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若我让王爷于突厥议和,永不出兵呢?”
轩辕符毫不迟疑:“灭突厥以报国仇家恨,是本王夙愿,恐怕,这个本王也不能答应你。”
周琦冷笑:“所以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王爷到底能答应在下什么?”
轩辕符深深看他:“我知道你对本王有怨气,过往种种,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也许都无法释怀。”他挑起车帘,扫了眼窗外飞沙,“本王年近不惑,若是命短些,恐怕也就还有十年好活,希望到本王大限那日……”
“王爷!”张奎在车外唤道。
轩辕符被人打断,带着怒意道:“何事?”
张奎小心翼翼:“王爷,陈大人求见。”
轩辕符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周琦一眼:“陈仁和?”
陈仁和想来颇为了解轩辕符习性,似乎是跪在了车辕上,并未进来。
“下官已经准备上路,临行敢问王爷,见到陛下应当如何答对。”
轩辕符目光仍未离开周琦:“本王愿出兵从左翼伐突厥,以解北疆之困。”
旁边那人似是微微舒了口气,懒懒散散地靠着窗口东观西望,一颗心却陡然落到了实处,像是永嘉四年后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未曾有西风万里,相思无路;
亦不会魂梦十年,风雨天涯。
第九章
临进凉州城的时候,周琦回头看了看来时官道,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看到天启疆域的另一端。
城门两边站满了垂首等候的大小官吏,胡总管低声问道:“王爷?”
周琦蹙眉,轩辕符瞥他一眼命道:“直接进去罢。”
未曾理会苦苦等候的诸人,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径直停在王府前庭。
轩辕符先下车,命人取了绣蹬,掀开车帘。
周琦冷笑道:“在下可没那么娇贵。“说罢,直接撩起下摆,跃下马车。
轩辕符神情有些僵硬:“你……”
周琦见他欲言又止,叹口气:“王爷有何赐教?”
胡总管打圆场:“不知周大人欲在何处起居?是延宁殿呢,还是……”
周琦看都不看他:“延宁殿是王爷寝宫,周琦位卑身贱,岂敢唐突。胡总管只需收拾一间干净些的居室,若是整洁,柴房亦可。”
胡总管嗫嚅了下,转头看向轩辕符,后者微微叹了口气:“引周公子回黄华别苑。”
离黄华别苑尚有一里有余,周琦便远远看到自己当年种下的云杉昂然矗立。又走近了些,周琦惊觉此树苍翠欲滴,竟有十丈之高,隐隐有参天之势。有仆从为他打开扉门,院中摆设一如当年,石椅石桌光可鉴人,角落菜圃油光碧绿,架上葡萄亦结得密密麻麻,虽仍泛着青,但想来过些时日便可采食。
“周公子,别苑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未曾移动分毫。”说话的奴仆周琦认得,似乎是当年别苑中的老人。
周琦犹豫了下,问道:“那个叫做清商的丫鬟,如今下落何在?”
那老仆恭敬道:“王爷按照公子的嘱咐,给了银两,早已发落还家了。”
放下心来,周琦推开房门,出乎意料的是,久无人住,室内却无霉湿气味。摆设与旧时相若,窗边罗汉床矮几上摆了盆君子兰,榻上竟还铺着锦被。
老仆又道:“公子不用担心,别苑日日都有人收拾,所有物什和当年是一样的。”
周琦在榻上坐下:“我想歇息一下,你先出去吧。”
房内又归于空寂,周琦仰面倒在榻上,忍不住大笑出声。
十年之间,他隐姓埋名、遁于深山,却想不到还是换来这般的结果。
同座城池,同样两人,历历种种皆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可如今周琦命途凋零,容颜衰残,心事不堪,又哪里还是少年模样?
偷换的,又何止年光?
大睡一场,第二日周琦模模糊糊地醒来,却发现似乎有人在为他打扇。
一个激灵睁开眼,周琦便愣住了。
泪眼朦胧、悲悲切切的,不是素弦,又是谁?
“少爷。”素弦低声唤。
周琦坐起来,抓着他的手,嘴唇微颤,却久不成言。他万没想到,素弦竟还在陇右,清商都被放走,轩辕符没有理由扣下素弦。是他归而复反,还是他根本就未离开?
素弦双眼肿的像个核桃,想来也知道,估计是哭了一夜。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许久,周琦嘶声道:“你怎的还在凉州?”
素弦已二十余岁,但仍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之前靖西王已经放我们回江南了,然后前些日子,突然王府派人来,说是少爷回凉州了。一开始觉得是不是王府骗咱们的,可想想,贱奴一个,王府没有骗咱们的必要。想着兴许能见少爷一面,于是我便回来了……”
“真是蠢材,”周琦连连摇头,又问道,“那你这些年娶妻成家了没有?”
素弦挠挠头,笑得憨憨傻傻:“恩,之前娶了城东富户的女儿,后来又纳了一房。”
周琦挑眉:“你个刁奴,娶了人家姑娘还不善待,竟然还敢纳妾?”
素弦大呼冤枉:“少爷,这个可不能怪小奴,这不是因为原配的肚子不争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才不能不……”
周琦摆摆手,无奈道:“行了,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对了,忠叔他老人家怎么样?”
素弦的脸色黯淡下来,周琦心里一凉,追问道:“他如何?”
见素弦不语,周琦长叹一声:“不在了么?”
素弦摇头:“那倒是没有,不过他身子不好,瘫在床上有些年头了。这次少爷回来,他实在是来不了,让我向少爷问安。”
周琦眼圈微微有些泛红,苦笑道:“不知道此生,我还有没有机会去看看他老人家。”
素弦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地上就是三个响头:“这个是我自己的。”
又是三个:“这些是代我妻儿老小的。”
周琦赶紧拉住他,架不住他力大,又磕了三个。
“这三个,是忠叔的。临行前他老人家一意叮嘱,他这些年过的很不错,请少爷不要惦记。”
想起忠叔和善面貌,多年服侍,周琦忍不住鼻头一酸,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周琦入凉州以来,除去焉支山当夜,便从未流泪,此刻他泪盈于睫,不由让素弦吓了一跳。
自觉失态,周琦拭了拭泪:“说起来,你一人来凉州,妻眷儿女都如何安置?”
素弦笑道:“来前路过洛京,按照二公子的吩咐,便都留在他府上了。”
提起周玦,周琦表情微微一变:“二哥如今应当在北疆吧?家中近来可好,北疆那儿有消息么?”
素弦点头:“家中都还不错,不过……太夫人她老人家前些年仙逝了。”
周琦蓦然发现,死生之事兴许是见的太多,除去霎那的伤感,竟已有些微微的麻木。
“她老人家合眼前还念叨少爷你呢。”
周琦木然问:“那你们如何说?”
素弦轻道:“其实那时候少爷死遁,我们也不知少爷是生是死。但二少爷不忍告诉太夫人,便说少爷在陇右建功立业。”
周琦笑出声来:“建功立业,我庸庸碌碌三十年,建的是哪门子的功,立的又是哪门子的业?”
第十章
自那日后,连着三天,轩辕符都未曾露面,除去胡总管时不时来嘘寒问暖、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别苑里可算是相当清静。
周琦依旧是懒散度日,早起在服侍园中花草,煮上几杯清茶,读些时兴的传奇文章;午膳后便大摇大摆地出王府溜达溜达,喝喝茶听听曲,常常至夜半方归。
十年前在凉州时,在吃穿用度上,轩辕符对他本已十分优待,但比起如今,恐怕仍是小巫见大巫。
只要到了饭点,周琦眉头一皱,便会有下人奉上烹制精美的各地美食,波斯的胡烧肉乳酪、西蜀的绯羊冷陶,江南的文思豆腐,甚至有一次他还吃到了全鱼宴。周琦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开口,轩辕符是否会真的派人从岭南运妃子笑来。
来的仓促,又一路战乱颠沛流离,周琦几乎没带来什么衣物行囊。在咸阳重见轩辕后,又是几日的鞍马劳顿,无法沐浴更衣。到凉州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酸臭无比,犹如跑了三天三夜,又在污泥中滚了一圈。于是回别苑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沐浴焚香,一旁的素弦递上一个盘子,里面尽是周琦在家惯穿的丝绣绮罗,不过看料子却是簇新,想来是专程按照原先的样子定做的。
“竟还能想着从家里给我带衣服,算你有心,不枉我疼你一场。”周琦不顾长发湿透,惬意地躺在榻上。
素弦愣了愣,回道:“小人不知,来的时候,王府就已经备好了,我还以为是少爷之前留下的。”
周琦的笑意僵在脸上:“是么?”
七月初十那日晚上,周琦都已睡下,半梦半醒间却听到门扉微响,睁眼一看,只见轩辕符手里拎了个酒坛,靠着门框,欲语还休。
周琦坐直身体,蹙眉看他:“深夜造访,王爷有何贵干?”
轩辕符舔舔嘴唇,缓缓道:“前几天因北疆事紧,本王没空来看你。如今大势已定,想着或许有些消息,你会想知道,于是便顺道过来看看你。”
周琦冷笑:“顺道?延宁殿在王府正中,黄华别苑在西角门,从那儿到这里可远远不止两里路,王爷果然是行伍出身,非同一般。”
轩辕符走近几步,最终仍是顿住,在离他数丈处席地而坐。
“本王想说的这些都是好消息,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么?”
周琦瞥了他手中酒坛一眼:“所以王爷带着酒来是想庆祝一番,然后不醉不休?”
径自找了几个酒杯,倒上酒,轩辕符淡淡道:“古人说举杯浇愁愁更愁,本王倒觉得不妨一试。”
未燃烛火,只有月色忽明忽暗,周琦看不清轩辕符的面目,但有几根银丝被月光一映,惨淡的微亮。
怔忪了下,周琦披衣起身,亦在他对面坐下。
轩辕符似乎轻笑一声,递给他一杯酒:“怕你喝不惯,绍兴花雕。”
周琦接过来,抿了一口:“这些年没怎么喝酒,恐怕会醉。”
一饮而尽,轩辕符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轻声道:“本王已有十年不曾碰过酒杯。”
周琦不做声,轩辕符亦不再多话,两人只对坐饮酒。
酒坛子空了一半的时候,轩辕符道:“前方来报,陛下亲自率军智取赵州,奇袭突厥援军大营。”
周琦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真的?”
轩辕符点头:“本王的这个侄子,能文能武,确实是个英雄。”
周琦端着酒杯,品着香醇美酒,颇有些陶然:“虽不曾在东宫呆过一天,但我知道,能让父兄死心塌地追随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轩辕符看他饮酒,唇角不由上翘,眼角笑出细纹:“不止那些,突厥的可汗金顿被奴仆刺杀,加上援军粮草被焚,突厥已经撤出天启,本王已经派人拦截,如果顺利的话,想必可以趁机夺回甘瓜二州。”
周琦却顿住了,抬眼看他:“被奴仆所杀?怎样的奴仆?”
轩辕符对他的问话有些诧异,但仍耐心答道:“据说是一个其丑无比的贴身下人,在金顿身边十几年了,好像还救过他的命。”
从周琦的角度透过轩窗,正好可以看到月上流云,银河繁星。
他将酒填满,洒到地上,轩辕符只是看他,并不作声。
周琦又斟了一杯,幽幽道:“花雕……花凋……在江南,若是女子云英早殇,家人便开一坛花雕,不仅是祭奠,更多的是哀缅。”
轩辕符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认得他?”
周琦笑了:“王爷,你从未问过,众目睽睽之下我投湖自尽,到底是如何脱身,又如何去到西蜀的。”
轩辕符只觉得嘴里发苦,口中却道:“你既不想提,本王又何必问?”
周琦似在追忆:“这个你们口中的丑仆真名叫做杨乐远,是东宫的暗桩。陛下把他安插在陇右已有十五年了……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受命前往突厥,因为相貌与胡人有异,便自毁容颜。他的突厥语说的极为流利,我想,大概没有人发觉,他其实是个汉人吧?”
顿了顿,他接着道:“当年我离家之时,二哥曾经交代过我,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联络此人,由突厥转道,逃离陇右。于是我便想办法修书于他,又串通清商,假死逃入突厥。再由阿拉善翻过贺兰山,入关内道。”
轩辕符静静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本王派人到洛京江南都寻过一遍,但都一无所获。你为何会选剑南道?”
酒坛已经空了,周琦晃了晃,最终颓然地把酒坛推到一边:“其实花雕酒王爷这样喝有些暴殄天物了。”
轩辕符不语,眸色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阴沉。
嗅了嗅杯中余香,周琦道:“夏日饮花雕,要加青梅,再用温火慢煮,酒意才能香醇。”
轩辕符兀然笑了:“本王再让人取些来,青梅煮酒,也算是快事。”
“不必了。”
第十一章
轩辕符顿住,半晌轻声道:“也是,都快五更了,你还是好生歇息吧。”
朱门半掩,他的背影映衬着微光,显得格外寂寥。
周琦却起身拍去身上灰尘:“天地浩大,对酒当歌就该登高望远、迎送秋风,何必局促于斗室之内?”
轩辕符似惊又喜,连连点头:“好,本王去安排。”
戎马半生,轩辕符调度的手段还真称得上雷霆万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出行的依仗便已准备停当。
轩辕符站在马车边,低声下气道:“请。”
周琦点点头,径直上了车,安然落座。轩辕符也跟上来,在他对面坐下。
张奎坐在车夫旁,探头进来问道:“王爷,去哪儿?”
轩辕符却不回话,转头看周琦:“你说呢?”
张奎有些咋舌,心中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就听周琦不咸不淡道:“焉支山。”
轩辕符脸色遽变,手指紧紧扣住座下胡床,一言不发。
焉支山的故事,张奎自是知晓,重游故地,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令人愉悦。张奎迟疑地看向轩辕符,却见轩辕符闭上眼,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向西,在官道上留下两道浅淡车辙。正是三伏暑天,烈日炙烤着九尺黄沙,仿佛立时就要燃起焚天大火。
而车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轩辕符脸色冰冷,眉峰紧蹙;周琦气定神闲,笑意讥讽。谁都不开腔,直到马车在一个时辰后停了下来。
“王爷,已到焉支山脚。”张奎垂手站在车外。
轩辕符似乎还在走神,并不回答,周琦却吩咐道:“车停在山脚就好,我与王爷上山。”
轩辕符回过神来,吩咐道:“封山,未经本王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自上山。”
周琦冷眼看着他从车上拎下食盒酒坛,悠悠道:“若是有牧民或者山民,为了生亟需进山,王爷难道也要把他们硬拦在山下,活活饿死他们么?”
他口气并不和善,张奎等人见轩辕符威严受损,皆有些不忿,轩辕符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张奎,若是遇到山民牧民要进山,记得贴补他们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