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就这样耗着。但是,过一会儿我还有一个手术。”
“你知道吗?”贺左嘉忽而从失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挑眉一笑,“医患关系日趋紧张,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冷血动物在。”随后他大大方方地表示同意,好聚好散,暂时分开一下也好。
当天他就出了车祸。
“我在医院。车祸。”贺左嘉报了个地址,随即挂断电话。
肖佑匆忙赶去医院,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早晨才予以分手的恋人——贺左嘉的手肘支在膝盖上,耸着肩胛平视前方,一脸不知所想的苍白与沉静。肖佑靠近后才发现,不仅他那身价格不菲的外衣上沾有大片血迹,连同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头发,都有血干了以后铁锈一般褐红的痕迹。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有尿液、鲜血、薄荷剃须水加之医院本身那股消毒水混织的气味。这些肮脏丑陋的斑迹和古怪难闻的气味显得这个一贯从容不迫风流任性的帅哥前所未有的狼狈。
从旁人的叙述里大约了解了这个事故的真相:偏离车道行驶的小型吉普车为了躲避似乎不知所想的贺左嘉,结果却撞上了另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肇事的家伙喷着乌黑的尾气横冲直撞逃之夭夭,很多驻下脚步的行人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躺在地上的孕妇,听着她绝望地大声呼救,但没有人打算多做些别的什么。只有身为医生的他几步上前,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和医护人员一起把身形巨大的产妇抬上了担架,并且一直守在她的身旁。没有看到事发经过的路人甚至以为这个模样漂亮的年轻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
医院独特的氛围愈发让人感觉凉意彻骨。头晕眼花,眼皮沉重,视线坍塌。也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糟得不成样子。贺左嘉抬起眼睛,一脸倦容地看向身边的肖佑,对他说:“我用外衣扎住她被撕开的大腿动脉,可她却失禁了。尽管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急救措施,可血还是不断地流出来,根本止不住。她睁开眼睛面向我,艰难地开口说,‘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用告诉我你的姓氏,告诉我你的名字就好。’我告诉了她。随即她突然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牢牢盯着我的眼睛说,‘这个名字很好,无论我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叫‘左嘉’都挺好的。’那句话说完后,便重重地笔直地倒了下去,咽了气。她的手还握在我的手中,她就死在了我的身旁。”
一种难以解释的同情心充塞心头,他将狼狈不堪的旧日恋人搂进怀里。那一刻肖佑甚至想到:也许今天提出分手过于草率,也许他们可以一同来面对那个该死的困局。
“肖佑,这真是可怕的一天,不是吗?”肖佑听见埋头在自己怀里的男人嗓音低沉若梦呓的自言自语,“不过,明天早上睁眼醒来,你就会发现只要活着就能看见天空蓝亮,阳光普照;你就会发现为谁痛不欲生是多么的傻。”前言不搭后语地,贺左嘉蓦地笑出了很不真实的声音,“我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什么?”肖佑放开他,面露不解地看着他,“你是说那个死掉的孕妇?”
“我要到了她的电话号码。”贺左嘉似笑非笑地抬起脸,轻轻挑了挑眉,目光指向不远处一个站姿妩媚,笑容妩媚,并且不断向他们投来一束束妩媚眼波的妩媚女人。
那个妩媚女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陪伴自己的女友来医院做妇科检查。
在“骄傲”这点上,两个人谁都不留丝毫余地,完全不肯认输于对方。
于是,好聚好散,彻底分手。
5、看诊
女人打量着眼前的医生,眼睛又黑又亮,睫毛又密又长,鼻子又直又挺,面孔又瘦又白……女人可以用一连串的“又”来形容眼前这个男人的好看,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是这么一所大医院的主任医生。
“医生,您真的是主任医生?”怯怯问话的女人看上去来自外地,她挂了专家门诊的号,却没有得偿所愿看见一位头发花白一脸皱纹的老者,这让她心有不安。
“副的。”肖佑点了点头。
“可是您好年轻。就像我们村里那个刚考上大学的男孩子。”女人的丈夫坐在轮椅上,骨癌让他无法下地,而她的两个孩子十岁出头的模样,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上去像是双胞胎,皆小心翼翼站在父亲身后,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怯生生的。
“这样呢?”肖佑拿起置于桌上的平光眼镜,将它架上了自己的鼻梁。说话的时候还朝躲于长辈身后的两个孩子投去略带笑意的一瞥,男孩依然紧张得面孔绷紧,可女孩却因此大咧咧展嘴一笑,漏出满口稀稀拉拉的牙。这惹得恰好走于门诊室的一个护士非常奇怪:全医院最酷的医生居然在一个乡村妇女和她的孩子面前收起了所有带壳带甲的坚硬与冰冷,露出极为罕见的温情一面。
女人老实地摇了摇头,“还是年轻。”
“那就没办法了。”肖佑埋下头开始看女人丈夫的病历、骨扫描与核磁共振成像图——骨癌晚期,厚厚一打,看得出这对夫妻早已四处辗转,只为寻求最后生的希望;也看得出无休止的放射治疗与手术费用早已让这个家庭不堪重负——就和当年自己的家庭一样。
“可以手术治疗,但恐怕对你丈夫来说已经太迟了,复发与恶变在所难免,当然也可以保守治疗,但是无论是化疗还是放疗都不会产生显着效果。”肖佑仰起脸,毫不修饰自己措辞地说,“我的建议是在家进行中药治疗,由你们家人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没有得到信誓旦旦会被治愈的保证,女人感到非常失望。她想着一定源于这个医生太过年轻接诊经验不足,于是咬了咬嘴唇,细细嘤嘤仿似犯错般地说,“对不起,医生,我们还是不在你这儿治了。”
似乎早有所料,肖佑轻一点头,边埋头于病历上书写边问,“有医保吗?”
“有。”
“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还是开些药回去吧。”
“也行,他总是疼得睡不着,开些能让他睡觉的药,行吗?”
一手硬笔书法相当漂亮,虽也写得草,但决不至于人鬼不识。女人从医生手中接过病历,惊叫起来,“这么多?这要吃多久?”
“这些药如果自己用不了,”肖佑再次仰起脸,淡然地书哦,“徘徊在医院门外的那些人会有办法帮你处理。”
听到这里的女人才懂了,这个医生让她靠贩药给黄牛的方式维持家庭生计。她感激地连连称谢,还未跨出门口便已大泪滂沱。
大主任石剑波正在诊室门口与工会主席杨文盛聊天,多少听见一些的他待病人离开便走进肖佑的诊室,口气嗔怪地对他说,“肖佑啊,你怎么能这么和病人说话!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你挂号了吗?”在石剑波的长篇大论开始前,肖佑面色冷淡地打断了他,“如果没有,那么现在是我接待病人的工作时间,”将脸稍稍向门口探出,“下一个。”
为了这件让他极为挂不住面子的事,石剑波暗暗向贺宗伟打了小报告,肖佑被叫进了院长办公室。
贺宗伟从没指望肖佑能有所收敛于他那独来独往的脾性,可装模作样的教育总是必不可免。而肖佑从头至尾埋头向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认错。
结束了院长室的训话,肖佑按照习惯开始查房。一号房的病人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叔,睡得很安稳,鼾声响亮而节奏清晰;二号房的病人是个小年青,按照惯例会溜出病房与女朋友亲热;三号房是个三十出头的富家女,她对漂亮的骨科副主任情有独钟,屡次软言示好,却照旧被视若草芥……六号房里是个老干部,姓庄,超过九十岁,平日里喜欢下象棋,遑论水平,瘾头很足。老人经历过抗日战争,国家任他在七院养老,子女不常来探视,身边跟着个贴身保姆,五十来岁的年纪,姓李。医院里的人大多知道这个李阿姨是老人的小老婆,和她讲话常带三分笑容两分客气。可老人的子女似乎与父亲的小老婆相处不好,每次前来探视老人,总是带刀带甲一场大闹。
自医院的十二楼一层层地拾级而下。仿似故意拖延一般,走得很慢。
走道的灯光将人影拖曳于地,整幢大楼异常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人们一直说医院是个阴气很重的地方,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脏东西都会纷纷出来透气。
肖佑自然不信这种歪理邪说,但是显然,有人信了。路过医生值班室时,忽而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我真的看见了……那个老太婆前几天明明已经死了,刚才却跑到我的面前说我偷了她的钱还故意不给她打止疼针……她怕被自己那个喜欢赌博的下岗工人儿子把她的退休工资全部拿走,所以一直把钱随身带在身边,就藏在医院枕头的夹层里,结果却不见了……”
“那你到底偷没偷?”男人的声音很磁性,却也不显得过于成熟老气,分明透有一股子年少不羁的浪荡味道。
“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那个老太婆已经死了啊……”
“活着的时候你都敢偷她的东西,死了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是——”
女人的撒娇声戛然而止,房间里传出了一种似乎来自于接吻、爱抚的呻吟与低笑声。驻足于门口有些时间的肖佑皱了皱眉,随后推门而入——
他想起来,今夜是贺左嘉当班。
值班室里香气熏人。一个挺漂亮的、但自己一直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坐在男人的大腿上,护士服已经被扯至肩膀以下,乳罩也被解了开,香肩玉乳,一目了然。
贺左嘉看见进门而来的男人,似也一点儿不惊讶,神态自若地在女孩屁股上拍了拍,“乖,起来了。”又极是勾人地笑了笑,目光的终点落在眼前那张苍白漂亮的男人面孔上,“肖主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女孩看见肖佑那张不比死人多出些活气儿的脸,慌慌张张地整理起了衣服,结结巴巴辩解说,“我刚才看见脏东西了,实在很害怕,所以才想到贺医生这儿来避一避——”
肖佑冷冷地打断了她:“他是医生,不是钟馗。”
女孩似乎没有听懂,还使劲瞪起眼睛“啊?”了一声。她身后的男人却一下跳起身来,把穿着基本整齐的她推出了门外,挑眉温柔笑说,“我过一阵子再找你——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把‘中国古代神话’补一补。”
“砰”地关上了门。
待值班室里只剩彼此二人,贺左嘉噙起轻佻笑容起身上前,伸手轻轻拧了拧肖佑的下颌,“你现在这副吃醋的样子真是性感死了!”
结果被对方一巴掌拍开了自己的手,“你发什么疯!”
“是啊,一直在发疯,从未清醒过。”贺左嘉稍稍俯下头,向肖佑靠近,一面以一个柔软魅惑的声音说话,一面在他的耳畔轻轻吹着气——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他身上的每一个敏感部位,甚至记得用多重的力道去亲吻抚摸可以让他最快地有所反应,“我这是守株待兔、太公钓鱼,我想看看到底要这样‘做’到第几天才能把你给引过来……”
肖佑又是重重推了对方一把,冷着脸说,“你爸还没离开,他如果知道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不会高兴。”
“哎,帅哥。我记得我上一次试图向长辈献媚讨好、陷害同僚时,”贺左嘉轻轻一耸肩膀,忽又抬手往胯间一指,然后用拇指食指比出了大半根手指的长度,“我的家伙才那么长。”
这话是说自己幼稚了?
肖佑直直盯着贺左嘉那双花哨得要命的眼睛,突地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不是惊鸿一瞥地现出了个笑来,说,“你的家伙现在也没长出多少。”
一点没有被冒犯的不悦,贺左嘉居然还挺得意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捏肖佑的鼻子,“不要总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鼻子会变长。”
肖佑侧了侧头,把贺左嘉的手从眼前推开,目光下落处看见了桌上摆着一杯浓缩咖啡,来自于随处可见的那个标识为墨绿色的美国咖啡连锁店。他抬眼看了身前的男人一眼,说,“你以前生活没那么糙的。”
确实,这位公子哥一直很刻意地过着一种“高标准”的生活,咖啡一定要现磨,还要搭配相衬的瓷杯,甚至他会隔三差五地带肖佑去听古典音乐会,并且美其名曰,“医生需要柔软的情操和多情的性格,特别是开膛破肚的外科医生,否则和屠夫有什么区别?”
结果是肖佑听得目不旁视一脸认真,贺左嘉却栽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曲终人散的时候,他挠了挠脸对自己的无礼行为作出辩解,“我和你不同,天生敏感而多情,不用接受后天的熏陶。何况,”经过大厅里高悬的巨幅海报,以目光一指海报上那名蜚声国际的中国指挥家,“这人和我爸很熟,情妇无数,一喝醉就打老婆。他以为自己是卡萨诺瓦,其实不过是个东施效颦的笨蛋。”
贺左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却未能掩去眉眼间的雨打霜摧。肖佑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男人对母亲的意外死亡始终耿耿于怀。
贺左嘉对于对方质疑他“粗糙”倒是挺眉目严肃地辩解了起来,“粗糙也没什么不好,快速、效率、去繁存简、追求结果而不承担后果,就像一夜情——”说到这里,这个漂亮男人突然一步向前,伸手将与自己咫尺相距的另一个男人搂进怀里,一面用手在他的胯侧和腰侧轻轻抚摸,一面以一个很无赖的口吻在他耳旁说着,“你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好事,你得赔我!”
“霸王硬上弓”这种事儿贺左嘉以前也没少干。事实上肖佑是那种既别扭又非常容易被情欲撩拨起来的人,几乎每一次贺左嘉单方面的强硬动手最后都会演变成两个人你迎我合的干柴烈火。
他做好了用“拳脚相向”这般最粗鲁的方式来逼迫对方屈服的准备,岂料那家伙居然大大方方地点头同意:“我过得不太好,至少没有你看见的那么好——确实需要找点乐子。”
我的生活与我皆已行将就木,唯有你的吻是一剂起死回生的药。
6、清扬婉兮
肖佑走向门边,将门阖上并反锁了上。反身走向桌子,两手撑着桌面,俯身下去。腰和臀折出了一道非常诱人的曲线,隔着贴身的裤子,也能看到臀部丰盈而结实的肌肉。
贺左嘉一动不动,一脸诧异地问:“欸?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肖佑挺直身体,掉过了脸。两个人对视片刻,随后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往一侧挪出个位置,“你现在喜欢在下面,是吗?”
“不不不,”贺左嘉笑着走上前,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我也同意‘直奔主题’,但这个步骤必不可免。”
摇了摇头,冷淡声音说着,“不脱光也可以做。”
“可是我更喜欢‘坦诚相见’。”
肖佑不屑地轻轻嗤了一声,依然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冷脸,“我只想找乐子,没必要也没理由与你‘坦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