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拍他的肩,轩辕符淡淡道:“跟本王来。”
无奈,周琦跟着他走进献宫,只见紫檀祭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两个牌位。
有几个献官等候在那里,轩辕符瞥他们一眼,其中一个执事便将丝帛置放在青铜盘上,又由主献官奉上祭台,紧接着又献了三杯酒。
周琦在一旁惊讶至极,省去了迎神,从奠帛到三献礼也不过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算是平常富户,祭祖之事也不会如此草草。
“王爷……”献官们退下后,周琦极不赞同地开口。
轩辕符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蒲团,随意用袖子拂去上面浮灰,示意周琦坐下来。
“你是不是在想,本王为何如此忤逆不孝?”
周琦没有做声,目光落在眼前的牌位上。
轩辕符苦笑道:“在本王这般岁数,父王母妃皆早已薨逝。如今想想,他们除了在长安时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其余时候都是吃苦受累。本王袭爵后,屯垦凉州,训练士卒,也都是秉承先父遗志。”
周琦轻声道:“王爷已经做的极好了,十年百年之后,陇右的军民都应该记得王爷的德治武功。”
轩辕符用麻布擦着牌位,脸上闪过一种苍茫却又无谓的神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父母,本王是为不孝;隔岸观火,威慑京师,于朝廷,本王是为不忠;杀人如麻,罔顾苍生,于子民,本王是为不仁;偏安西北,不谋进取,于部下,本王是为不义。”一口气说完,他笑得有些惨淡,“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世上全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本王此生也算是值了。”
周琦听不下去:“哪里的事,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轩辕符摆摆手,放下麻布,把牌位摆好。
“过往半生孰对孰错,本王比谁都清楚。”他在周琦身旁坐下,“本王自己心里忖量过,平生最对不住的有两人。一是父王,二就是你。”
周琦皱眉:“王爷,我不是说过,你我之间……”
轩辕符伸手似乎是要点住他嘴,却顿在半空:“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时日久长,本王可以慢慢还。至于父王,本王并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之前种种有悖孝道之事,恐怕此生想还也还不了。”他长叹一声,“若能荡平突厥,也许他于九泉之下还有些慰藉。否则,人若有灵,本王哪里有面目去见他。”
周琦沉默许久,终于艰涩开口:“其实王爷正值壮年,若是即刻纳妃生子,肯定也是来得及的……日后再立战功,威慑四夷,先靖西王必会含笑幽泉,王爷也能忠孝两全。”
轩辕符低低笑了:“凤仪,本王你是知道的,看起来或许跋扈无礼,其实远比常人执拗,认起死理来,恐怕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不管你之后抉择如何,本王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再去想别的心思。”
他说的恳切,周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轩辕符幽幽道:“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想本王娶妻生子?”
周琦涩然:“难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是人间正道么?”
轩辕符静静听着,心里一阵绞痛,口上却还能开得了玩笑:“所以,凤仪明年怕是要娶个美娇娘,后年恐怕就要添个公子了吧?”
周琦心里也极不好过,半晌憋出一句:“大哥留有子嗣,我成亲与否,倒是无关紧要,而王爷毕竟是凉州靖王府最后一条血脉。”
他脸色苍白,说话时不自觉地瞥向地面,指甲轻轻掐着指节……相识十几年,轩辕符自然知道,当他言不由衷时总会如此神态。
悠悠笑了,轩辕符道:“我轩辕家的子弟多得不得了……我看朝中太子的位置稳如磐石,日后皇长子应当落不到好处去。到底是你的外甥,若是你愿意,本王就过继他来当靖西王,可好?”
周琦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轩辕符,最终缓缓摇了摇头:“还是让他离朝事纷争远些吧,也免得我周家树大招风,日后酿成祸端。”
轩辕符不以为意:“这个倒是无妨,本王找个机会修书给二哥与他商量,若是他同意了,本王便上书朝廷,想来我那皇帝侄子也不会反对才是。”
远离朝廷多年,周琦哪里还知道后宫里的情状,之前听曹无意略微说过一些,说是这太子极不受宠,若是以后要行废立之事,恐怕族妹所育的皇长子必在人选之中,到时候周家又脱不了牵连。
纷纷扰扰,喧喧闹闹,方才劝说轩辕符纳妃的事情倒是忘了大半。
突然周琦皱眉,看轩辕符:“你方才叫我二哥什么?”
轩辕符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你的二哥就是我的二哥嘛。”
周琦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提到周玦,想起这些年所历酸楚,周琦心里又是一阵烦闷,还不免带着些乡愁。
轩辕符却道:“其实本王想,你二哥虽然看起来这些年对你是不闻不问,可对你应当是极关切的。本王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当时便觉得其实他城府远比顾秉要深。”
周琦笑了:“顾秉一个老实人,谈得上什么城府。”
轩辕符摇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说你二哥,他看起来虽然风流不羁、浪荡不堪,但本王却觉得,他心事极重,似乎郁郁寡欢,有空的话,你还是多开解开解他为好。”
周琦有些惊诧地看他,末了摇摇头,起身:“王爷,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打道回府罢。”
第十七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末,离与轩辕符半年之约只剩下二十日光景。
大雪纷扬,遮天迷地。
整个陇右被皑皑白雪覆盖,街道上空无一人。
坐在马车里,周琦冷的浑身发抖,纵然手里抱着暖炉也不济事。
轩辕符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笑道:“西蜀也不是四季如春之地,怎地你比从前更怕冷了?”
周琦开口,嘴里吞吐白气:“王爷龙马精神,英武盖世,周琦不过弱质匹夫,怎么能和王爷相比。”
轩辕符失笑:“怎么又扯到本王头上了?”不过他唇角微弯,倒是看不出愠色,“话说回来,今日不是你非要去看什么沙中飞雪么?”
周琦白他一眼,纠正道:“鸣沙走雪。”
轩辕符好脾气地笑笑:“好,鸣沙走雪就鸣沙走雪罢,反正本王是头一回听说。”
周琦缩成一团:“约莫百年前有一大贤,自号无名氏,写了本奇书,名曰沙州图经。对陇右疆域天象、庙宇古迹均有细述,又辅以图绘,我先前在姑苏曾读过。”见他唇上干裂,轩辕符立时为他添上热茶,周琦手指发颤地端起,继续道,“那沙州图经记载那奇景,说‘流动无定,俄然深谷为陵,高岩为谷,峰危似削,孤烟如画,夕疑无地’。前些日子天气晴好时,我曾带素弦前去游赏过,果然天工造物,名不虚传。“
轩辕符笑道:“于是今日你便临时起意,想再来看看雪中风致?”
他笑的极为温存和刚毅脸孔颇不相称,周琦看着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也算是罢,总要出来走走,接接地气。”
二人在鸣沙山流连了两天,又冒着大雪回到凉州。
还在路上,就有斥候来报:“王爷,鄯州刺史求见,明日便到。”
轩辕符皱眉:“太平无事,他来做什么?”
斥候偷瞥他神情,小心翼翼道:“似乎是有什么要事,他还带了人马,约有百人。”
挥挥手打发他下去,轩辕符转头看周琦:“鄯州刺史不过四品,竟带着百人出行。凤仪可觉得古怪?”
周琦沉吟片刻,叹道:“他向来尊崇王爷,不会大张旗鼓恍若挑衅。既然他只是个幌子,那就说明有个官位高过他的大人物想找王爷叙旧,偏又不想声张,于是便轻车简从了。”
轩辕符冷笑一声:“轻车简从?”
他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闪过厉光,周琦看着惊心,轻咳一声:“王爷。”
轩辕符收拾心情,笑道:“远来便是客,我靖西王府向来以礼待人、以理服人,不管是谁,先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周琦在心中腹诽,什么以礼待人,怕是先礼后兵吧?
出行可以带着数百人而不违制,这个品秩的人,周琦至少熟识五人。
无论是谁,再见都是难堪吧?周琦苦笑。
第二日,轩辕符派遣司马偕同凉州各级官吏在城门守候,自己则与周琦立于闸楼观望。
未至正午,果然钟鼓齐鸣,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架势好不威风。
打头的轩辕符识得,是鄯州刺史的马车,在他之后却有一顶眠轿,枣红皂布,轿顶镶银,由八个壮汉抬着,比一般轿辇看起来就颇为舒适。本朝人多以马车出行,只有皇亲显贵才用步辇,如此,此人身份昭然若揭。
车队缓缓停下来,鄯州刺史下车与凉州官吏一阵寒暄,眠轿主人却未露面。
再度起驾,有人鸣锣,周琦脸色煞白地数着……
一下、两下……六下、七下……十下、十一下……
知县出行,鸣锣七下,军民让道;刺史出行,鸣锣九下,官吏军民让道;鸣锣十一下,无论军民,官位大小,众人皆要让道,是为当朝一品,三省宰相。
轩辕符冷笑道:“说是轻车简行,依本王看,他是来示威的罢?”
周琦浑浑噩噩,抬头看他:“你说……是顾秉,还是我二哥?”
轩辕符想了想,长叹一声:“无论是哪个,本王都有的受了。”
轩辕符决定在武德殿接见来者,先找司马陈仁和问了问情况。
“什么来历?”轩辕符开门见山。
陈仁和斟酌道:“怎么说呢,鄯州刺史对他极为忌惮,应该是东宫旧臣。”
轩辕符冷笑:“一品大员除了赵子熙,每个都是东宫旧臣,本王和赵子熙素无冤仇,他不会没事找事。你可曾见到轿子里的人?”
陈仁和摇头:“没有见到人,不过听声音倒是很年轻。”
轩辕符皱眉,追问道:“他身边护卫铠甲上所饰何物?”
“豸。”
轩辕符看向周琦,脸色很有些惨淡:“若是顾秉出行,陛下必然会委派鹰扬卫亲随,服色应当为鹰。豸是金吾卫标志,喜欢用这些人随侍的,大多是贵家子弟。”
周琦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胡总管通报:“王爷,紫金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魏国公周玦求见!”
然后,朱门缓缓打开,周玦披着朱红大氅站在那里。
轩辕符一惊,比起前年在洛京相见,周玦几乎瘦得脱形,桃花眼凹陷在眼窝里,颧骨都凸了出来。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眼中杀气几乎不屑隐遁。
周琦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无法挪动一步,他从未想过再度与家人相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周玦一边步入大殿,一边褪下大氅,随意扔给身后仆从。
重紫锦袍,凤池长绶,玉带金鱼。
周琦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的二哥已经再不是那个会与他为了一块海棠糕厮打的顽劣幼童,抑或是神秘兮兮地把他从学堂拐出来带去青楼的纨绔公子,还是会与他倾谈一夜,恋恋不舍地在长亭话别的青年才俊。
他已然是别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没有会笑会哭的活人,只有一群勾心斗角、不知倦怠的活死人。
谋机深沉,满怀心事,杀伐决断,一无所畏。
周玦缓缓停在轩辕符对面,眼中恨意倾泻出来。
“靖西王,别来无恙。”
第十八章
轩辕符与他对视,缓缓笑起来:“魏国公?本王那侄子倒真是大方。”
他二人均不再言语,只互相对视,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头狼。
周琦心下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告辞道:“若没什么事,鄙人就先告退了。”
周玦没有回头,淡淡扔下一句:“在你房中等着,半个时辰后,我去找你。”
没有应声,周琦径直向殿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冷冷扫了轩辕符一眼,给他个警示的眼神。
轩辕符心中气苦,但仍是勉强挤出笑意:“还不给魏国公看座赐茶?”
一边啜着茶,一边冷眼看他,周玦沉声道:“下官的来意,想必王爷心里是清楚的。”
轩辕符冷冷道:“哦?魏国公不说,本王又如何知道呢?”周玦有些厌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与王爷废话,不如开门见山,此番来,凤仪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轩辕符摩挲袍袖滚边,漫不经心道:“周公子是在靖王府做客,来去本就自由,若是他想走,本王留也留不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可若是他不想走,敢问周大人又有什么立场强行把他带走呢?”
周玦重重把翡翠杯砸在面前矮几上,红檀木硬生生地被刮出一道划痕。
“就凭我是他兄长!”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即使带着淡淡南音,也无妨其中气势。
轩辕符笑问道:“所以是你这个兄长把他只身送入陇右充当细作,然后十几年不问他的死活?他隐遁十年,从西蜀再次回到陇右,求本王出兵,你们也不闻不问。还真是棠棣情深,本王长见识了。”
他语中讽刺听在周玦耳里如同利刃,字字戳人心肺。周玦深吸一口气,漠然看着窗外飞雪,幽幽道:“凤仪彼时年少轻狂,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不肯留在江南,偏要入京科考。无奈当时京中形势复杂,一步踏错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我本不想让他牵扯进夺嫡之争,便找了个机会将他送来陇右。我们从不图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平安安过了那几年再回洛京,也算捞点资历,日后仕途也会平坦些。”
他又苦笑道:“哪里知道,江约那个蠢材竟搞出了焉支山这么一码事。”
轩辕符打断他:“此事当年本王就觉得蹊跷,其中内情,我看周大人想来是一清二楚罢?”
周玦眸光闪烁,脸色暗淡下来:“王爷恐怕也早有耳闻,东宫之中确实是有突厥人的暗桩……”
轩辕符冷哼:“既是开门见山,自当坦诚相见,何必遮遮掩掩?朝中那点鸡零狗碎的事情,本王本不感兴趣,但竟因此招惹到本王头上……”
周玦双眼微阖:“当年东宫给江约的指令是务必稳住陇右形势,决不能乱。但到了江约手上,他听到的却是,不吝一切代价答应左贤王的条件,即使是陇右动乱也在所不惜。”
轩辕符心中五味杂陈,先前周琦与他谈过秦泱一事,怕是早已明白过来。当年之事阴差阳错,竟生生毁了他与周琦终生。
若没有焉支山一事,周琦想来也早已回到洛京或是江南,成家立业,团圆美满。而自己想来也早已放下那点绮思,纳妃立嗣。或许他们还能成为多年老友,周琦的书信里或许也会有他的一封……
轩辕符突然笑了:“下回去洛京,本王倒是想拜祭下秦大人,多谢他成就本王半生姻缘。”
“你!”周玦脸色兀的冷下来。
“王爷既已知道其中关节,凡事种种皆是误会,为何还不肯放人?”
轩辕符正色道:“之前本王对凤仪心中自是有愧,如今想起亦是不能自谅,悔恨无已。但,错怪他折辱他兴许是误会,本王对他心意,却是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