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早就点起一炉宁神的熏香,闻着就更生倦意。这味道也是白勇平素闻惯了,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爬上一旁的藤榻,头一挨上枕头,便沉沉欲睡。
心中只觉不解,为什么勒满晚上的动静明明比他们还大,却比自己显得还有精神?难道真的如青苔所说,这种事是要多多锻炼才能更加习惯?
可是,真的好累呀!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已经酣然睡去了。
勒满听着他均匀的鼻息,迅速转身,取出一块早就准备的机关安进马车里。掀动机关,纯木制成的马车顿时非常流畅的行走起来!
车后,已经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千只雪白的瓷坛,勒满又将这些天早已准备好的干粮,还有用药水浸煮过又晒干的厚厚几卷油毡布扔到车上。
好久没干体力活了,就这么点小事,竟累得他满头大汗。还有后穴里夹着的药蛋,也让他的每一次弯腰用力都产生那种难堪的酥麻,十分不适。
扶着腰,勒满苦笑的摇了摇头,江陵用的这些小心思他岂有不明白的?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保养他的身体,完全可以象白勇那样,使用柔软的药膏就可以。但江陵偏要给他使用那种特殊的药蛋,就是想让他无法在干活时太辛苦。
心头有些暖,但也有些酸,那小子,肯定会生气,但应该生气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忘了吧?毕竟,他还那么年轻,自己却已经是他的大叔了。
黯然将一封信放在桌面上,勒满留恋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驾驭着马车,毅然决然的走进了广丰县城的深处。
“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厚厚的紫檀木几承受不住雷霆般的怒火,一掌就给震碎了。江陵怒不可遏的跳起来,捏得白勇的肩胛骨都要碎了。
“少爷,请放手。”青苔心疼的上前把白勇从他手下救出来,“勒满是真的走了。他特意把我支开,在白勇和工匠们睡觉的地方全都点了迷香,等我赶回去的时候,早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我们在四处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连那些瓷坛、干粮和油毡布也全部带走了。他,他是早有预谋啊!”
忍着疼,白勇带着哭腔道歉,“少爷,是我不好。我不该睡觉的,您处罚我吧!”
“现在处罚你还有什么用?”江陵暴怒的就往外冲,“点齐人马,我现在就去找他!”
“少爷!”青苔死死把他拦住,“你要走,也得先看完他留下的信!”
江陵却把手一挥,“我不看!”
他心里明白,如果看了信,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去找人了。连青苔都猜到勒满去干什么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傻大叔,干嘛不跟他商量一声,就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情?
忽地,只觉身上一麻,竟是青苔出手点了他的穴道,“少爷,对不起,这封信您必须看完!”
青苔将勒满提名要交给江陵的信件撕开,放在白勇手里,“念!”
白勇抹了一把眼泪,展开了信。
“江陵:
我走了,你不必寻找,我是去替珞龙族枉死的八百骑兵收尸了。他们的尸体一日不收,广丰县城就一日不会出现生机,而我的心也一日得不到安宁。
当年,他们服用的千绝万灭散,是无药可解的毒药,极其霸道,便是入了土,也百年不散。你的那些避毒香囊只能在距离毒尸较远的地方出没,真正进到三丈以内,还是很危险的。
所以,你千万不要心存侥幸的来寻我。你是南疆统帅,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想有士兵白白为你丧命,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至于我,你就不必担心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珞龙族的青木令是什么东西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是天地间最为厉害的一只蛊虫,每一代,都是由珞龙族长的血来喂养的。
只是当年,在果诺发动突然袭击时,我没有办法,只能将它种在了我自己的体内。而这青木令一旦进入人体,就必须大量的剧毒来喂养,正好用来收尸,这也算是我最后为珞龙族做的一点事情了。
当年的事情你基本上都知道了,至于那些金银珠宝,不必问去问果诺,问他的族人们就可以,总会有人开口的。
他们都曾跟着我们珞龙勇士进去烧杀抢掠,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没事,那时因为做了毒尸的人,在他们倒地丧命,神智彻底涣散之前,身上的毒是不会伤害到自己朋友的,这也是为什么事后珞龙族无从辩解的原因。
可怜我们的勇士至死都是糊涂鬼,白白给人做了刀枪。
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不必我多说,你就能很好的查明真相。待日后上奏朝廷,还请还珞龙族一个公道。
我拿了几枚你的信号弹,等收完了尸,会释放起来。你只注意让人看着,到时让格雅进来找我就行。我教过她收青木令的法门,至于其余人千万不要靠近,重新复活的青木令在被收服之前,会比那八百毒尸更加可怕。
我们珞龙族与其说是青木令的拥有者,不如说是它的守护者。你可以让朝廷放心,操纵青木令是要用生命为代价的,只要性命没有受到威胁,我们绝不会用青木令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不过这个秘密请尽量不要公诸于众,因为这世上贪心的人太多,格雅还小,我怕她守护不住,这也是我请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木牛流马的制作,青苔和白勇已经会了大半。最后一个关键步骤,我连他们也没教,全都封在那个木盒里,你也不要打开,就这么呈报给朝廷吧。
这项绝技,从此在珞龙族也是失传的,请皇上不必担心。
请不要怪罪白勇和青苔,他们是我故意支开的。就算这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他们防不住。屋子里那条毒锁链就送给白勇,感谢他这些天对我的细心照顾。
我在锁链的两端已经加了把手,以后可以方便的取用了。放在家中,可以避让蛇虫鼠蚊。他胆子其实挺小的,给他防身比给你们有用。
最后,也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往后请自珍重。
勒满绝笔。”
47.
信念完了,气氛无言的凝滞着。
白勇看看江陵,又看看青苔,眼中有泪忍着不敢落下。
青苔无声低叹,解开了江陵的穴道,“少爷,按大叔的意思做吧。现在就算赶去,我们也实在做不了什么了。”
江陵的秀气的唇抿得极紧,几乎拉成了一条线,眼里的寒光让人不敢逼视。许久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白勇垂着头,可以看见他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少爷一定气坏了吧?可是青苔说得对,他真的不能去。
“我……我去找大叔。是我不好,把人看丢的,要去也应该是我去……”白勇颤抖着双唇,想往外迈步。
“站住!”江陵终于开口了,以近乎咆哮般的语气在嘶吼,“你没听他说吗?去了就是白白送命,傻瓜有他一个就够了,咱们还去凑什么热闹?传令下去,让陆人杰加派人手,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总之务必给我在三天之内,让固伦族的人说出当年的真相。至于你们两个,去把你们会做的部分做出来,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
江陵怒气冲天的走了。
白勇给吓傻了,还有些不明白,他到底要他们做什么?
“是马车。”青苔叹了口气,把他搂在怀里。江陵是怕他们觉得内疚,跑去寻人,所以才给他们布置了这种任务。
揉了揉白勇的头发,青苔郑重告诫,“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学大叔这样一走了之,就是再不好的事情也要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面对。否则,我也会发疯的,知道吗?”
白勇用力点头,心中却难过之极,抓着他的衣襟,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叔……他,他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青苔也不知道,但若是他还能回得来,为什么要说绝笔?
八百毒尸的剧毒,正常人怎么可能承受得起?
天交四更,夜深人静。
当左!族的族长尤金陡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时,吓了个半死,待披衣起来瞧见风尘仆仆,汗流浃背的江陵时,更加魂飞魄散,这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陵没空跟他罗嗦,只吩咐一句,“快起来带我去找努雄和格雅!”
虽然生气,但江陵并不糊涂。如果说格雅会收青木令,那她也有可能是现在唯一能够接近勒满的人。
如果大叔对自己毫不在乎,那他能对自己的女儿也毫不在乎?
也许这种做法是有些卑鄙,但江陵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大叔活着拖出来,再狠狠打他一顿屁股!
太不象话了!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把他给打发了过去。什么叫谢谢他的照顾?什么叫请自珍重?
江陵很想问问他,如果他们的关系真的只是用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可以打发过去,那从前那么多个耳鬓厮磨,颠鸾倒凤的日子,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也许尤金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他绝对是个好族长。
左!族与珞龙族合并之后,尤金并没有将双方人口简单融合,而是有意识的让珞龙族的妇孺们三三两两的迁居到他们的村寨之中。
给每一家都搭建了独立的竹楼,如新搬来一户户邻居一般,让原先的珞龙族人既不会觉得离开熟人太远,又能够比较自然的与左!族人交往。
而体力消耗,是最容易让人忘却心中伤痛的办法。经过一场繁忙的春耕,大部分的珞龙妇人已经能够不再去想那痛苦的回忆。
也在这样沉重的体力消耗中,她们得到了许多左僳族男人的照顾,对于自己将来的去向,各人心里都大概的有了个底。
从大里说,一个部族要兴旺,就必须繁衍人口。从小里说,一个女人想要老有所依,就必须有更多的子孙才是最切实的保障。
所以有些事,用不着动员,大家就知道该怎么做。
努雄带着格雅、花铃住着的竹楼里,还住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听到动静,很警惕的立即跳了出来。见是熟人,才放松下来。
“是我弟弟和大儿子。”尤金很大方的介绍着,“他们这家老的老,小的小,挑水劈柴都不方便。我让弟弟和儿子过来跟他们帮帮忙,往后只要格雅看得上,就让我儿子娶她。”
这话说得那小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哧溜一下就躲进屋里。不过江陵看那孩子健壮魁梧,面相又厚道忠诚,往后也未必不是一个良伴。
可是现在江陵有些话必须私下问努雄祖孙,请尤金在楼下等着,他独自一人进了屋。
格雅已经给花铃叫醒了,小姑娘甚有大人模样的拿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更加清醒,搬来凳子请江陵在努雄床边坐下,小声解释,“爷爷身体不好,就不起来迎客了,请将军叔叔不要见怪。”
“没事。”江陵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客套,张口就道,“勒满已经进广丰县城收尸了!”
出乎他的意料,祖孙俩对视一眼,神色黯然,却谁都没有半点惊讶之色,便是花铃,也只是在一旁无声垂泪,显然早就知情。
“你们……都知道?”江陵不知为何,瞬间心中又酸又苦。难怪大叔走得那样干脆,原来他竟是早就交待好了么?
那在他的心中,自己算什么?连一个侍女也比不上?
努雄一声长叹,“将军,您的来意,我们明白了。但这是他的责任,必须由他去完成。花铃,你带格雅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将军说说。”
花铃捂着嘴,带着格雅出去了。
努雄这才在灯光下,好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因为心急,江陵甚至连晚饭都没吃,就带着几个亲兵,骑着马连夜跑了几百里山路赶来,他脸上一道道的泥污,眼中的焦急都是做不得假的。
努雄身为勒满的父亲,自然知道儿子跟他发生了什么,现在能换来他的如此相待,也算是些许安慰了。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眼看着儿子雌伏于别的男人身下,那心情,必定是不好受的。半晌,他才艰涩的道,“将军,其实我们应该向你赔罪的。对不起……”
“你们利用了我,对么?”江陵声音哑然,在老人复杂的目光中,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心中怒气更盛,原来自己竟做了人家历练的工具么?
48.
努雄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青木令植入人体,就必须用剧毒来喂养。但我那可怜的儿子给果诺废了武功,便是生生的吃了几年的毒蛇,也只能让体内的蛊虫不闹腾而已。”
江陵心中一紧,“我带他回府之后,他再未生食过毒蛇,所以就……”就必须与人交合?
努雄点头,浑浊的老泪已经落下,“我们真的不是有心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勒满他武功尽废,经脉俱断,按理说是不能再种下青木令的。但他当时要不那么做,一旦让那蛊虫失去控制,便会危害人间,恐怕到时整个南疆都会断了生机!”
江陵听着骇然,但却相信,这老人说的必定都是真的。
“那一回我儿子会生病,就是因为太久没有服食毒物,所以体内的蛊虫开始反噬。而他就算是再度服用毒物,以他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多久,青木令还是会失去控制。所以我只能用药帮他将蛊虫温养至最佳状态,找一个武功深厚之人交合,助其安养那条蛊虫。而将军您,是当时唯一合适的人选。”
努雄有些话不好说透,但江陵还是懂了。因为他是镇南大将军,既能保护勒满,又能帮他们族中讨还公道做些事情。大叔与其献身给旁人,真还不如选他。
不过努雄也道,“想必我儿一定传了你交合后的内力修习之法吧?您与他交合之后是否觉得内力尽失?而修习此法后又更胜从前?”
这是真的,江陵不能否认。
努雄勉强笑笑,“如果我们有心害您,大可以借您的身体把蛊虫移到您的身上,把您修炼成可被控制的蛊人。可我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们知道您是好人,我们不忍心伤害您。所以你们那么做只会令您身强体健,却半点害处也没有。”
“那现在勒满怎么办?”不知不觉,江陵还是问起最关心的问题。就算大叔真的只是存心利用,没有动过半分真情,他还是希望他好。
努雄黯然摇头,“我儿子的身体早就给果诺那混蛋给糟蹋坏了,这些年,为了养那蛊虫更加是元气大伤,幸好得将军相助,把蛊虫终于养到可被控制了。等我儿去收完了尸,那青木令吸够了剧毒,就会老实下来。到时让格雅收了,就去掉一个隐患了。”
“那他呢?勒满呢?”江陵的心不自觉的往下沈去,可他必须要问。哪怕是最糟糕的结果,他也要知道。
努雄老泪纵横,“青木令历来破体而出时,便要以寄居之人血肉为食,待其现世,那人……那人便会全身青碧,缩如朽木,待收蛊之后,便是尸骨也不得留存世间!”
这便是青木令的由来,这便是勒满将要面临的结局。所以他才会说,珞龙族只是青木令的守护者,而不是它的拥有者。因为拥有它的人,全要化作一段青木。
江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将军府,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是普遍的小兵看着都甚不忍心。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知情人偏偏又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
三天,极其短暂,也极其漫长。
陆人杰激动万分的冲进将军府,却看到江陵胡子拉碴,形容枯稿的模样。
整整三天,他没吃没喝也没睡,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出神。明明屋子里清静之极,可他的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似是掉进沸腾的岩浆里,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