晴天,觉得原来世界是这么美好,所以我更加不敢让你知道我的身世,怕你不要我……”
“怎么会。”奉泽用手揉着孟延的头发,轻轻道。
“回来以后有段时间,大哥的生意出了问题,所以我心情也不好,总是跟你吵架。直到发现杜靖朴对你……他带着一笔钱来要求我离开你的时候,我答应了,因为我必须帮助我大哥。”
“傻瓜,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奉泽叹气。
“我也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真的这么说?”奉泽眸色一凝。
孟延没有回答,而是伸出胳膊搂住对方的脖子,“奉泽,你爱我么?”
奉泽怔了一会儿,缓缓点头道,“……爱。”
孟延笑笑,站起来开了灯,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半个光洁的背来。
“孟延,你……”奉泽刚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孟延的背后另一侧靠近肩胛骨的地方,蜿蜒着一道伤疤。
“我跟着大哥去打架,不小心被砍到的,”孟延低着头穿好衣服,“这么长时间,直到伤口长好,我还是忘不了你。每次想起你,心里比受到的伤还疼。”
“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的,你回来就好,别的我都不在乎。”奉泽将孟延抱在怀里,说出了仿佛早已经在心里计划好要说的话,却觉得只过了嘴,并没有经过心。
他在灯光下看到孟延的后颈,上面有一个快要消失的浅浅印迹。
仿若唇印。
二十
奉泽打给靖朴的电话,全部都像石沈大海,直到有天听到话筒那边冰冷的女声,告诉他此号已经不存在。而当他去问桑羽的时候,得到的只是嘲讽的笑。
“他是从你那里出来的,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