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La Vie En Rose+番外——高远琉加

作者:高远琉加  录入:01-28

泷口笑着说。并没有提起明天怎么办。

把纸箱铺在粗大的水泥桥桁旁边,身上也盖着纸箱,我们并排躺了下来。天空中有星星。漆黑的河水静得让人分辨不出它是否还在流动,闭上眼睛,却又不可思议地响起汩汩的水声。

「……久住。」

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干嘛?」

我睁开眼睛立刻回了一句。但泷口好久都没有说话。

借着河堤上公路的灯光和星光,隐约可以看到他的侧脸。泷口和一开始在神社见到他时一样,表情依然十分平静。

「……没事。」

低声说完,泷口闭上眼睛。

本以为我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但大概是那根紧张的弦绷断了,我很快便进入梦乡。

意识的帷幕完全闭合的前一秒,我看到泷口仰躺着,注视着夜晚的天空。

我醒得很突然。

眨了好几下眼,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背后的触感很硬,视界中是天空。天是晴的。

蓝色的天空。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手,慢吞吞地撩起刘海。没有床,也没有墙,没有房子。周围延展开去的是室外开阔的空间。

「……在神社跟泷口会合……血、血沾到身上,骑了整晚的机车……」

「我捅了人。」

仿佛一桶水当头浇下,全身的神经都清醒了。

那不是梦或者别的什么。我现在正和泷口两个人一起逃亡。

逃亡。不知怎的,感觉不太真实。

「……泷、泷口?」

我忽然觉得不安,打量着周围。身旁的纸箱是空的,旁边放着泷口的运动背包,黑色机车仍然和昨天一样停在桥桁下。

很快就看到了泷口。他把制服裤子一直挽到膝盖,人在河里。光着上半身背对着我,弯着腰似乎在洗东西。

我从单肩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电源,时间是早上六点过几分。与此同时,我看到有几封邮件。肯定是家里发来的。突然有种被拉回现实的感觉,我没有看内容便慌忙把手机关了。

我站起来走向泷口。他的运动鞋就脱在河岸上。

「泷口!」

我大声呼喊,光裸的背影便转了过来。

「早安!」

看到那张笑脸的瞬间,我感觉到刚刚涌起的后悔又迅速消退下去。

现在,我和泷口在一起。天是晴朗的,没有任何束缚。我再也不用去化学准备室了,泷口也不会再挨打。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大概都毫不在乎吧。

「你洗什么呢?」

「好几样。洗了脸,还有衬衫、袜子……水还挺干净的,不过恐怕不能喝。」

「我也来。」

我莫名地兴奋起来,也脱掉了运动鞋和袜子,挽起牛仔裤,把脚泡进河水里。虽然不至于吓一跳,不过水比想象中冷得多。感觉真好。水底卵石圆滑的触感,水流从脚趾间抚过。

河面很宽,水却不深,顶多只到小腿肚。一边享受着泡水的感觉,我走到泷口身边。泷口正在洗制服的衬衫,是要把昨天的血洗掉吧。

「用这个吧。」

「嗯。」

泷口把毛巾递给我,大概是装在包里的社团活动用的东西吧。洗过脸用毛巾擦干,顺便把袜子也洗了。

「天气真不错,梅雨期过了吗……」

鳞片般的光点在河面闪烁跳跃,对岸有人在遛狗。

「我都想慢跑了。」

说出这再健康不过的话的同时,泷口的肚子颇健康地咕咕叫了起来。泷口高高地挑起眉。

「我饿了。」

我笑出了声。

我们走到便利店弄了些三明治和饭团,回到河边,一边吃一边把各自带的钱摊在纸箱上。

可能是发了打工薪水之类的,泷口带了不少钱,可毕竟还是高中生,数额并不惊人。我也有存款,只是都存在银行里,而存折由妈妈保管。

机车,血肉之躯,钱若干。这样能走多远呢。

「我得去买件衣服……」

盘腿坐着的泷口低声说。制服确实很引人注目,便利店大叔也打量个不停。好在现在是刚放暑假的时候。

「换洗衣服、吃的……肥皂也需要呢。」

「还有汽油。」

我说,泷口暧昧地点点头。

「不知道有没有地方能隐瞒年龄打日工,还是去大城市比较好啊。」

大城市。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很快就到关东,然后就是东京了。

把湿衣物挂在机车上放在向阳的地方,没多久就干了。天空清爽而高远,看来梅雨期真的过了。这么想或许有些盲目乐观,但我还是很激动。

总之先去买换洗衣物,我和泷口出发了。

我跨上了机车后座。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进入临县,我不再感到昨天抓紧泷口后背时的那种焦躁。泷口大概也是一样,机车骑得似乎更从容了。

到了一个稍大的地方,我们看到一家折扣店,便进去买了衣服。我也买了T恤和内衣。然后买了保质期较长的食物、毛巾、肥皂、洗漱用具。节约起见,水就用饮料瓶从别处接。

这些东西已经是不小的开支。不过除了食物,我们几乎没有大件行李,我忍不住想,人活着所需的东西其实出乎意料的少。

路上捡到一块别人丢弃的旧毯子,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纸箱随处都可以找到。

「会不会有人扔煤气炉什么的……」

「煤气炉吗……」

「点上火就可以做很多东西了。」

「感觉好像露营哦。」

等我说完,泷口便弯起眼角笑了。

这才不是露营,我知道。毫无疑问地,这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这是个说出口就会引人发笑的严肃字眼,但此时此刻的我们——至少我是这样——还只是为暑假而雀跃不已的孩子,把暑假总有一天会结束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

……不,不对。

只是不去想而已。

家,学校,制服。

抛下这些东西,我们便是相当渺小的存在。无论哪里,无论什么样的城镇,都有很多的人,却没人注意到我们。我们对社会来说完全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一吹就散——但那又是无比的畅快与通风。正因如此,才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此时此地的自己。

一边骑机车前行,我们一边寻找能打日工的地方,被一再拒绝。学校里不常听到别人明确地拒绝说「不需要」,这才无可否认地不得不面对自己还什么都不是的事实。

光是活着,钱就只会越来越少。开销最大的还是食物。今天还能不能吃上饭,是一种相当现实的担心,其他的都好说。

终于,我们找到了可以打工的地方。那是一家像是家庭经营的小型物流公司,通过与仓库工作人员的交涉,我们得到帮忙搬家的工作,他们似乎正好因业务繁忙缺少人手,我们就装作利用暑假骑机车横穿日本的大学生。

打工薪水并不多,但对如今的我们来说已经很值得庆幸了,而且能通过劳动挣钱我们很开心。体力劳动让身体筋疲力尽,什么都不想地睡得很沉。勤奋工作一天之后,第二天,被社长告知「要是没地方睡,就睡车库吧」,甚至还可以借用蒙在家具外面做防护的垫子。社长夫人送来了饭团、炸蔬菜、味噌汤拌饭给我们做晚饭。

有了临时收入,多少多了些底气,那天晚上我们决定去公共澡堂。之前一直是在有水龙头的公园里或是找个投币淋浴,靠一块肥皂洗头洗澡洗衣服,这样已经相当奢侈了。在家时不知道,原来公共澡堂费用不低。

穿过藏青色的布帘,打开拉门,便是以前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收费台,身材发福的大妈坐在里面。我们留下两人份的零钱,走了进去。宽大的空间里左右摆着衣柜,中间是长凳和风扇。有一位老爷爷正坐在风扇旁边乘凉。

「我这是第一次来澡堂呢。」

我正东张西望,泷口已经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打开带锁的衣柜,开始脱衣服了。

「我偶尔会上澡堂。比起家里泡澡,我还是更喜欢澡堂,很宽很舒服哦。」

泷口脱得很干脆,眨眼的工夫就全脱光了,腰间围着毛巾向浴池走去。我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不敢正眼看泷口。

和泷口……一起洗澡。不,这没什么。大家都是男的。就像修学旅行一样。不该紧张的时候瞎紧张会让人起疑的。

整理好心情,我脱掉衣服,学泷口的样子围起毛巾,打开浴池外装有毛玻璃的格子门。已经有五六位客人在里面了。泷口正坐在成排花洒前的椅子上清洗身体。

我拿起叠放在一旁的椅子和脸盆,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还是无法直视他的脸。我脸红了吗?但愿他能把这当成是热气熏出来的。

「热水可以随便用就是好啊,感觉超阔气。」

泷口一边说一边起劲地洗着。用着毛巾的手肘总是几乎与我相碰。

我还在磨蹭,泷口已经洗完身体去泡澡了。慢了一步,我也走向浴池。

墙上是澡堂常见的山和山脚下原野的壁画。泷口靠在浴池沿上闭目养神。我伸手试了试,水很烫,不过很舒服,整个人一直泡到肩膀再伸开腿,仿佛昨天的肌肉酸痛和今天的疲惫便都像砂糖般渐渐溶解在热水里。

「好舒服啊……」

泷口闭着眼睛说。

「嗯。」

生来第一次觉得,泡澡原来这么舒服。星空下在和花脚蚊子的搏斗中入睡,被朝阳叫醒,从早工作到晚上,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自从离开家门,生来第一次的体验纷至沓来。

在浴池里又泡了一回清洗全身,出来的时候感觉好像整个人彻底得到了新生。甚至还一鼓作气买了玻璃柜里的纸包装果汁喝。

泷口只穿了牛仔裤,咕嘟咕嘟地喝着咖啡牛奶,喉结鲜明地上下活动。

我们两人一直暴露在太阳下,所以都彻底晒黑了。但田径部锻炼出来的泷口的身体还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用撑杆将全身高高地抬到空中的,从肩膀到上臂的漂亮肌肉。厚度正好的胸膛。紧绷的腹部隐约看得到腹肌的线条。水滴轻轻滑过微微发红的紧致皮肤。

突然,我看到他举着牛奶盒的那边腋下有一块瘀伤。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面积不小,看起来很痛。还有,另一边的侧腹有貌似烫伤的凹凸疤痕。腿肚上有像是被狠狠割伤的伤痕。

「怎么了?」

我大概是盯得太专心了。让他这么一问,突然回过神。

「啊,对不起!」

泷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看自己腋下的瘀伤。

「这是快离开家的时候被我爸踢出的印子,总也消不下去啊……这个是小时候炉子烫的,被我爸搡的。」

「……」

接着抬起一条腿指着腿肚,泷口笑了:

「这个可就跟我爸没关系了,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骑自行车从河堤上摔下去划的。我很淘气嘛。」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道小伤。这是小时候留下的,那是社团活动留的,泷口一个一个地摸过去。

「我身上净是伤呢,真够难看的。」

「没有的事。」

我用力摇头。话语仿佛随着摇头的动作飞散般脱口而出。

「泷口你……非常漂亮。」

我一直一直都这样觉得。

明明没有引擎也没有翅膀,却以一己之身到达高处的身体。人的身体非常漂亮。泷口,非常漂亮——

「久住?」

突然眨了眨眼,下一个瞬间,我立刻被显然不是泡出来的热度烧得连脖子都一片通红。

「对、对不起!」

我猛地背过身去,动作飞快地穿上衣服。

「啊,喂!」

「我先回去了!」

抓起少少的几样东西,我丢下泷口冲出了澡堂。

(我在干什么……)

泷口会怎么想呢?不,他肯定会觉得我很奇怪。

(失败了)

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一直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让泷口知道我的心意。

回到物流公司的路上有个小小的儿童公园。这里是个极其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小镇。居民家里的灯光一直亮着,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少有人在外走动。

想稍微冷静一下,我便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手捂上发烫的脸。心跳加速并不仅仅因为奔跑。

(真糟糕)

这样下去,就糟了。

夏夜的风吹在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上很舒服。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吹了会儿风,感觉差不多能摆好脸上的表情了,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泷口一派悠然地来到公园。

「要不要吃?」

泷口手里拿着两支冰棒。

「……要。」

泷口挨着我坐在长凳上。随着空气流动,身旁飘来了同样的肥皂香。递给我一支冰棒,泷口撕开包装纸。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我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泷口却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当他开口讲出「我说……」时,侧脸看去非常严肃。

「久住,你和家里联系过吗?」

冷不防地,正中我的弱点。

「诶……」

「我家那样也就算了,你还是跟家里联系一下比较好吧。你带着手机的吧?他们肯定很担心你,哪怕报个平安也好。」

「唔……」

见我答得支吾,泷口犹豫了一下,转头注视着我。

「你和家里人处得不好吗?」

「……」

我一声不吭地含着苏打味冰棒。冰冷的甜味直蹿太阳穴。等那种感觉消散,我才开口说:

「我爸妈啊,正在协议离婚。」

泷口什么都没说,咬了口冰棒。

「家里气氛一直很紧张,老是起口角。我在的时候他们还会压低声音,但渐渐就压不住了,最后变成互相大吼。我妈为了一点点小事都会动不动就发脾气,爸爸除了吵架几乎不说话……家里还是挺压抑的。每次他们开始大声吵架,我就会出去,或是躲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屏住呼吸。」

「是么……」

泷口点了点头,但和拳脚相加的暴力父亲比起来,我家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和恨到想要刺伤的家长比起来。

「……可是,他们大概还是会担心的,联系一下比较好吧。」

想了想,我老老实实点头。

「我随后发个邮件吧,说我很好。」

「嗯。」

泷口把吃完的冰棒装进包装袋揉掉,向稍远处的垃圾箱扔去。轻飘飘的包装袋没够到垃圾箱,落在还差好一段距离的地方。

「哈哈,好逊哦。」

「打球我不太行啦。」

笑着说完,泷口站起身把垃圾扔进去。我也扔掉了垃圾,分不清是谁先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不知谁家敞开的窗户里传出转播棒球比赛的声音。我家没有人看棒球比赛。这个时候,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呢?还在找我吗?

自从离开家门,我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报纸。不知道泷口的行为是不是已经惊动了警察。被刺伤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呢?泷口不会不在意,只是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把它放进箱子里,紧紧地盖上盖子。只是心知有箱子的存在——

「……所以久住你才经常在学校留到很晚么?」

泷口语气平淡地这样说的时候,我再次被说中心事,死死地盯着泷口的脸。泷口瞥了我一眼。

「久住,你经常在特别教学楼一楼走廊那里眺望操场吧?」

(被发现了)

血气一点点涌上我的颈侧,心跳又开始加速。

「……原来你知道啊。」

「我眼睛很好啊。而且就在田径部前面嘛。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我想跳得漂亮点结果还摔了。」

哈哈……泷口轻轻地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唔……大概春天吧。」

推书 20234-01-28 :飞蛾扑火(FZ)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