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录入:01-21

周玦笑的讽刺:“真心实意你让他宁愿死都要逃走?”

轩辕符一步不让:“就算死遁他也未回洛京或是江南,最终还是回来本王身边。”

被说中痛处,周玦脸色又青了一分,咬牙切齿道:“那是拜王爷百般折辱所赐,凤仪那孩子自幼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脑子又是个转不过弯来的,出了那等事还被王爷搞得人尽皆知,连吐蕃人都心知肚明,哪里还有颜面回江南?”

轩辕符饮了口茶:“汨罗赤心近来可好?”

他话虽未尽,言下之意却清清楚楚,他向来与汨罗赤心交好,前番吐蕃愿意出兵相助,多半还是托了他的人情。

周玦几近绝望,讲话也不由得刻薄起来:“想不到王爷竟厚颜无耻到了这个地步,无怪会搞得断绝子嗣,沦为天下笑柄。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王爷你情深如许,凤仪是否愿意留下,都是未知之数吧?”

轩辕符沉默不语,半晌道:“其实一开始魏国公恐怕就找错人了,我与凤仪之间的事情,如今根本不由本王做主。”

夜半更深,一豆烛光。

即使乘轿,鞍马劳顿,周玦也是疲惫不堪,加上心神郁结,眉宇间一片萧索。

周琦给他添了杯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当年东宫羽翼未丰,不曾立时来救你,是二哥不对。如今尘埃落定,陛下也已允诺,即使开罪靖西王也要把你安全带回去。收拾收拾,早些跟着二哥回去,还能赶上除夕。”

周琦心中不能说不怨怼,可是此刻看见周玦憔悴模样,往日忿忿竟全消弭不见,尽数化作绵绵乡思离愁。

“过去隐情,我已经知道了。天命如此,二哥不用内疚。”

周玦看他,惨淡一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竟还能释怀,果然是长大了。”

周琦沉吟道:“这些年,我算是参透了个道理。”

“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都没有用。我在陇右种种,皆是出于命数,与旁人无关。我与轩辕符的瓜葛,怕是从我踏入陇右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了。”

周玦蹙眉:“凤仪,大哥毕竟留有子嗣,龙阳断袖一事,虽惊世骇俗,但本朝也不算罕见,我也不会决意反对。只是,你与靖西王之间过往,实在无法让我放心。”

周琦恳切道:“先前我答应陪他半年,直到腊月十八。等那日过了,是走是留,我自会告知二哥。”

周玦神色隐晦不明:“是走是留……靖西王的赢面不小啊。”

第十九章

周玦竟心安理得地在靖西王府住了下来,大有绝不独自回京之势,天天拉着周琦喝茶聊天赏雪听琴,把轩辕符搞得极为憋闷。

终于这天,趁着周玦午睡的时候,轩辕符把周琦扯到一边。

“你二哥……”

周琦似笑非笑:“我允诺王爷留在凉州半年,如今还多捎上一个,算起来王爷还是赚了。”

轩辕符耐着性子:“魏国公是朝中栋梁,日理万机,本王怎能因一己好客之心将他强留在凉州,误了社稷大事呢?”

周琦道:“朝中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二哥刚从战场回来,陛下怜他征尘疲惫,特许他休沐数月来陇右与手足团聚,此乃皇恩浩荡、不世恩典,我们怎可辜负圣上一片美意?”

轩辕符在心里将皇上腹诽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挂着笑意:“既是圣上的意思,也不妨碍朝局,那本王就放心了。”

于是凉州军民常有幸看到这般的场景,靖西王的车驾开始频繁地进进出出,去的地点也多是风雅之地,如奇山异水、酒肆茶馆,更有甚者,包括花街柳巷……

轩辕符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偏碍着周琦情面,一肚子怒气,只能强自忍受,几日下来,靖西王府是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腊月十六日,已是周玦在陇右逗留的第十日。

周玦迎风站在莲花峰宝塔之上,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应当不会和我回去了罢?”

周琦亦靠着阑干,不置可否。

周玦看他,神色肃穆:“你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做事情瞻前顾后,当断则断,当留则留,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我……”周琦欲言又止。

叹口气,周玦揽过他的肩膀,手指远方。

“那个方向看见没有?知道是哪儿么?”

周琦眯起眼睛,想了想:“洛京?”

周玦点点头:“长安亦是那个方向。陛下登基之前,就曾想过要迁都长安,此番便让我来谋划探察,其实我哪里有什么休沐,自有公务在身,到凉州不过是顺道看看你,如果可以,接你回去。”

周琦不语,低头把玩手中玉杯。

见他迟疑不定,周玦又道:“若是迁都,将来我们八成也是要搬到长安去的,宅子我已经看好了一处,自然会留一间给你。长安离凉州不远,快马加鞭则不过数天的日程。无论你抉择如何,都记得常回来看看。”

周琦动容,终于喃喃道:“我与轩辕符瓜葛,二哥必定也有所风闻。且不说男子相恋悖逆人伦,他之前曾经折辱于我,若我还与他待在一处……”他顿住没有再说,周玦却知道他话中深意。

男子雌伏人下本就为人不齿,而留在仇人身边更让人觉得轻贱。

周玦却笑了:“你自己怎么想?你也觉得这样下贱么?”

周琦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我自认平生所为,俯仰无愧。”

“那不就得了?”周玦没好气道,“早知道幼时就不该让你读书,把脑子都读迂腐了。这些蜚短流长不过是小人一时攻讦,几年之后就是过眼云烟,和他们再无关联,而你自己耿耿于心,却再也开怀不得,难道不是遂了这些人的意么?长寿之人也不过百年,你计较这些,蹉跎年光,最后还是亲者痛仇者快。”

周琦想了想:“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旁人冷眼我也不是没有见过,若是情意相通,刀山火海怕也算不得什么。”

周玦蹙眉:“那靖西王对你心意,我看倒不是假的。”

周琦苦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身在庐山,本心面目倒是模糊了。”

扑哧一声笑出来,周玦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周琦看他:“看着我头痛欲裂,进退两难,难道很好笑么?”

拍拍他的头,周玦幽幽道:“你既为难,那说明你并不是无动于衷。这样罢,我问你两个问题,你想好了回答我。”

周琦点头。

周玦沉吟了下,缓缓开口:“其一,门下侍中赵子熙赵大人有个远方侄孙女儿,年方二八,家世才貌与你都很是登对。大哥已然不在,长兄如父,我为你做主定了这门亲事,可好?”

周琦面白如纸,双唇嗫嚅。

周玦伸出二指,悠然道:“其二,中书省已经有了谋划,靖西王轩辕符绝嗣,他薨后,朝廷决定收回封邑,设都护府,不再分封他人。不过,他本人前几日倒是与我谈过,无论你是走是留,他都想过继周妃所育皇长子为世子。”他不再作声,仔细端详周琦脸上神色,只见他目光闪烁,凝望远处河川,一动不动,活像个泥人。

周琦终于抬头,释然一笑:“我知道了,多谢二哥。”

他一双美眸明净清亮,神色奕奕,周玦放下心来,作势叹道:“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啊……”

周琦涨红一张脸,装作不曾听见。

周玦又道:“那两件事,我便帮你推了罢。不过你要记得,孤身在陇右切莫让人欺负了去。我周家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若是让我听闻你在这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怕是还要杀到凉州来的。”

周琦心下感怀无状,恋恋不舍道:“二哥也要注意身子,到底征战伤神,我看你这次比以往精气神差多了。平日里还是多多将养,好生滋补,凉州这里有些天山雪莲,回头我给二哥准备些捎过去。”

周玦满脸戏谑:“你二哥身子好得很,还用不着大补。论起征战辛苦,靖西王在我之上,年纪又虚长我岁余,怕是更需要些,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些雪莲老参,你还是留给他吧。”

见他没个正经,周琦觉得有些虚脱,便也不再矜持,讲话也随便起来:“二哥权倾朝野,风流天下,哪里会在乎区区一点补品,是我多虑了。不如这样,过几个月我回洛京过除夕,带几个胡姬美人孝敬二哥,二哥觉得如何?”

听闻他要回家过年,周玦眼中一亮,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二哥便敬谢不敏了。”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不由得又有些感慨。

周玦轻声道:“我停留得够久了,后日一早就打算回去。凤仪,你在这边好好的,二哥等你们回来团圆。”

周琦眼圈泛红,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轩辕符端着酒杯,心下惶惑。他自幼行事乖张,雷厉风行,鲜有不能决断之时。哪怕与周琦之间,无论彼时今昔,也是多占主动。

等着别人裁决自己命运,对他来说,恐怕是头一遭。

这种感觉微妙纷繁,似甜又苦,一会觉得胜券在握,唾手可得,一会觉得遥遥无期,山穷水尽。

他知道周琦正站在某一处等他,那里可能是柳暗花明,也有可能是穷途末路。

东方大白,腊月十八如期而至。

胡总管在延宁殿门口徘徊,终忍不住出声:“王爷?”

许久无人应声,胡总管心里不安,正想推门进去,却见门缓缓开了。

轩辕符迎着晨光挺立在那里,眉间皱起,脸上有种莫测难辨的神情。

“王爷……”胡总管行礼,又唤了一声。

抬眼看看天色,一片阴霾,轩辕符问道:“周大人在做什么?”

胡总管愣了下:“哪个周大人?”

轩辕符用种看废物的神情瞥他一眼,胡总管才反应过来,懦懦道:“周大人在收拾行装,似乎今日就走,周公子……”

轩辕符双眉一竖:“如何?”

“周公子他似乎也在收拾,只是不知道是帮着收拾,还是也想出行。”

长叹一声,轩辕符道:“该来的逃不掉,去黄华别苑。”

还未到黄华别苑,就见周玦的车队人马密密麻麻地候在别苑门外,轩辕符看的心里一阵烦闷,估摸着二周要么正在话别,要么正在打点,便干脆也不进去,耐心在外等着。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周玦才不疾不徐地出来,周琦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的样子。

周玦依旧穿着来时那件华贵朝服,周琦竟也一身盛装。

只见他头戴玉冠,身着绮罗,手执纨扇,唇角微弯,眼中含笑。

他对上轩辕符的眼睛,开颜一笑,竟是三分释然,三分抱憾,四分不舍。

轩辕符心里一凉,一瞬间三魂七魄都飞出了天外去,只剩下五脏六腑不离不弃,似乎他又回到得到周琦死讯的当日,彷徨失措,茫然恍惚。

“王爷,下官叨扰日久,朝中还有些琐事,这就先回了。”

周玦站在他面前,笑得讥讽,活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轩辕符舔舔干裂的嘴唇,扯出一抹笑意:“何来叨扰之说,周大人不弃凉州蛮荒,王府鄙陋,下榻于此,本王已然荣幸之至。”

周琦站在周玦身后,虽不搭腔,但神色不耐,似乎期待车队早早上路一般。

轩辕符低下头,沉吟半晌,忽而抬头,笑道:“本王送你们到长亭吧。”

周玦瞥了周琦一眼:“王爷美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世事总如迂曲路,年华都付长短亭。

正是隆冬时节,花木凋零,胡风远啸,斜阳下的官道也被添上几分萧索肃杀之色。

轩辕符看周玦:“本王能与凤仪再说两句话么?”

“那是自然。”他看向周琦,“我先上轿了。”

周琦点头应了声,便转过身来。

轩辕符笑的感慨:“想不到还是要有这一日。”

周琦把玩手中折扇:“王爷果然是守信之人。”

该说的之前都已说过,一时之间轩辕符也有些语塞,又是一阵难堪沉寂。

周琦突然伸手抚上轩辕符双鬓:“王爷日后还是少操劳些,也少担些心事。”

他的衣袖贴着轩辕符的侧脸,苏绣丝绡在冬日显得更是微凉。

轩辕符将身上大氅解下,披到周琦身上:“你本就畏寒,深冬腊月,一路东去即使有暖轿,也别逞强,多穿些。”

周琦却自顾自继续道:“我常在想,若是当年没有焉支山一事,我和王爷会是如何情形。”

轩辕符顿住,故作潇洒超脱:“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既然决定回去,过去之事,就当做未曾发生,便不要再提了。”

周琦低头:“王爷若是来江南,我周家上下,均会扫阶以待。”见轩辕符沉默不语,他又道:“相交一场,我竟还不知王爷表字。”

轩辕符淡淡道:“逾迈。”

周琦幽幽默诵:“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典出秦誓,好寓意。”

为他系上结扣,轩辕符眷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本王还不至于如此穷追猛打,天长路远,你……”他似乎是哽了下,“你千万珍重。”

再听到这四个字,两人都有些恍惚,轩辕符在心里感叹,无论如何偿还讨好,十年纠缠终究逃不过一拍两散,心里凉如冰雪,周琦却拢了拢衣领,意味不明地笑了。

轩辕符只见他突然点了点头,朝着前方挥手,他一转身就看见周玦的车队已然缓缓向前。眠轿的帘子被挑开,周玦面露感慨:“王爷招揽贤才,以德服人,家弟为王爷仁义武德拜服,决意留在陇右为王爷效力。还希望王爷不弃,多多照拂。”他又叮嘱周琦道:“若是除夕见不到你人,就算是绑,我也会绑了你来。”

周琦笑道:“宰相之命,下官不敢不从。”

车马渐渐远去,只留下飞扬尘土,浅淡车辙。

轩辕符回过神来,惊诧至极地看着周琦:“你骗本王?”

周琦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王爷扪心自问,方才周琦所说,哪一句是欺瞒之言?”

轩辕符突然摇晃了下,扶住他的双肩。

周琦大惊失色:“王爷!”

轩辕符摇摇头,苦笑道:“年纪大了,经不得惊吓,若是今天本王一把老骨头被你折腾了去,倒也真的算是断的干净。”

周琦扶住他,心里酸楚,嘴上却不饶人:“祸害遗千年,王爷又是个夜叉托世的,依我看,怕是要和那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活的长长久久。”

轩辕符站直身子,却依然靠在他身上,藏去一抹狡黠笑意:“原先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百年对本王倒无甚差别,现在美人在怀,倒也真有些舍不得随随便便就那么死了。”

两人离得极近,一呼一吸间都是对方气息。

周琦犹豫了下,环抱住轩辕符,在他耳边轻声道:“此番我倒是懂了个道理。”

“哦?”

“若是放不下,那就干脆拿起来。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太重,一人之力,根本无从负荷,以前我不懂,总是喜欢一个人逞强,结果东西摔碎了,人也搞得狼狈不堪。”他笑笑,似是怀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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