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易丰如遭雷击,站在那里,看着慕皓云略显瘦弱的身躯,眼神复杂。心里有什么东西轰一下炸开了,他拉住就要离开的慕皓云:“心甘情愿,是为了天凤,还是为了那人?他曾经命人抓了我,身边的护卫说他打战是为了找人,找的便是你么?”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慕皓云失踪的消息,还是这一次父亲告诉他的。
慕皓云听了他的话,身子猛地一震,一向平和的脸上出现了哀凄:“从来就没有可能,不过是一时的放纵,便不要再追究了。”
邱易丰已过弱冠之年,自然知晓欢爱之事,心里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不由恼怒万分:“他明知不可能还如此!卑鄙小人!”虽然慕皓云说了心甘情愿,但想到那日慕皓云的伤势,知道定然有一方是强来,毫无疑问,强来的是骆辰风。
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之事,一字一句认真的说:“是我强来,是我下了春药。”
“你怎么可以如此作践自己!!”邱易丰满腹心酸,看着慕皓云的目光复杂。
慕皓云脸色愈加难看,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离开。邱易丰原想拦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丰儿,和四皇子吵架了?”邱锐忠见自己儿子满腹心事,而慕皓云自那日在练兵场出现以后却再也没有见着面,仿佛有意躲着人。
邱易丰用餐的动作一顿,随后苦涩地说:“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意见分歧罢了。”
邱锐忠听后叹气,也不再多说。邱易丰却主动开口问道:“父亲,您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吗?”
“自然是愿意,”邱锐忠虽然诧异他无厘头的问话,却还是回答,“她是我要携手一生的人,是融入我骨血的人,是我一半的生命,怎么会不愿意呢?”
“那天凤与母亲,孰轻孰重?”邱易丰又问道。
邱锐忠毫不犹豫说道:“自是天凤,国之不存,家之焉附?为父相信你母亲也不愿意我做个不忠之人。丰儿,为了一己之私,负天下之人,这样的罪孽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
邱易丰眉头紧锁,放下碗筷:“父亲,天凤亏欠了四皇子。”
“丰儿啊,他是皇子,身处那样的位置,自然要肩负起相应的责任。我也觉得这孩子太苦,但他一日是天凤的四皇子,便一日要为天凤做出牺牲。”
“那陛下呢?陛下又牺牲了什么?”邱易丰明知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却还是说了出来。
邱锐忠听了这话却没有发怒,只是叹气:“丰儿,一物换一物,这是天地之道、万物之法。陛下自然也付出了代价。你看,薛贵人与陛下;你再看,四皇子与陛下。那个位置,是人世间最寂寞的位置。先帝曾言,黄袍加身,从此便是天下的帝王,却得不到天下的分毫。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邱易丰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思考邱锐忠说的话,好一会才站起身告辞,出了军帐往慕皓云所在的军帐走去。
慕皓云拿了一本书躺在卧榻上阅读,煤油灯的灯火一跳一跳的,染得满室昏黄,衬得塌上那人越发寂寞。邱易丰走进军帐,见到的便是这样场景,他心里涌现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压下便脱口而出:“你不会寂寞,我会陪着你。”
慕皓云从书里抬起头,抬头看他,深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丁点儿喜悦:“小时候,朱红的宫墙圈起了一片蓝色的天空,我总喜欢抬头看着空中的白云飘进来又飘出去,想着自己就像那朵朵白云,总有一天会飘出这固若金箔的深宫。后来,我真的走了出来,却被另一座宅院禁锢,它有着尊贵的名字——皇子府;最后,我走出了天凤,以为可以自此浪迹天涯,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傀儡师手中的傀儡。”
他停了一会,接着说:“慕皓驰说我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也算是说对了。但这又有什么错呢?我只是认真地活着,这不是你们希望的吗?”
邱易丰看他低头轻笑的样子,心中像有万吨石头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慕皓云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寂寞,用不着人陪。”
说完也不管他,又埋头读书,邱易丰站在那里,看着他,心中的苦涩蔓延至口中。他干涩地开口:“即便你不需要,我也会陪着你。”
“多谢,只是你当子承父业,而我也将被困京城。”慕豪雨头也不抬地回了他一句,言语中没有往日的熟稔,反倒是带着一丝抗拒。
第七十九章
龙宇和天凤的最后一场战争,龙宇败了,天凤也败了。龙宇失了一座要塞,天凤却失了一个妙人。
那天,战局一开,双方兵马便杀死红了眼。在邱易丰的记忆中,是一片血色。这不是他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争,却是他经历过最痛彻心扉的一战。到了最后,所有的感知都放在了怀中人的身上,习惯性地挥舞手中的长刀,心刹那迷失。
他不知道慕皓云何时上的战场,只在那人冲上来与他并肩作战时才气急败坏地和他争论,精神再也集中不了。不知是那个敌方的将士,一把刀就要往他身上砍,已然来不及应对,早便做好了受伤的准备。那时,慕皓云忽地扑身过来,替他化解了那一剑,与敌方对战,而恰恰在这时,十几把箭射了过来,他虽是挡了不少却还是有几支羽箭落到了慕皓云身上,有一支正好落在他脊椎附近。
慕皓云醒来时,他尝试性地移动双腿,却毫无效果,心下一沉,脊椎向来是敏感的位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发生时让人难以接受。他睁着眼睛盯着军帐褐绿色的粗布,脸上的表情愣愣的。真的是成了个残废了……
邱易丰揭开军帐,见到的是一个毫无生气的人,他心一紧,走过去在他床前蹲下:“殿下,臣……”
“邱易丰,我想下地走走,”慕皓云听他说话哽咽,转头对上他满含痛苦的双眸,“你扶我。”
邱易丰点头,小心地扶他下床,奈何慕皓云小腿全然没有知觉,只能操纵大腿迈出一步,却完全就站不起来,整个人陷在他的怀里。紧绷的神经猛然断裂,露出绝望的空隙。慕皓云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原本幽黑发亮的双眼失去了神采。
“殿下……”这声呼喊饱含情愫,邱易丰环住他的腰,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我做你的双脚,我做你的双脚……”
慕皓云乖顺地埋在他的怀里,渐渐地,胸前的衣襟湿成一片,却没有听到半点抽泣声。脚下没有力量,完全是靠着邱易丰的力气他才能够面前站直了身子,若是邱易丰松手,他整个人便会摔在地上,分毫动弹不了。
邱易丰一直在耳边低声安抚,却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绝望就像是一瓶开了盖的酱油被打翻在地,满地是让人痛苦的黑色。
这是龙宇和天凤的最后一场战争。龙宇提出了议和。半个月后,慕皓云坐在轮椅里,由邱易丰推着来到约定的地点。甫一出现,周围便是一阵倒吸气的声音,他放在轮椅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脸上却依旧是谦逊有礼的微笑。
等他人来到桌前,他微笑地发问:“不知龙宇的各位大人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话说得波澜不惊,却让人忍不住将视线放在他的腿上,代价……一双腿的代价,就算赔上整个龙宇也无法让他再站起来。想到这里,他们心里稍稍有些得意,就算现在天凤群情激愤,攻下整个龙宇,也还是他们胜了更多。天凤的宝贝,残了腿,成了个废人!妙,妙,真是妙!高兴的同时却有心寒,若是这四皇子发起狠来,迎接他们的就是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既然各位无话可说,那便由天凤先说。第一,龙宇宣布战败,两国恢复和平状态,承诺百年不战,若有违,战败后龙宇割地赔款,款项由天凤协定,另主战官员皆交由天凤处置,龙宇帝皇想天凤百姓行跪拜之礼以表歉意;第二,凡系天凤国民,无论本国、属国军民等,今在龙宇被禁者,龙宇皇帝准即释放;第三,凡系龙宇人,前在天凤居住者,或与天凤国民有来往者,或有跟随及俟候天凤官人者,均由龙宇帝皇俯降御旨,誊录天下,恩准全然免罪;且凡系龙宇人,为天凤事被拿受辱受难者,亦加恩释放;第四,天凤于龙宇买卖之品,需纳税款,均宜秉公议定则例,由部颁发晓示,以便天凤商人按例交纳;第五,龙宇不得限制两国通商;第六,战争赔款,铜钱一文,即刻偿还。”
慕皓云说完,示意随伺候的官兵将一早拟定的协议书拿出来,交到龙宇来使手上。这样的停战书,在龙宇的官员看来,实在是天大的便宜,也便匆匆扫一眼,二话不说地签了。
临走时,一个官员随意地拿出了几两白银,就打算走了。慕皓云闲闲地说:“慢着。这一两太多,天凤自然也不会贪这点小便宜。”
双手一会,便有官兵拿出几串铜钱,一个个数了放在那个官员手上。慕皓云在旁边开口道:“在大人眼中,这几两银子不过是钱袋中无足重轻的一块小石头,在百姓眼中那便是半年的用度,我替那家人在这里谢谢大人,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前面几句话听得那官员脸色铁青,最后一句竟是暗含杀意,听得官员不寒而栗。
“殿下,风大,回去了。”邱易丰替他理了理脚上盖着的薄被,推着他回去。已经半个月了,他失去双腿已经半个月了……
“我不想回去,你推我到那里吹吹风吧,”他指着一场花红柳绿的地方,邱易丰依言。
听说,慕擎天听到他下身瘫痪的消息病倒了,将议和的事务通通交由他负责。起先,邱锐忠等将军是不同意那份议和书了,后来,他费尽唇舌一条条地分析才同意了。他眯起眼睛,享受难得的阳光,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认清现实了,瘫痪,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最终还是逃不出那朱红的宫墙。
骆炎麒接过议和书,生气地扔在地上:“废物,一群废物!你们就任由慕皓云这般羞辱于我!一文钱!好一个一文钱!”他愤怒地将上好的官瓷摔了个粉碎,自此,龙宇再也无一文铜钱,百姓交易不便,还是到了新皇即为才又恢复。
骆辰风听闻慕皓云双腿残废,心如刀割,索性抛下待嫁闺中的孟妍,赶往天凤。不过月余,那人竟失了双腿,他心中凛然,司徒妍临走前一句魂神俱灭萦绕心头,让他惶惶不安。
战事停息,又传来慕擎天病重的消息,慕皓云也没理由继续留在军中,便启程回京。邱锐忠奉王命驻守边疆,邱易丰执意要护送他回去被他婉拒,他一早便传信让木其轩和苍云来接他了。马少志断了右臂,浮云与他双宿双栖去了。
“你若是恨我,便杀了我,”邱易丰固执地将一把匕首塞进他手中。
慕皓云看着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有一瞬间的恍然,银色的光芒配上鲜红的血液定然会焕发出诡谲的魅力。他像是烫手一般扔掉匕首,再也不去看它一眼。
“我不恨你,你自小渴望驰骋沙场,又何必随我做那笼中困鸟?”半晌,慕皓云幽幽地说,“如今我走不得,全然是累赘,又何必连累了你?”
这段时间,邱易丰如同小厮一般伺候在他左右,事事躬亲,他没有理由恨他。
“让我留在你身边,”邱易丰言语中满是坚定。
慕皓云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我累了。”
邱易丰二话不说,将他从轮椅中抱了起来,放到床上。正要起身,慕皓云倏忽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拉向自己,樱唇碰上了他略显干燥的嘴唇,邱易丰浑身一阵,想要停下来,却舍不得离开身下的柔软,索性顺着自己的心思回应他。正到情动之处,听得慕皓云柔柔一声低唤“丰”,心中万丈柔情更是倾巢而出。却在听得那人第二声轻换时,满腔的热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慕皓云叫的人——是骆辰风。
慕皓云推开他,笑容残忍地说:“这样,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吗?纵然我看到的是你,心中想的依旧是他。”
“我守着你,”他无法守着你,便由我来代替那个位置,心里默默地补上那句话。
慕皓云干脆不去看他,不在意地说:“随你。”
第八十章
对待慕皓云,邱易丰是小心翼翼。偶尔慕皓云看他任劳任怨的身影,心中都觉得不是滋味。或许,这么下去,有一天,他会喜欢上这个人,但绝不是现在,自己的心已然一片荒芜,无力孕育任何生命。
“阿轩,陛下的病严重吗?”慕皓云坐在马车里,询问走在马车旁的木其轩。
木其轩骑着马,思量了片刻说:“主上,陛下病得不轻。”
“不轻?”慕皓云双眉轻蹙,锤了锤没有知觉的小腿,“五皇子不过五岁,薛贵妃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主上认为,这件事与薛贵妃有关?”木其轩疑惑地问道。
慕皓云轻笑:“我不知道。只是好奇陛下召我回去所为何事罢了。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静。苍云,阿轩,路上辛苦你们了。”
“属下遵命,”两人齐声应道,而后茫然地对视。
马车缓缓地停下来,邱易丰在外面问道:“殿下,我们在这茶摊歇会吧。”
“你拿主意便是了,”慕皓云打量窗外的茶摊,等人将让挪出去。不一会,邱易丰就进来,将他抱了出去,轻手轻脚地放在轮椅上,又仔细审查了一番,才走到后面缓缓推动轮椅。慕皓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想要动动两条腿,可那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丝毫不停指挥。
随行的士兵痛快地做了下来,和茶摊的老板高谈阔论,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倒是显得有些清冷。邱易丰站在他身后,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他心里知道,这个人一定又是一脸冷峻。
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右手撑着头,看着那群豪爽的士兵嘻嘻哈哈,嘴角勾起一抹笑:“易丰,你不去凑凑热闹?”
“我在这里陪着殿下,”邱易丰听得他略带愉悦的声音,又俯下身替他理了理盖在膝上的毛毯。
慕皓云看着他微低的头颅,心里泛酸,他又是何必呢?“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你直接唤我名字便可,不必殿下殿下地称呼了。”他的心不可能一直那么冷硬,这些日子以来,邱易丰的无微不至让他不得不卸下故意竖起的墙,并试着补偿他。
邱易丰手上的动作一滞,喉咙发紧:“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慕皓云看着他忙碌的手,忽然抓住,沉声道:“够了,已经理好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我知道了,”邱易丰看着两人重叠的手,蜜色的大手衬得那只手愈加白皙小巧。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他心中柔情所在,却也是痛苦所在。有那么一会儿,他怨恨起整个天凤,天凤欠他太多,但他永远恨的是自己,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个人此时定然在马上驰骋,而非坐在轮椅中,依靠他抱上抱下。
慕皓云见他盯着两人交叠的手,不自在地拿开自己的手,转头盯着外面柔和的阳光:“易丰,推我到外面晒晒阳光吧。”
邱易丰推着他来到树荫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祥和宁静。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片静谧,也是失去了双脚,不必四处奔走以后,自己才有更多地机会体会这般平和安宁。
邱易丰低下头,眼神柔和地看他的睡颜,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就像是古老的图纹,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迷人的气息。邱易丰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那细嫩如脂的肌肤,如同虔诚的教徒一般,细细摩挲。读书时,听闻“肤若凝脂,气若幽兰”只觉那是夸大之词,今日,触到自己心心念念之人,他才真真觉得这话贫瘠不足。这双眼睛,他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眼睑,充满笑意时波光粼粼,灿若繁星。他想起那日城楼上他吹箫相赠时的丰姿卓约不由黯然,在他脸上游走的手仿若是一种亵渎,目光落在他不能行动的双腿,心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