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度过给下马威的高一上半学期后,张爷爷平静地离开了,老实巴交的老人没什么起伏跌宕的一生,无非是挂念着曾经深陷失妻之痛的儿子,和未谙世事、成绩浮动的孙子,走的时候没有什么遗憾,给孙子撂下一句:“别怪你爸,有时候有些拿不到的东西咱就别要了,踏踏实实好好过日子。”淳朴的话语里没有什么大智慧,有的只是给无知孙子提的醒。
张润从来就不是情感细腻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漠。母亲的离开,懵懂的他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在找到新的依恋的时候,也冲淡了许多温情的记忆。从小到大,父亲常年在外,本就有点白眼狼性质的他不可能亲近。在这个小城里,张润也没有感受过留守儿童的心酸、难过,看着别的孩子受到父母的疼爱宠溺时,身边没有父母的他丝毫没有感想,唯一一次怨过父亲,就是在祖父临走这段日子。而所谓的朋友,班上交好的伙伴也随着分班、升学、转学渐渐失去联系,再见面因为成长间的一段空白而变成了陌生人。
客观地分析,虽然物质上在经济开放的年代里开始富足,精神上确实自己一直与祖父相依为命,十多年的悉心照料、朴实教导,让自己深深地敬爱着这个农民出身的祖父。沈郸,在张润丧母初回故乡,孤独之时让自己有了新的定位,因为是邻居、同级生更甚同学,一起疯玩后没有因任何原因分离过,将近八年里一起成长的步伐交织着,互相扶持走过的那些脚印更让他们之间的羁绊深刻地印在了张润的心头上,甚至张润也开始渐渐明白自己心中开始萌芽但可能前途惨淡的情愫。
老人的逝去,让张润明白了他内心深处在意的只有两个人,然而,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另一个自己将永远与他分离;更让他明白了,路是自己的,而那条路上不可能永远有着那个身影,没了他,地球还是会转,日子还是要过。
童话般的梦幻过后,是残酷现实的沉重打击。看着现在学海中像陀螺一般转动停不下来的沈郸,看着在同学惊羡目光中的沈郸,看着在老师称赞中的沈郸,看着在华姨严厉管教下的沈郸,张润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04.
老爷子的头七过了,张爸爸才火急火燎地回到家里。之前祖父向一同和父亲出去的同族人打听过,据说是张爸爸在外面和一女人好上了,而那女的也是公司的人,成熟聪颖,所以劳累的男人也就把许多事情都交给了她。灾祸来时和下雨一样,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那女人十分聪明,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是最好的,卷了公司的钱,带着客户、机密数据,跑了。还好张爸爸留了一手,很早的时候就替儿子存了钱,第一桶金收入的时候,心里美美地想着用这些钱给儿子上大学、买小别墅娶媳妇。出了事情以后,该散伙的散伙,讨债的人上门,昔日里所谓的兄弟、朋友没有一个对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也是,在这种敏感的年代里,人人都愿意锦上添花,愿意雪中送炭的人是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对在异地扎根不稳的他来说呢。世间万态的炎凉才让他不得不动原本留给儿子的那笔钱。
加上老爸的详细描述,张润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看着眼前的瞬间苍老的父亲,他怎么怪得起来。
回到家后的父亲,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似的,整日搬个竹椅坐在小院里,无神地望着乡间干净的天空。这样的父亲,勾起了张润记忆深处离京前的一段日子,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从祖父去世起,张润就向学校请了假,虽然这段时间是重要考试期间,但是张润的成绩让学校老师也无所谓。
就像七年前刚搬来的夜里,张爸爸依旧无眠,只是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给予自己避风港的父亲,而是已经茁壮成长的儿子。
“什么?上京?”一直沉浸在缅怀悲痛和失败阴影的老爸终于有了反应。
张润点点头,前段时间就已经在准备了,只是还想等老爸回来再做些完善,知道老爸解决事情后,还剩下不少钱,足够养老,张润就更放心了。成绩不行的他在那个学校呆不下去了,已经成为了老师和同学们的重点防卫对象,坐在最后一排的张润干脆也不和别人交好,课也不再认真听,作业也不做。他也没打算等高二、高三复习的时候再次努力奋斗,这次他真的无力了,而且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和沈郸上同一所大学的,他张润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真正能成功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就是有绝对信心能成功的,还有一种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完成,直接放弃另寻途径,前者是沈郸,而张润打算做后者了。夹在中间犹豫,既想这又想那的人才是绝对的窝囊废,这就是张润对之前自己考高中的定位,当然,他不否认这样的自己,也不后悔,只是如今他要去另辟蹊径,一条真正适合自己,不是为了沈郸而勉强自己的路。
就算儿子和自己再不亲,自己也自诩为知子莫若父,深知儿子表面沉默但骨子里倔强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绝不回头。他摆摆手,表示要做就放手去做吧,和伟大邓主席说的,别像小脚女人,放不开手脚,但惨痛的教训还是让他多叮嘱了两句看清人再办事。
学校那边张润已经打过招呼了,本就不看好他的老师们没任何感觉,客套了两句就完了。倒是张润的那位大腹便便的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对他明亮未来的信心,也表明了自己在京城那有不少的关系,尽管才带了张润不到半年,但需要帮忙,他这个老师绝对不说二话。班主任那句浑厚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张润耳边挥之不去。在这个只看重分数的学校里,能碰上这样的明师无疑让张润感慨万千。
寂静的夜里,红色的火车票已经摆好在书桌上了,张润犹豫了许久,拿起了老式电话,手指灵活地在数字键上落下,终于将不多打但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拨了出去。嘟声后传来女人故意压低的喂,和电话里隐约规律的呼吸声,张润放下了电话。
各家门前尚未清理的祝福红尘表明春节刚从这个小城里结束,浓厚的年味蔓延在阡陌纵横的街巷间。这是张润眼里最终看见的小县城,他的故乡。呼出的热气马上在空气中变为白雾,张润内心里带着对此刻小县里某个被窝里的少年的浓浓眷恋,和未来得及道别的深深遗憾,但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瞬间,他头也不回地就这样离开了。而那个小县里的某个少年蜷缩着身子在被窝里,一双纤细的肩膀不停抖动着。
05.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眼中的北京和张润记忆里的老城已经不能重合了。八年的时间,对于发展中的国家的作用不是那些美利坚、英吉利能攀比的,更别说这个国家是从重大失误中迅速恢复生机的大中国了,何况作为大国的首都,更是全国的政治、文化、教育、国际交流中心的北京。仅仅几年,一栋栋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将这个城市变为水泥森林,一条条新建的立交桥承载着新发展起来的活力。见证过最后一个大朝的兴荣没落,经历过战争炮火的洗礼,更深深养育着在这辛劳努力的人民,几年前曾经沧桑的老城在临近新世纪到来的时刻显得焕然一新,更是让张润暂时忘记心中的遗憾,精神抖擞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刚到北京的张润没有急着找工作、拉亲戚。而是在老胡同和环路间穿梭。私房钱充足的他以旅游为由,结交了不少新朋友。虽说在北京还有母亲娘家的人,但毕竟这么多年了,而且当年在毛主席“人多就是力量”的理论号召下,多少女人为了成为合格的好妈妈,为新中国的建设诞下了祖国将来的花朵。开枝散叶的祖家自然不例外,不过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不亲且没什么出息的外孙罢了,在当地老北京里不算贫瘠但也不算富足的祖家,估计不能帮上太大的忙。而老班那边的好意,毕竟他人在江南那带,偌大的北京城内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时刻照料着自己。深知这些的张润虽然性子偏冷漠内向,但出门在外,特别是做生意靠着就是一张吹嘴,所以他也尽量地开拓自己的人脉,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子。
同时张润也听着兄弟哥们的信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国家的心脏。
个半月后,张润终于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在批发市场上先弄了个小摊位,什么东西好卖、利润高就卖什么。人高马大、有自己路子的张润没有什么小地痞敢来找茬,虽然不如理论上的简单,但也不算自己想得那么复杂。
而这会张润也先找了一个价不高的房子住着,那是个四合院,几家户人门对门地住在一块,都是些厚实纯朴的好人,偶尔谁家有好吃的也做上邻居的一份,谁有事要帮忙顾家的也不推辞,院里几个还带奶香的孩子往张润腿上蹭鼻涕他也不介意。逢上停电的时候,几家人直接在院子里点上蜡烛,逗孩子,陪老人聊天喝酒直到阳光从地平线的那端浮现。小小的一个院子里,充满着人情味儿,大杂院零距离式接触让远在异乡的张润倍感亲切。
上京没多久接到了老爸的消息,他一扫颓废,就像当初从妻子的阴霾里抬头后马上南下,毅然在乡里找了个铁饭碗,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当初放养在太阳下的野小子已经挺直脊梁,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为父亲的自己怎么样也不能让孩子操心。
生活如张润算计好那般前行,没出什么事端,就攒够了钱。张润在批发街里租了个小小的店面,卖零售品,而在后街的仓库里接下大饭店的单子。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是为了活而吃,而中国人则是为了吃而活,对于后半句张润十分认同。在北京,餐饮业算是最火热的一门了。中国人喜过节,不少人在节日里下馆子,庆功、做寿、谈生意,哪一样不是以饭局的形式来进行,就连国家领导人招待外来宾客也是以吃为先。餐厅、酒店、大排档,更是遍布在这个城市里。而中国菜里,能让味道在舌尖上千变万化,最微妙的还是食材、配料、方式的配合,其中配料更是一门顶级的学问,从古至今,那些生意隆盛的店都是靠自家秘方起家的,哪家有什么老根、祖方绝对不愁回头客。而张润也是正看准了这一点。
秘方什么的,张润没有,他有的是人脉、信誉、铁嘴和酒量。从底层做起,先是第一桶金,财富积累起来以后招些伙计。开起了分店以后,拥有了资本的张润开始去民间里搜寻人才。
当幸运值用完的时候,财富也和打水漂一样,没了踪影。做生意风险大,有赚就有赔,所谓的资本,也是在无形有形中来去。张润在河北接到消息,第一次失败的滋味也在心底散开。
回到北京的时候,他立马去了各个店里,店没什么变化,有变化的只有人。对于那些伙计会堵着他要钱,张润在往回赶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数。商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唯利是图,张润的钱都是放出去投资了的,就盼着有一天能利滚利带上更多的粉红兄弟们回来。还好张润一直很大方,对伙计的福利也很高,所以也还是有少数人愿意继续工作,钱先欠下。倒是那些带头嚷嚷着要钱走人的家伙中有不少平日里忠心耿耿的面孔。张润掏出自己的钱,堵住了那些咄咄逼人的嘴,及时回来也断了那些酝酿中的流言。看着那些离去时恢复平日狗腿子样儿的脸,张润第一次从内心感到厌恶。看似坚固的道德之墙,有时也很容易挖出洞角。
事后张润找了老班,本来不想让世上寥寥无几在乎自己的人担忧,但这次无可奈何。老班为人爽快,立马联系好了朋友给张润办得妥妥的,而且也替张润分析了整件事情,许多告诫、建议也和张润不谋而合。尽管在校只有半年的师生情分,但在张润人生的阶段上,老班真的算得上是指引、领导着他的一位好老师。
暮色里,残败的后街,都是燃烧后的灰烬,张润没有过多的伤感,留不住的没必要去惋惜。不堪的仓库中,和那些调料一起被夺去的不包括张润的人生,这只是个成功的前提。在这个生活节奏飞快的地方,张润知道,数不完的明天才是可以指望的。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也终将降临,当残酷的夜晚过去,又将会有崭新的晨曦来访。
06.
后街失火事后,张润重整了规模继续发展。经济逐渐全球化,中国的热浪更是来势汹汹。这年头里,生意一天不经手就是损失,有钱不赚的就是二傻子。努力生存出自己的一片空间就是诞生与世的意义,而张润凭着前两年闯荡过的城市里得来的经验四处奔波着。
生活在像个大染缸的社会里的成年人,不可能脱离社会属性,依旧那么纯白,资本再次慢慢积累起来了,最不想发生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谁再也不是当初在阳光下嬉笑的直肠子,单纯得直上直下,而那段稚童少年间的回忆真真的成为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故事。
既然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在这个每天拥有川流不息、络绎不绝人流量的城市中,没有人管你是究竟个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你还不如每天让他们烦心的沙尘重要。同行的用尽各种手段,树倒猢狲散,手下的时刻想着跳槽,真正可以信任依靠的只有自己!沉浮的商海里从来都没有井水不犯河水这种说法,性子好的人算是某种低能,张润干脆放大自己商人的本性,生意做得大了,脾气性子也见长了。看尽人世百态,经历了失败和成功的张润,在时刻变化的商海里摸爬打滚,成为了一个人人仇视的典型的社会寄生虫,呃,不对,是有仇富心理人民眼中的奸商。
当然,自己的人前的光鲜亮丽是用多少起早贪黑辛苦代价换来的,没有人是明白的,而一向冷淡释然的张润也从不在乎别人的说法。这个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城市,张润从未为了那些风言风语介怀过。
年年下来,逐渐积蓄力量的张润是发挥了本性,可开始忘记本心了。
张润上京两三年后,老爸有了一场黄昏恋,给张润娶了个后妈,那是个县里有口皆碑的好女人,有了新家庭的老爸,到了退休龄,拿着手里的积蓄,挽着妻子旅游去了。劳累半辈子的老爸临走时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张润业已立,该给他生个孙辈了,张润笑笑。可惜看似热闹的城市里,聒噪的女人们里没有一个让张润有成家的想法。
住过的四合院,随着北京争夺奥运举办权成功而拆迁了,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温情被剥夺,张润开始真正地享受寂寞。以为忙碌的生活、时间的冲刷,可以将内心深处的感情变淡,但是,张润发现自己彻底地错了,日子越久,那曾经是个小苗的像野草一般,汲取自己的心力,疯狂地长起来。
所以,张润堕落了,颓废了,深陷了。
曾经一度在用金钱堆积的世界里沉迷。去舞厅,上夜总会,耍酷斗阔,醉酒后叼着根烟揽上女人去兜风。在声色场所里鬼混,风花雪月里来去,夜夜笙歌。放纵着自己,除了毒品张润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刻意在混杂中沉沦、放纵,不停茫然地在金钱交易里寻找什么慰藉自己空虚的心灵。那时,北京里谁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生意兴隆、私生活败坏的大款!
在发展局限中的困境中,张润遇到了人生中的又一贵人。
川上凛,日本星富株式会社的公子,此生的目标就是超越老爹,把星富推上更高的阶梯。
加入世贸后,驻扎的外资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中国。在二战恢复期间崛起的川上家族更是将目光聚焦在靠市场经济节节攀升强大起来的邻国,想要以此来弥补国内市场过小的不足。有中国血统的川上咲凛野心十足,和老爹自告奋勇要求亲自到中国闯荡。
宴会的气氛奢靡热络,明眼人都看出来川上家进驻中国,要放长线钓大鱼的决心。穿着整齐的侍应步履匆匆穿梭在眼花缭乱的宾客中,觥筹交错间,张润马上就被川上凛那股与记忆中相似的气质所吸引。
交谈间,两个拥有相同童年经历的成年人马上聊开了。随即张润发现川上不苟言笑的脸下同类的气息,与印象中少年完全不同的强盛。接着,听了川上敞开心扉,直言之中的计划,邀请他进酒店准备的房间里商榷。
看着着夜晚里隐隐尚未褪去少年气的川上,思考着川上仔细分析的中国市场,听着略露激动所描述的宏伟计划以及对自己的邀请,张润决定与川上合作,在餐饮界做出一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