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雅慎重打量韩寐,神志清醒,尤其是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眼睛亮堂如雪,太阳穴略略贲张,内功高手才会如此。“原来是王爷莅临此地,恕在下有眼无珠……”
韩寐打断:“你的眼珠子好好长着,怎叫有眼无珠,难道要把它剜出来,再让本王原谅你有眼无珠?还有,你为何一直‘在下在下’。少侠喜欢在下,本王想必在上。”
大智若愚,司徒雅得出结论:“王爷固然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巴蜀烝民尽受王爷恩泽庇护,王爷遗失了东西,是天大的事情,是匹夫有责,不如让兄弟们歇歇手松松弦,让唐门和云雁镖局偃旗息鼓,大家齐心协力,先找到王爷遗失之物再论。”
“你说的有道理。”韩寐颐指气使,“这样,你亲本王一口,本王就让他们停手。”
司徒雅淡定道:“其实我不是女扮男装。”
“本王看得出,你是男人。”韩寐扔掉烤红薯,脸上染了几道黑灰。
司徒雅嗓子尖了:“其实我是女扮男装……”
韩寐起身:“亲不亲,关乎数十性命。城下之盟,要有诚意。”
“王爷微言大义。”司徒雅缓步踱至韩寐身前,穿着寻常布袍的精兵竟不拦不挡。近了细瞻,韩寐更是面善,只是脸上有几道脏乎乎的黑灰,唇边有烤红薯残渣。他缓缓捞出折扇,抬准韩寐的下颔,旋即气馁道:“子曰,‘不时不食’。不合时宜,不宜进食。”说罢,扇尖似随意挪下,无意凝在韩寐人迎穴处。
“让你亲本王,”折扇未到,韩寐身形已晃,指节森然作响,一招‘霸王请客’,掌出如风,回敬司徒雅的咽喉,“何故欲亲故纵?”
司徒雅识得,这是由太祖长拳衍变的‘八极拳’,出自武当派,和太极齐名,俗称‘太极’柔安天下,‘八极’猛定乾坤,武林道它‘动如绷弓,发若炸雷’,疯魔霸道。那厢拳刚提起,他整个人给无形之力攫住,胸膛窒闷,耳心钝痛。充斥着蛮横内力的拳掌袭至,光是罡风擦过,就比让人砍一刀还难捱。这蜀王年纪轻轻,身手却俊得出奇,撂江湖算是万人敌。合该他倒霉碰上,他不愿撄其锋,且避且退,亦步亦趋将韩寐引向林外官道。
然而官道未到,韩寐的‘阎王折手’已到。司徒雅肩臂中招,手骨卸尽,背脊撞上树干,冰棱积雪,震落一地,韩寐反剪住他折损的双腕,欺身贴紧道:“不错不错,旁人这会膝盖都该软了,少侠你还能站得住。”说罢低头就要索吻。
司徒雅悔不当初,韩寐的武当功夫比他正宗,早知打不打都如此,何必蚍蜉撼树。
韩寐得意地碾近咫尺热息,骤觉几道厉风梭至,角度之刁钻,逼得他非避让不可!他蹬树挟司徒雅回旋,不及落定,映雪锋寒的刀光已迫右眼——他当下急急走蹬数步,擢了司徒雅在身前挡刀,但那看不清的来者更快,单刀直入的虚招未老,已左右分纵四道阴鸷的残影,宛如乌云翻墨,在如席大雪中痛快铺张,誓死方休!左侧‘重上朝阳’、‘霸王掷鼎’,右下‘韩信埋步’、‘风卷残云’,孰先孰后,究竟几人?韩寐眼花缭乱,深知这都是街头卖艺的陈旧刀招,也知这些刀招都可能易为杀招,正陷入套路左右分神拆解,忽觉背后戾气刺骨,寒意逼紧——正主在后!他无暇再顾司徒雅,迅疾撒手回身招架,刚转头……就给泼了满眼婆娑雪雾。
待韩寐抬手拭却雪雾,穿黑衣的暗卫九,已抱着司徒雅伫足在半丈开外了。
司徒雅颜面丢尽,默默把脸埋在暗卫九怀中,磨蹭着那一片大好胸肌。暗卫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缓缓平复,他看着紫冠金簪的韩寐,韩寐也静静看着他。
两人都在反省战局,权衡形势。暗卫九的刀很快,出其不意,未落到实处。韩寐招招刚猛,身手就不能过快,何况韩寐适才拧着一个人。现在轮到暗卫九抱着人。
怎么看韩寐都赢定了,因为这时,精兵双手奉上一柄丈八长枪,朔风吹却层层浮雪,森寒的玄铁枪头露出,阴刻的血槽、有仇必报的睚眦纹,盘至沉甸甸的腊木枪身。枪为百兵之王,枪头锋锐,枪身柔软,一枪挥出万朵梅花,逐鹿沙场的至勇至美象征。拳法要转之道,始终是为握牢长枪准备的,韩寐是个干大事的人。
玄铁长枪一出,百把弓箭齐刷刷瞄准暗卫九和司徒雅。
韩寐负手而立,没看先皇御赐的兵器,反倒问暗卫九:“你看见它了吗?”
暗卫九似笑非笑,他的目光恬漠,只是眼角镌刻着永恒的笑意。
韩寐信步靠近,气定神闲哼起歌来,声音沙沙沉沉:“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割股。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精兵随他的步伐,谨慎地挪动阵型。
暗卫九垂目请令,偎在他怀里的司徒雅意会错了,解答道:“这是《龙蛇吟》。”
韩寐停在他俩面前,深沉道:“本王是蛇。”
暗卫九道:“蛇该去冬眠。”
司徒雅略微惊诧,暗卫九竟主动说话,想想,他已不是暗卫九的小主人,不必顾忌。
“冬眠时丢了东西,”韩寐看着司徒雅的嘴唇,谑道,“难免咬人泄愤。”
“丢了何物?”暗卫九问。
司徒雅抬眼看着暗卫九。暗卫九救了他,却在无视他,自作主张像个陌生人。
“本王丢了一个人,”韩寐看着没入官道的浓烟,道,“还有一件东西。”
“方才你说的是丢了东西。”暗卫九的辩才见好就收。
韩寐也不再缠夹不清:“那东西很重要,是送给代北侯的寿礼。”
司徒雅何等聪明,接道:“云雁镖局押着这件东西,半途遇见劫匪,于是王爷你认定,富甲一方的唐家堡,是那见财起意的元凶。可有证据?《左传》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尚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王爷你统率巴蜀,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岂不是草菅人命,有失民心。再说寿礼造下杀孽……”
韩寐看着司徒雅的唇:“再说我亲你了。”
司徒雅:“……”
暗卫九这才发觉自己还抱着司徒雅。他恭谨放下,声音醇沉稳定:“江湖恩怨江湖了,有物有则,纵是唐门,也不会不买帐。蜀王你应该知道,此地江湖豪杰云集,牵一发动全局。蜀王既是武当门人,即是江湖中人。入乡随俗,查清,再战不迟。”
韩寐的目光在暗卫九脸上徘徊一圈,幽幽道:“好,”转头下令,“放响箭。”
司徒雅目不瞬看着暗卫九,原来暗卫不仅善武。暗卫九微微侧首,自然地把右手背在身后。
第八章
响箭声厉如鹰啸,瞬间穿透数里烟翳。精兵随之铲雪,掩埋浓烟滚滚的篝火。
“本王通情达理,唐门却未必罢休,”韩寐从腰际摸出块金令牌,“你俩可以走一个,去邀云雁镖局和唐门到此,当面对证。”
暗卫九对上司徒雅的目光,却不遑多看,神情疏远卑微,但摆在他脸上,像是意味深长的微笑。司徒雅领会,以暗卫九的身份,说服不了唐家主,何况暗卫九还得罪过唐门,保不齐声音露馅:“我去。”他瞧瞧令牌,上面有蜀王韩寐的字样。
“烟消前,少侠没把人带齐,”韩寐走到暗卫九身侧,对司徒雅道,“就休怪本王不留余地。顺便转告唐家主,他堡里老小还在盼着他回家,以及,他的老婆风韵犹存,小妾真是貌美如花。”
司徒雅听着,看了看韩寐,再看看暗卫九,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说不清道不明。他摒去杂念:“还劳王爷,将令牌放入不才怀中。”
“哦,差点忘了,”韩寐打量司徒雅折损的肩骨腕骨,抬手把金令牌送到他嘴边,“刻不容缓,叼着去罢。”
“……”司徒雅按捺愠怒,小不忍乱大谋,正欲凑唇咬令,暗卫九突然覆住他的肩,捉腕揉捏继而猛地一推,错位的关节回到原处。他痛得汗意横生,忽见自己白袍有几道揉乱的赤色指印,不由得转盯暗卫九的手。暗卫九收手一背,绷紧的神情颇不自然。
“烟快散了。”韩寐悻悻提醒。
司徒雅只得接过令牌,从弓阵中一纵而出,点踏枯枝掠远。暗卫九目光灼灼地送他远去,染血滑腻的手里,不知何时捏了三把红缨飞刀,唯恐有人乘其不备放冷箭。
韩寐斜睨暗卫九的右腕:“你喜欢他?”
暗卫九默不作声,像一条丧家之犬。
韩寐道:“别害臊,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喜欢男人。”几个精兵笑了。
暗卫九道:“和而不同。”
韩寐道:“我是个小人,同而不和。”
暗卫九道:“我是个下人。”他对司徒雅的喜欢,不同于断袖余桃。
韩寐惋惜道:“以你的身手,不必当下人。”
暗卫九道:“……蜀王也不必当小人。”
韩寐道:“局势弄人。”
两人望着官道那边越来越稀薄的烟雾,喧嚣声渐不可闻。韩寐突发奇想:“你左边膝盖上,有没有一颗痣?”
暗卫九侧头看着他,好半会儿才答:“没有。”
“真的没有?”
“蜀王若愿就此撤兵,对唐门一行人既往不咎……我可以脱给蜀王看。”
“既往不咎?还是相信你比较划算,”韩寐并未深究,只道,“你真不像个下人。”
暗卫九岔话题:“王爷衣服脏了。”
韩寐不以为忤,转身拍拍貂裘上的雪泥,问:“还有么?”
暗卫九盯道:“脸上有黑灰,嘴角没擦干净。”
韩寐抹抹脸,竟揉红了眼角:“还有吗?”
暗卫九看了一眼,朴实道:“没了。”
韩寐抬头看天:“……这狼烟很熏人。”
烟未散尽,两大拨人马由远而近。暗卫九远远看见司徒雅,丰神雅淡像儒士,只是好好一件素袍上,有几点扎眼的血指印。旁边是脸色阴郁的唐家主和愤怒的唐铁容。反扛着剑鞘的三公子司徒锋紧跟其后,眼如利剑向他刺来,嘴角却翘着秋后算账的笑意。大公子司徒嵩则面色铁青,离开益州不过两百里地就遇见精兵埋伏,心境可想而知。
另一帮人擢着雁纹镖旗和红缨九环刀,想必是镖师之流,走在最前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和司徒雅是同一类人物,也穿着白衣,不过是缌麻丧服的款式。或许是因为年纪稍长,他眉宇间多几分风流倜傥。穿丧服都能如此倜傥,可见他未必是真的伤心。他走到韩寐身前,行礼道:“小人季雁栖,参见王爷。”
暗卫九趁机默默融回了唐门子弟中,立在离司徒三公子不近不远的地方。
韩寐笑道:“……镖局当家也不必当小人。”这是在学暗卫九之前的话。
季雁栖不明所以,只道这王爷脑子时好时坏,便付之一笑:“还请王爷为小人做主。”说罢转身朝后看。众人随他看去,见两名镖师抬着竹子穿成的羊毡轻轿(又名滑竿),小心翼翼上前搁好。滑竿里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狐裘,看不分明,也不知是死是活。
唐家主瞧不上季雁栖这种朝廷走狗,对韩寐毫不客气道:“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你不知,”韩寐笑意不减,“怎知本王要见教你?连三岁孩童都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偏偏唐家主不知。”
唐家主勃然大怒,勉力气沉丹田:“唐某真不知道,劳烦王爷明示!”
“那岂不是连三岁孩童也不如。家主统管唐门不靠脑子,只靠赏脸么。”韩寐连长辈也要调戏一把,唐门子弟恨不得冲上来把他五马分尸,众镖师却着实解气纷纷叫好。
作为旁观者,司徒雅很同情唐家主的遭遇。和韩寐说话不能绕,不然铁定绕进去。也不能讲理,不然韩寐就要孟浪。其武功卓绝身份又是王爷,真是一朵踩不了的奇葩。
唐家主忍气吞声拱手:“王爷要是没事,恕唐某先行告辞!”
韩寐看着唐家主道貌岸然的背影,自顾自问:“你小妾怎么是个男的?”
此话一出,四下震惊。不仅云雁镖局的镖师哗然,连唐门子弟也幡然变色。司徒家公子们更是惊诧,这唐家主四十多岁了,还金屋藏娇偷梁换柱,养了个惊世骇俗的男宠?
唐铁娇恼得满脸通红,喊道:“你胡说,休要侮辱哑娘!”唐铁容赶紧拉住她的手。
韩寐置若罔闻,盯着唐家主的背脊:“这位哑娘只怕非同一般。”
家主男宠,哑娘,只怕非同一般——寥寥数语,犹如投石入湖,在司徒家三位公子心里掀起波澜。司徒锋觉得,一个男人,浓妆艳抹、女扮男装嫁给唐家主,真是滑稽极了。司徒嵩揣测,这可能和父亲差他们送唐家主回堡的旨意有关。司徒雅则在想,这蜀王爷丢了托镖之物,不急着追究,反趁机插手唐门内事,居心叵测得很。
唐家主转过身,目光森寒逼视韩寐:“江湖中事,王爷何必拔冗过问!”
“本王是江湖中人,”韩寐轻描淡写道,“武当派张鹤心座下弟子,张玉霄。”
唐门众人齐齐震慑。武当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武当掌门人名为张鹤心,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这位武当内家宗师,有两名可能继承掌门之位的入室弟子,即张玉霄和张碧侠,并称‘武当双璧’——这两人虽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早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令不少英雄豪杰自恨攀交无门。其人脉势力和武功造诣,可想而知。
——但是,张玉霄是蜀王韩寐?唐家主回神道:“王爷这玩笑未免开大了。”
“本王幼时随先皇往泰山封禅。张仙师亦赴盛典,觉本王脑子虽笨,骨骼却颇为和衬,是块习武的料子。因而本王隐姓埋名,拜在仙师门下,前尘不提也罢……”韩寐有意无意看了人群中的司徒雅一眼。司徒雅别开脸,他之前不愿透露身份,冒用武当点穴法和韩寐过招,难怪韩寐兴致勃勃不愿善了。
韩寐又看向脸色难看至极的唐家主:“那么武当派想问一问唐家主……”
“唐某自认无愧于心,对得起武林同道!”让韩寐揭了家丑,唐家主却不多做辩解,打断讥讽道,“倒是武当派的张道长,你身为武林正派,今日造下杀孽,如何了账?”
唐家主话未说完,按怒已久的穿丧服的云雁镖局已骂成一片,听来听去,大意是唐门半途劫镖,杀害了他镖局七条性命,背后偷袭与魔教无异,最可恨的是,害得他们少镖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武当派若有意铲除唐家堡,是为武林伸张正义除一大害。
唐门子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少镖头,什么劫镖偷袭,他们压根儿没听说过云雁镖局,于是纷纷骂了回去,一时间亲戚连天,祖宗满地,错杂聒噪,全然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