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懵懂于成年人笑容背后的尔虞我诈矫饰虚伪,一张口就揭开了赤裸真相。
如果不是被表姐牢牢抓着手心,丁晶晶几乎失声尖叫。
卫娆赶忙开起玩笑打岔,“肖佑,你还是穿病号服看着好亲近些,我可一直听老贺说,医院里的人私底下都叫你‘党卫军’!”
病房的窗帘柔曼飘拂,肖佑让自己的目光与贺左嘉的相遇,两个人在凝铸成铁的氛围中静静相视,旁若无人。
贺左嘉在等待肖佑开口,或者说,他在渴望他的表情有所变化触动。任何一丝情绪的流露都足以让他从冰封的状态中怦然回暖。
可最后除了寡然至死的沉默,他一无所获。
耸了耸肩,失望透顶的男人咧开嘴角大笑起来。笑声由原先的稀稀落落渐渐星火燎原,越来越大声而放肆。没有刹住满脸笑容的情况之下,贺左嘉很响声地吐出了一句,Fuck!
起身就走。
砰然作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已经踏出门的贺左嘉突然又折了回来。这时他唇边的笑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轮廓分明的漂亮面庞里隐约掺合了一些旁人无法言喻的愤怒、鄙夷、轻蔑、甚至是……悲伤。
视线越过房间内四眼相觑的表姐妹二人,径直钉向了肖佑的脸,他全然无所顾忌地嚷出了声音,“去他妈的‘党卫军’,你连军妓都不如!”
贺左嘉说完这些,砰地砸上了门。
这回他真的走了。
14、补偿
夜深人静的时候,肖佑在他的病房里迎来了第三拨探视者,只有一个人,七院的院长贺宗伟。
天气偏冷,白大褂里还有衬衣、毛衣与领带。他的头发经过了卫娆的精心修饰,白发一丝不见而整个头型油光可鉴,显得一张脸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撇开年龄不谈,算不上俊美无俦也非是其貌不扬的贺宗伟与儿子贺左嘉长得并不太像。贺左嘉是调配了父母所有优点而生的顶级干邑,贺宗伟的挺毅面庞与硬朗身躯作为容器,杨婉兮的妩媚五官和艺术气质为其熏陶,再以他的风流天性扬优克短细细勾兑,不消斟品,近之便会不饮自醉。
尽管颅后的伤口已经缝线结疤,肖佑看上去仍不太好。眼眶微微凹陷,眼球透出血色,本就削瘦的脸庞更显尖锐,贺宗伟看了他一会儿,继而以一个很心疼的口气说,“不要再用镇静剂了,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对身体的副作用很大。”
“睡不着。”
“刚才你们石主任又打电话给了我,我不强求你对自己的领导毕恭毕敬,不过你多少也该有些上下级的观念与分寸。”
“好的,院长。”肖佑站得笔直,目光却始终向下,真的很有那么点党卫军觐见希特勒的意思。
七院院长露出一个满意的慈爱的笑容,他抬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对肖佑说,“来,坐这儿。”
“不用了,院长。”
“和我说话不用这样嘛,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是医院,我应该有上下级的观念与分寸,”一个生硬的停顿,他又吐字清晰地开口,“院长。”
没有想到会被如此棱角分明地顶撞回来,贺宗伟稍稍一愣,忽而又目光柔和语气温柔地说,“你知道么,这些年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精英,我真是替你由衷感到高兴。在我心里,你和左嘉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不可能割舍不可能放开的孩子。”
表述无懈可击,甚至绕动感情,可是肖佑丝毫没有反应。
他选择了彻底的缄默。
“佑啊,”贺宗伟突然以一个非常低沉而暧昧的声音直呼其名,问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肖佑屏声良久才回答说,“快二十年了。”
“觉得委屈?”
“没有。”
“这些年你有意见我看得出来。医院是个很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七院更是如此。以你的年纪不该担任副主任,可我全不在乎别人私下质疑我因为裙带关系而对你一再提携与护短,我甚至打算在两年内就升你为科室主任……这是因为,自那次‘失误’之后,”即使四下无人,贺宗伟也谨慎地避免详细谈及自己二十年前的一次“失误”,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说,“我一直在想法子补偿你。”
肖佑以一种冷静认真得有些过头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脸,一眼不眨,仿佛正在校正错别字。然后他一字一顿缓缓道,“是的,我很感激。”
肖佑不是贺宗伟夫妇资助的唯一一个孩子,但无疑是其中最最漂亮也与众不同的。十四岁时的肖佑在记者的无孔不入和煽情炒作下,对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四十岁的男人说,我爸爸上周死了,我长大会替他还钱给你。
谈及父亲罹患骨癌痛苦离世,贺宗伟发现这个孩子甚至没有哭。
这份超乎常人的平静,让他感到十分特别。
见面之后,贺宗伟热忱相邀一定要请肖佑吃饭,盛情难却的男孩只得勉强作陪。
结果酒后的贺宗伟将不过还是初中生的肖佑拉上了床,以一种最为人不齿的方式强行得到了他。
“肖佑……叔叔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不……唔……”贺宗伟的大手捂住了肖佑的嘴,成年男人的强健体魄让男孩的抵抗徒劳无益。粗壮的阳物顶入身体,鲜血混着精液流出下体,床单上一片难堪入目的污迹。
贺宗伟酒醒之后跪在地上向男孩坦承这是一次“失误”并且表示愿意对此作出补偿。肖佑本可以报警或者自此从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消失,但最后他拗不过贺宗伟的声声剖白而成了他的秘密情人——对于这个慷慨而硬朗的男人,感激之心让他对他初次见面即怀有好感。
他当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抱恨终身。
“失误”理所当然地一再发生,肖佑开始由小男孩变为大男孩,面孔愈加英挺俊秀,打开的双腿也愈加修长有力。由难得在外留宿演变成数日不归,贺宗伟完全沉溺于那具显着变化并日益让他着迷的身体,对于妻子,也根本懒于敷衍。
杨婉兮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来察觉与发现丈夫的不忠,直到找上门前她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孩。不料开门而出的却是一个自己也认识的男孩。
“你太不要脸了!你们都太不要脸了!你一边接受我的资助却一边勾引我的丈夫!”极度的震愕之后,杨婉兮开始失控地尖叫起来,嗓门大得如同买卖间的吆喝。女人的叱责怒骂之声擦过他的脸颊,仿佛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肖佑无从辩解,他见过眼前这个女人,那个时候他还叫她“阿姨”,对她与她丈夫的善心感到无比感激。
最后女人拽起男孩的手腕就要往新闻社跑,“走啊!我要揭露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七院的院长是个慈善家?笑话!”
肖佑惊慌失措,拼命挣开对方的拉扯后,一甩手就将女人推向了马路中央。
街头绿化带的隔离栏如长矛刺入女人的咽喉,血液溅得到处都是,几个恰巧路过想看热闹的大学生结果蹲在了街边一个劲地呕吐。
女人的身体痉挛如撒上盐的蛞蝓,她眼角渗出殷红的血,望着躲于人群背后的肖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幕景象是他生命中蔽日遮天的一从阴云,令他夜夜梦魇,终生难忘。
被贺左嘉带去杨婉兮墓前的那天,除却脱离娘胎的那刻他曾呱呱大哭,肖佑有生之年第一次哭了,他想:如果当时被车撞的人是自己,多好。
贺左嘉和卫娆的乱伦之恋贺宗伟甚至表现出了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为放任的态度,但是,肖佑不行。甚至那些从朴威那里拿来的“万艾可”,受用者也不是他的年轻妻子。
事实是时至今日,贺宗伟仍然很喜欢肖佑。尽管肖佑的心早已向另一个人偏转,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慢慢推动——而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一如当初,这出名为《雷雨》的戏份,卫娆从来不是主角。
除了习惯做的那个微微抿唇的表情,肖佑依然板着脸孔,他说话的表情与声音都像在给学生授课——二十年间朝夕相对的日子难以计数,无可避免地让肖佑沾染上许多贺宗伟的生活习惯,比如一板一眼地说话,比如一丝不苟地做事,比如性爱前会看报纸。
“和那时我给你的答案一样,你和左嘉的事我不会同意。”贺宗伟眼色明显沉了一下,露出那种晴空白日突然转换为天阴的神情说,“有件事石主任没有跟你说,我们发现你给病人开大量他们根本用不完的药物,指使他们去和黄牛交易换取金钱,医院方面不打算姑息这种肮脏的行为,或许会交由警方处理。”
七院院长最后给了骨科副主任两个选择:出国进修,从此与贺左嘉海天相隔,成为陌路之人;
或者,坐牢。
15、一鸣惊人
跨出病房的贺左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如同亲见漂亮的信笺上落下丑陋的字迹,那种令人扼腕神伤甚至怒不可遏的暴殄天物之感。他懊丧承认而又难以解释,为何重逢以来,自己暴躁敏感得就像个哺乳期的女人。
挂了个电话给朴威,让他陪自己泡吧。
对方倒是哥们义气,轻重缓急在昔日同窗面前一概云散烟消,随传随到。
恰巧在酒吧里碰见了楚雯一行人。一番寒暄客套后便同桌而饮。
虽说刚动了大型手术,这个有钱女人倒仍懂得及时行乐,争分夺秒地享受人生。四十余岁的年纪,掩在白妆红唇的光滑面孔下一点瞧之不出,看来女人平日里私交甚笃的医生除了七院的骨科副主任便是整形师。楚雯的堂弟楚友汉也在其中,和贺左嘉二人算是头回见面。一个初登荧屏的小模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米九的身高,紧绷于胸口的黑色衬衣掩不住一身结实壮硕的肌肉。
卖相也够艳。高耸鼻梁大双眼皮,说话神态是与贺左嘉一脉相承的挑眉流盼嘴角斜勾,却甚有青出于蓝之感。
刚一照面,肖佑便不禁悄悄搡了贺左嘉一胳膊,“哎!这小子比你还帅!”
他似与贺左嘉似一见如故,全不顾对方的阴霾冷淡,始终殷勤备至地招呼。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二人早已相识——单方面的。
洋酒开了两瓶,难免要聊到医务工作者那些丑事八卦。人都有的好奇心,越是烂皮烂袄,越得众目睽睽扒下来看。人尽皆知七院的骨科科室最近新闻不断,先是医闹持刀刺伤当值主任医生,再是另一位副主任被自己的实习医生打伤入院,圈子里的人对内幕一知半解,以讹传讹下,大多以为肖佑药物成瘾,一再逼迫自己的学生私下拿药而导致了矛盾激化。
楚雯眉眼挺关切地问,“我听你爸说,肖佑被人打伤了?严不严重?”
贺左嘉摇了摇头:“没死。”
“影响很坏吧?怎么那么不巧,偏偏打了120后被送进了自己的医院。”
贺左嘉把自己的酒杯灌了满,仰头一饮而尽,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么。”
“起诉了么?”
“他问心有愧,怎么会。”
“肖佑确实有药物成瘾的问题,这个我知道。”一直在跟身旁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闹调情的楚友汉突然插话进来,“他给我姐看病的时候我们俩就勾搭上了。”看见朴威投来的诧异眼神,这个漂亮男人咧嘴大笑,“你不会那么老土吧,连‘双性恋’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意思……我……”朴威正往嘴里塞芝士烟肉卷,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结巴一下才说,“我是不知道肖佑居然是!”
“他不是。”楚友汉眼梢一荡,唇边生出个极为挑逗的笑,“他是纯gay。”
“不是吧……”虽然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何结婚多年来,他没有碰过丁晶晶了。
“别看我们的肖主任平日里不苟言笑酷得可以,一旦上床可是天壤之别,要多淫乱多淫乱!我们每次见面,他都会给自己进行静脉注射。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吸毒,但他后来告诉我那只是镇静剂。可每当注射之后,他不但一点不安静,反而会变得更加疯狂。”楚友汉说到这里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哗众取宠地作了一个停顿,“有一次我们又约好见面,结果我临时才想起恰好有三四个朋友从澳洲回来,最多也只在国内待两天,所以我给他挂了个电话说见面的日子改期。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把你的朋友叫来好了,一起。’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琢磨他那番话好一会儿才跟他说我那几个朋友不是同性恋,也从没有过喜欢男人的迹象。结果肖佑又说,‘和我做一次就是了。’”
“后来呢?”朴威扔下盘子里的熏肉卷,倒吸一口冷气,这太不像他所认识的肖佑了!
“后来?后来我和我那几个朋友,全都把他上了。”楚友汉突然耸了耸眉,朝贺左嘉瞥去一眼,露出个轻蔑与讥诮混杂的笑,“五个人轮流上阵,跟他玩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拍拍屁股走人了,可他却连床都下不了——”
“你他妈再敢说一个字!”一直闷头自顾自灌酒的贺左嘉猛然放下手里的玻璃杯,酒液受得猛然震动四溅而出,仿若黑暗氛围里迸射的簇簇火星。
楚雯一愣,浑不知这风流倜傥的大少爷怎么突然就爆粗口了。朴威也是一愣,继而赶忙代这老友向财大气粗的楚家人赔不是,“没事儿,没事儿,他喝多了。发疯呢。”
“滚你妈的!”贺左嘉猛一用力推开拦于他与楚友汉中央的朴威,一把将对方的衣领揪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楚友汉一米九的模特个子,需要微微俯下脸才能与贺左嘉的眼睛对视,他又露出那个极为轻蔑的笑容,居高临下地说,“我说我搞了他一个晚上,我和我四个朋友一起,搞了他一个晚上——”
太阳穴一阵嗡鸣,就挨了对方结结实实一拳。
“别打了!还当自己是初中生么,一言不合就动手?!”两个大男人真刀真枪贴身斗殴,旁边的人怎么也劝不住,楚雯和朴威一齐上前拉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两个人分了开。
一地狼藉。眼眶乌紫,鼻腔破裂,那张初登荧屏的模特面孔滑稽得令人发笑。
稍占上风的贺左嘉也没好到哪里去,却仍不肯善罢甘休。
“左嘉!你这是怎么了?”朴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将他拦住,“这一点都不像你!”
“什么叫像我?!什么又叫不像我?!”露骨的表白得不到回报,那些为酒瓶玻璃划伤的疼痛已经微不足道了。他抬起手背擦拭嘴角的血,面露一个极为愤怒而哀伤的神态,“那个被人压在身下像个婊子般呻吟的人,又像不像他?”
“你听他瞎说!”大概得悉了贺左嘉的反常从何而来,楚雯摇了摇头,把自个儿的堂弟从扶坐起来,对同样挂了彩的贺左嘉说,“肖佑这么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像个女人那样被人压在身下?”
贺左嘉像是全然没有听懂女人的话,他瞪大眼睛立于原地,一脸魂灵抽空般的茫然。
“该你的!胡说什么!”楚雯冲自己的堂弟瞪去一眼,嗔怪地说,“你哪有四个在澳洲的同学,撑死了也就杨辞海和郭昂两个人。郭昂喝了这么些年洋墨水喜不喜欢男人我是不知道,可上回杨辞海明明跟我抱怨:如果不是肖佑长那么帅,他的粗鲁可教人一次也忍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