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人杰把嘴边的话咽进去,小心翼翼的问,“小江,你这是怎么了?”
江陵脑子似是很乱,但问出话来却是清醒之极,“固伦族的人开口了吗?”
陆人杰用力点头,他原本过来就是要汇报这个好消息的,“不仅开了口,还主动把当年在广丰劫掠的珠宝交了出来。不会有错的!”
“那好!”江陵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准备去找那个叫果诺的家伙撒气,却见青苔冲了进去,“少爷,少爷!”
江陵顿时跳了起来,“怎么了?”
他和白勇这些天仍被赶回原来的老地方做马车,顺便天天注意着勒满的动向。青苔激动得难以自抑,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有鸟!有鸟飞过广丰县城了!”
飞禽走兽有着比人类更加敏感的知觉,那就是说,它们飞过的那一块,毒已经解了。
江陵一口气赶到老广丰县城的时候,就见许多士兵和百姓也在眺望着那个牵动人心的方向。
几年了,老广丰县城连只苍蝇都不往那飞,现在居然有鸟飞过,这是最激动人心的头号大事了。
这一刻,江陵是多么想肋生双翼,飞进那片上空,看一看他的大叔究竟在哪里。
马车辘辘,走得虽然不算太快,但还是很平稳。
停在一处坡下,被剧毒浸染的黑色尸首便是搁置了几年,还保持着面目如旧,连蛆虫都生不出一只。
勒满从车上下来,如见到老朋友一般和死者打着招呼,“阿翔,我来接你回家了。”
将尸首拖到油毡布上放好,然后将莹白如玉的温暖手心贴在死者冰冷的额上,勒满只觉体内有一股日渐增强的奇异吸力猛地一拉,死者身上的黑色便渐渐吸进他的体内了,而那尸首变得惨白惨白,将油毡布轻轻一提,便化为白灰。
将骨灰一点不漏的抖进白瓷坛里,在坛口的白布上写上阿翔的名字,又记下号码,一百一十三。
除了开头几个比较困难,后面找起来越来越容易了。体内的青木令似是感受到了这里强烈的毒气,欢喜不已,总能指引勒满正确的方向。
抱着瓷坛正要送回车里,勒满却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着车辕,先把族人的骨灰搁稳,他这才转头干呕起来。
其实胃里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只有些黄水,但就是止不住这种异样的恶心,一定要吐出来才舒服。
半晌,那股难受劲才过去,勒满无力的蜷缩在车上,抬头看着蓝汪汪的天,露出一抹苦笑。
如果这症状只是偶尔出现,他可以漫不经心的带过,可是这两天如此频繁的出现,他就不能自欺欺人的说是肠胃不适了。
他虽然不是女人,却是当过父亲的男人。他见过妻子怀孕是什么样子,而他现在出现的症状,和她当年怀了格雅时,是一模一样的。
“傻孩子,你这个时候跑来干嘛?跟着爹只能白白送死,你不怕么?”抚着似乎已经开始微微隆起的小腹,勒满苦涩的笑容里又有一丝甜蜜。
“你若是不怕,就陪着爹好生走完这一程吧。或许到了阎王面前,他瞧你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做了这许多的善事,积了大功德,下辈子就给你投个好胎了。”
拍拍肚子,他似是在给孩子,也是在给自己鼓劲,“来,咱们爷俩继续上路。还有六百多个叔叔伯伯要收回来呢,咱们可得加紧!”
马车辘辘,继续上路。
可是颠簸却让他的思绪止不住的摇晃,好想坐在那人的怀里,嗅着他的体味,安心睡去。
使劲摇了摇头,勒满竭力想把那影像从脑海里赶走。可是不行,越控制就越是想他。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在想他吧?勒满无力抵抗,只好放任自己的思绪。
反正想想,也是没关系的。而他,又能想几天呢?
“驾!”虽然没有真的马匹,但勒满还是大喝一声,似是在抒发心中难以言说的思绪。天空中,又一只苍鹰掠过。看着地下渐渐恢复的生机,飞舞欢鸣。
消息很快如旋风般在南疆传开。
固伦族的百姓为了活命,纷纷自首当年是果诺指使他们劫掠了广丰县城的财物,珞龙族只不过是代人受过的羔羊而已。
而勒满忍辱负重,装疯卖傻了这几年,现在独自一人进入从前的广丰县城,去清除余毒了。
一时间,舆论哗然。谁都想不到,平素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南安郡王竟然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而勒满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也有人不信,出于各种目的为果诺说好话,但却禁不起证人证物一个一个的如串了绳的蚱蜢般跳出来。一个缺口打开了,剩下的就是想藏也藏不住。
可是这些,全不是江陵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事,“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去?”
所有的大夫都在摇头,虽然老广丰县城的毒气散去了一些,但他们拿牲畜做过试验,几百斤的一头牛也扛不住,何况是人呢?
江陵急得嘴上已经长了一圈燎泡,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可他就是想进去,想见到大叔。那种急迫无时无刻不在他的每一寸血脉里叫嚣,让他几乎无法思索,无法呼吸。
“将军,这个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您还是……”
“我不要听!”江陵发起脾气,“总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想法让我进去!”
这……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大夫们很无奈。
“将军,将军!”忽地,守门的小兵急匆匆跑进来。
江陵正没好气,说话当然不好听,“又有什么事?”
小兵吓了一跳,嗫嚅着道,“呃……外面有几个人,说,说是您家里人。”
他话音未落,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弟弟,你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49.
屋外,男子一身银灰色的淡雅素袍,亭亭立于的芭蕉树下,那阔大的绿叶越发衬得他身姿纤细,而那清秀淡雅的眉眼几乎与对面的江陵如出一辙,宛如双生兄弟。
平素没有比较,众人只觉得他们年轻的镇南将军过于儒雅,但今日看见对面的这位,才明显的让人感觉到,他们的将军原来是如此的英气逼人。
见众人的目光都齐唰唰落在爱侣身上,先前说话的人不高兴了。用力干咳两声,叉腰挡在爱侣身前,魁梧的身材立时隔绝了众人的视线,再度出声提醒,“我说弟弟,我和你哥大老远的来看你,你就让我们干站在这儿?”
哎呀呀!
恍若盛夏之中吹过一阵清风,江陵既惊且喜,满脑子只转着一句话,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啊啊!
“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黄石弦摸摸唇上的两撇胡子,嘿嘿一笑,“还不是你哥呗,说长这么大都没来过中原,又惦记着你,就缠着我把他带出来了。反正现在煦飞(他们的长子)也大了,族里的事都可以管得到。咱们就坐船先到了你这儿,回头再上京城,在中原绕一圈再回去。”
然后顺便就当再度一次蜜月了,所以家里几个孩子尽管吵得更凶,他愣是一个都没带,就带了几个侍卫和爱侣一块儿出来了。
江云从他背后一脸莫名其妙的探出头来,“你们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进屋再说!
江陵迅速将二人请回后院,一面让人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收拾出客房来,一面就将遇到的麻烦简明扼要的加以概述。
然后再三拜求,“弦哥,无论如何,此事得请你想想办法,让我进去找到那个人。”
黄石弦是鬼戎部落的首领,他们那儿的奇花异草可不比南疆少,就连让男人生子的难情丹也是他们部落独有的东西。从前宣帝御驾亲征时,也全亏了江陵去他们那儿求来的避毒锦囊才得以解困。
现在正是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位用药的大行家,岂不是天助江陵?
江云心性单纯,听完便赶紧催促丈夫,“那你还等什么?快去帮忙救人啊!那位勒满族长心地真好,受了这么多委屈,居然还愿意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这样的好人若是要死,未免也太不公道了。”
黄石弦却摸摸胡子,斜睨着江陵有些不怀好意,“既然他自己也是用毒的大行家,若是能活难道自己会去寻死?只怕我也无能为力。小弟,你的心意尽到就好去了,何必非要亲自前去?太危险了,我想你哥也不会同意。”
我……江陵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硬是半天喘不过来,一张俊秀的脸也慢慢憋红了。
这让他怎么说?难道和大叔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可是大叔,大叔他……江陵自己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心情,那些话生生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江云不悦的拍了黄石弦一记,“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好,你不去,我去!小陵,你给我带路,要中毒就让我中毒好了!”
黄石弦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他这个从小养大的爱侣,甭管多大年纪,孩子多大了,只要他一撅嘴一发脾气,他就没辙了。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你看看你,我不过是多问了弟弟两句,你至于这么着急么?”
只喝了口茶,连饭也来不及吃,黄石弦就给江陵折腾到了老广丰县城。江云自然也要跟着,但进去的时候,黄石弦却一脸严肃的把他留在了外围,让侍卫和白勇看着,“不许跟进来,否则我会生气的。”
江云孩子气的撇了撇嘴,“知道啦,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你这样子就很象个孩子了!白勇腹诽着,给这位尉迟家正宗大少爷拿了些南疆特有的新鲜果子,江云倒是很喜欢,安心坐下,一面跟他聊天,一面等着黄石弦他们出来。
因为情况不明,所以黄石弦和江陵都坐在马车里,前头还驱赶着一头健壮的水牛,试探方向。
江陵这些天也没白闲着,在一些有鸟飞过的地方,命人洒下了草籽,种些好打理的花木,浇水灌溉。
可十来天过去了,大部分花草全都死了,能够存活的也只是外围的一些小草,还长得稀稀拉拉。
黄石弦在几处不同的地方的命江陵停车,戴了从前给他的那副冰毒手套下车,捻了些土仔细研究。直到引路的水牛再也不肯前行,他瞧瞧了附近的土质,也不敢贸然深入了。
“哥,怎么样?”江陵现在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满怀希望与忐忑。
黄石弦想了半晌,才道,“法子不是没有,但在南疆不可能实现。”
“不会的!你说,只要有法子,我一定能实现!”江陵眼放异彩,这一刻,让他上刀山下油锅都是可以的。
黄石弦凉凉的瞥他一眼,“让南疆天降大雪,你做得到么?”
呃……江陵窘了。别说现在正值盛夏,就是冬天也不可能下雨啊,那是天灾,会死很多人的。
黄石弦指着掌心里的土告诉他,“这种毒虽然很厉害,但幸好只浮在表面上,要不然,连地下水都会渗漏,到时别说这一处县城,就是附近方圆百十来里的百姓都不要活了。若是能天降一场大雪,将这些面上的浮毒凝住,刮地三尺,不出数月,这片土地便能恢复生机。但现在却只能靠那人收尽毒尸,最后再种上两三年的花草,才可住人。”
“那我们到底有没有办法进去?”江陵最关心的,仍是这个话题。
黄石弦将手中的浮土拍掉,“这儿也没旁人,你老实告诉哥哥一声,你跟那族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干嘛要拼死拼活的非见他不可?”
江陵黯然,不吭声了。应该怎么说呢?说他们两情相悦?那是不可能的。大叔对他恐怕只是利用,没有半点情意吧?但若是不两情相悦,他们俩又算是什么?纯粹的床伴?
这样的话,江陵实在心有不甘,也难以启齿。得到别人的身体,却得不到别人的心,这是男人的耻辱啊!
所以他要见到大叔,问个清楚。在他的心里,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分情意?
“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了。”见他如此纠结,黄石弦好心放过这个话题,“其实你要进去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在鬼戎,我给你织一身冰蚕宝衣,任凭他什么样的剧毒,不说破解,接近是没问题的。”
江陵听得心头一凉,“那现在……就全无办法了?”
黄石弦嘿嘿一笑,“这个要去问你哥了。谁叫我心疼他,给他织了身呢?这回出门就让他穿在了身上,你要穿得下,就能进来……”
他话音未落,江陵就扯着他往回跑,还嗔怪着,“哥你也不早说!”
黄石弦心头大乐,这小子,跟那族长关系肯定不一般!
50.
冰蚕养育极为不易,要收集它吐的丝就更加困难了,象送给江陵的那副手套,就整整耗费了一整年鬼戎部落所有的冰蚕丝。
而为了给江云织身衣裳,黄石弦更加是将祖上积攒的所有的冰蚕茧全都拿了出来,又耗费了差不多二十年的采集,才给他织出这么一身衣裳。
虽然织布不易,所以只能制得轻薄小巧,贴身穿着。但滑滑凉凉的,非常舒适。江云借了间屋子,把衣裳脱下来换给弟弟,再三嘱咐,“你自己进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他现在还不能进去。”爱侣更衣,这样的香艳场面当然不能让外人看到,黄石弦亲自作陪,一双眼睛吃够了豆腐,才跟着从屋里出来,却将那冰蚕衣半路夺去,告诉江陵,
“你总不能光穿着这个进去吧?给我准备一些药材,我要熬制一锅药水,给你的外衣都煮煮,然后你再进去,这才安全。还有,你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把他带出来。我虽没养过蛊虫,但在我们雪山里也养过毒物,一旦开始喂食,不吃饱是绝对不会停下的,这个你得找他们族中懂行的人来做个帮手。”
江陵明白,上回在左僳族那儿,是他焦躁了。不应该听说没救之后,就气急败坏的跑出来,应该再问问努雄,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回大叔的。
他们族养了那蛊虫早说也有几百年了,多少应该有点秘密吧?
于是很快的分头安排下去,一方面准备熬制药水,一方面派人去接努雄过来。
黄石弦帮一个忙是帮,帮两个忙也是帮,既然要解毒,他顺便也就配制了一些药水,让人兑水稀释过后,洒在重新种植的花木旁,助其成活。
一旦这些植物能够生存,就能吸引鸟兽虫鱼,等这些动物渐渐把本地的毒素给消化掉了,人就可以迁居了。
这是造福南疆的大事,不仅本地军民同心一致,非常卖力。就连江云也要挽起袖子来帮忙,不过黄石弦可舍不得让他干什么体力活,想想就给他分派了一个看时间的活。
别人在屋外忙得热火朝天,他只用呆在屋里看着沙漏,等到点了提醒一声就是。
江云觉得这活有点过于轻松了,但黄石弦却说,“这看时间可是大事,万一药煮过了,或是时间不够,那药效都会大打折扣。一定要有个细心又耐烦的人来做,才不会出错。所以你这任务是最最要紧的,交给旁人我还不放心呢!”
瞧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江云瞬间觉得自己身负重任,非常积极的回屋里歇着了。还不忘给黄石弦擦擦汗,慰劳一句,“你在外头辛苦了,我给你煮些糖水晾着,你一会儿进来喝。”
黄石弦笑得见牙不见眼,江陵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你侬我侬的样子,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黄石弦得意的炫耀,“看见没?老弟你就多学着点吧!这不仅女人要哄,男人也是要哄的。”
江陵忿忿磨牙,“是呀,我哥是你从小哄到大的,你当然有经验!”
一听江陵说起这话,黄石弦顿时就消停了,老老实实不敢回嘴,卖力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