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一声,周琦挫败地发现,算计这样一个人滋味实在有些不堪。
焦尾琴被轩辕符顺走了,闲来无事时,周琦只好吹箫解闷。凄怨的箫声吹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衬着风雨声,还真有些“早是夜寒不寐,五更风雨无情”的意味。
突然,又有胡笳声传来,此人也颇通音律,才稍许功夫,竟也抓住了拍子,幽幽地和着。周琦勾起嘴角,悄悄起身,边吹箫,边朝着胡笳的方向寻去。
胡笳声越来越近,周琦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眼前分明是帅帐。
胡笳声止,轩辕符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笑意。
“过而不入,江南的礼数是这样的么?”
玉箫仍在手中,周琦低头苦笑:“王爷盛情,下官自是不敢推托。”
掀开帘子,就见轩辕符只着里衣躺在被中,手里把玩着一只胡笳,显然尚未起身。
“凤仪好兴致。”轩辕符懒懒道。
周琦干笑:“下官思虑不周,怕是扰了王爷好眠。”
轩辕符笑笑:“若凤仪此刻闲暇,便沏壶茶吧。”
周琦熟门熟路地找到茶具,在他对面跽坐下来。
“敢不从命。”
轩辕符喝茶的时候,眉头总是微微皱起,周琦猜想,或许比起茶来,他更喜欢酒。
二人均是一言不语,难堪的静谧中只有雨声沙沙作响,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
周琦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王爷,下官何其有幸,能与王爷对坐饮茶。”
轩辕符抬眼看他,眸中看不出喜怒。
周琦接着道:“但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
轩辕符苦笑,给自己续了点水:“若你这样说,无非是有两种可能,其一,你上面的人,接受了本王即将起兵的事实,决定让你回江南或是洛京;其二,你应当已经做了什么来坏本王的大事。”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本王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所以……”
周琦打断他:“下官有个请求,今日不提战事。”
轩辕符脸上波涛暗涌,似乎在咬牙忍受着什么。
须臾他缓缓道:“好。”
周琦微笑,无意识地抚过手中玉箫:“想不到王爷竟如此精通音律。”
过了许久,轩辕符才答道:“母妃从长安娘家,只带来了这只胡笳。”
周琦知道,先靖西王妃故去得极早,想来他应当是从仆从姆妈那儿学会胡笳的。
周琦自负能言善辩,从未想到有日会如此刻一般口齿笨拙,无言以对。
轩辕符又道:“凤仪,你应当知道,本王视你如知交。”见周琦面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苦笑道,“迟早都会知道的事情,本王也不急这一刻。不过,你可否答应本王一个请求。”
周琦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今日你与本王说的每一句话,都需是实话,而本王问你的任何问题,你都不可信口雌黄。”
周琦静静地看着他,有个朦朦胧胧的发现笼上心头,让他呼吸一滞。
“可以。”他听到自己如此道。
轩辕符点了点头:“刚到北疆的时候,你很讨厌本王?”
周琦失笑:“难道王爷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
轩辕符继续道,却用了肯定的语气:“你觉得本王很不容易对付,恐怕会坏了你的大计。”
想起刚到陇右时遇到的种种非难,周琦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我去往何处,起码都有三个人在盯着我,而且都是一流高手。”
轩辕符勾起嘴角:“有四个,因为你太狡猾,像密林里的狐狸。”
他的口气满是慈悲,一瞬间,周琦不知是否该为奉承自己像牲畜而感到受宠若惊,最终他扯了扯嘴角:“多谢王爷褒赞。”
“好,下一个问题,你是太子党的人,这毫无疑问。但你在此处却毫无行动,本王猜测,或许你总领陇右道的细作?”轩辕符的口气实在稀松平常,恍若在讨论娼寮里的花娘。
周琦品着已经冷掉的茶水:“从前不是。”
轩辕符了然的点了点头:“之前的那位想必犯了事,对么?”
想起面色青黄的江约,周琦不禁有些难过:“其实,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后来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或许很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轩辕符目光悠远地看着某个方向,眼神却没有焦距,飘忽得可怕。有一瞬间,周琦甚至以为他看的是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他喃喃道,几乎细不可闻,“你想过,或者计划过要刺杀本王么?”
周琦知道,他想起了死于非命的父王。在接受过种种善意过后,他很难对着轩辕符撒谎。
于是他轻轻道:“我来之前,确实是如此谋划的。”
轩辕符笑了,颇为愉悦:“所以,是怎样的死法?”
周琦艰涩道:“冷箭射死。”
轩辕符轻笑:“那么,现在呢?”
周琦坐正,郑重其事地看他:“知恩必当图报,王爷对周琦多有照拂,周琦就算无能保王爷周全,”他顿了顿,“或许可能对王爷不利,但绝不会图谋王爷性命。”
轩辕符沉默许久,突然起身,从榻旁的三彩柜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文碟。
周琦一惊,也跟着站起来。
轩辕符看着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倘若本王此番无法出击突厥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么技不如人,本王不会过多介怀。你自然是不愿意归顺本王的,那么就带着这个文碟回中原罢。”
周琦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都忘了去问一句为什么。
轩辕符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显得有些疲惫:“相见真如不见。”
第十四章
周琦迎着风站在焉支山顶,身后只跟着几名护卫。
在他左手百里之处,正是左贤王驻守的祁连城,而在他右手五十里,正是传闻中被突厥屠灭的安乐镇。这两处隐隐和焉支山成犄角之势,在不经意间就可更改整个天启的大局。
虽然相隔太远,肉眼根本看不到彼处情形,周琦的眼睛却牢牢锁住那两个方向,心如擂鼓,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大人。”有人踱步上来,悠悠闲闲。
周琦没有回头:“史大人。”
“史渊”走到他身边,站定,也看向安乐镇的方向。
“为何如此忐忑?不是都合计好了么?”
周琦皱眉,摇了摇头。
总觉得一切都不会如此顺利,虽然昨夜反反复复思前想后也未想出什么明显漏洞。自己的人已然在祁连城与左贤王讨价还价,而“史渊”的人,若是他遵守信义,怕是已经在安乐镇粉饰太平了罢?
“你那边靠得住么?”周琦幽幽问道。
“史渊”颇为自负道:“我这里自然万无一失,此话应当我问你吧?”
周琦不再说话。
与“史渊”联手,实是出于无奈。太子党于陇西落子成棋方才五年,而两党在陇西苦心经营数十载,无论人力物力抑或是财力都更为雄厚。安乐镇之事,单凭己方,根本无法善了。而战事不等人,一触即发。
“史渊”愤愤不平道:“不过,这靖西王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为了与突厥交战,竟然不吝戕害平民,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周琦撇撇嘴角:“此事尚未定论,现在还不知道那背后的鬼到底是谁呢。”
帅帐之中,轩辕符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沙盘。
卢昂亦是一言不发,神情却极为紧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你做的吧?”轩辕符突然开口。
卢昂没有否认:“王爷忘却父仇了么?”
轩辕符脸色凝重:“杀父之仇,山高海深。但卢大人可否想到,安乐镇无辜之人的仇怨,难道就无关紧要了么?”
卢昂抬眼看他,有些责怪:“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长平坑杀四十五万赵军,亦无损白起英名;霸王坑杀二十万秦军,就不是英雄了么?”
轩辕符淡淡道:“在本王眼中,他们确实算不得英雄。而卢大人,请不要忘了,安乐镇惨死的数千人,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更不是敌军叛卒。”
卢昂还想说些什么,轩辕符摆摆手打断他:“他们是天启的子民,辛勤劳作,缴纳贡赋,所求不过是在蛮荒之地,依然有朝廷护佑。而不是,”他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而不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阴谋身首异处。你觉得九泉之下,他们死而瞑目么?”
卢昂冷笑:“可王爷不要忘了,二十年前靖西王府的血债,突厥人也逃不了干系。”
轩辕符有些厌倦地看他:“与突厥一战,是本王夙愿,劳烦卢大人多次提点。”
卢昂知道,他们的对话应当适可而止了。
帐帘被卢昂掀开,刺骨的寒风让他瑟缩了一下,不曾回头,扔下一句话。
“有探子回报,似乎有使者向着祁连城去了,王爷对周录事果然宽宏。”
轩辕符枯坐在帐中,像是一座佛雕,冷眼旁观。
不断有密报传来。
数千人杀掉了守军潜入安乐镇。
安乐镇西大火弥天。
之前安乐镇死者身首已被毁尸灭迹。
关于安乐镇一事向朝廷递的折子已被扣下。
……
史党的实力他从未怀疑,做事情确实干净漂亮,不留痕迹。
此番于他,也算是饶有收获,至少他已经知道除了突厥,杀父之仇该向谁去讨,新仇旧账,该让谁来还。
周琦那边却一反常态的毫无消息。
或许,他已经离开陇右了吧?
而此刻周琦却在向安乐镇赶去。
还有十几里,那个方向却已经是烈火焚天,浓烟混杂着腐臭的味道,难以言喻的恶心。周琦勒住缰绳,几欲呕吐。
“明日起,这里就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籍簿我已经派人重新造册过了,就算有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
周琦愣愣地看着滚滚黑云:“可安乐镇毕竟再不是原先的安乐镇了。”
“史渊”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行了,周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只要左贤王同意暂时撤离祁连城,安乐镇的事情又查无实证,兵部不下战令,那靖西王再蛮横独断也不可擅起干戈。想想百万边民,想想局势人心,放下你那些无谓的多愁善感吧。”
周琦低头,半晌幽幽道:“就算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之徒,也不至于挫骨扬灰,生民何辜!”
“史渊”打断他:“周兄的人有消息么?左贤王怎么说?”
周琦回道:“还在等,祁连城至此也有几个时辰的脚程,还请史大人稍安勿躁。”
“史渊”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几骑踏着烟尘匆匆而至,为首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江约。
周琦一喜,问道:“如何,左贤王可答应了?”
比起月余前,江约的脸色越发差了:“回公子的话,他的条件虽然开的苛刻,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情势紧急,在下便答应他了。”
周琦皱眉,一旁的“史渊”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撤兵没有?”
江约笑道:“他们应允,撤兵九十里。”
“史渊”冷笑:“想不到蛮夷竟还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可惜,就算靖西王是楚成王,他左贤王也当不成晋文公!”
周琦不语,看江约:“他开的什么条件?”
江约半张脸隐在树影里,晦暗不明。
周琦见他为难,心中更感不妙,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江约身后一名骑士突然下马,耳朵贴在地上,随即惊慌失色道:“不好了,好像有人追过来了,就在十里之外。”
一跃上马,周琦下令:“全部上马,在天黑之前赶到鄯州!”
第十五章
可惜,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还未到焉支山脚,就远远望见四处已被团团围住。
队首赫然便是卢昂。
周琦一眼瞥见郑总管与张奎,心中顿时明了轩辕符就算不在此处,也必在附近观望。
不动声色,周琦看向“史渊”。
“史渊”不慌不忙:“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昂冷笑:“史大人,线报说有歹人火烧安乐镇,此事尚未查清,史大人此时离开陇右道恐怕并不安全。若是遇上了匪徒,史大人有所不测,你让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
“史渊”点了点头:“王爷美意下官心领了,无奈朝中有要事等着下官回去处理,就算是日夜兼程怕也未必来得及。情势紧迫,下官来不及向王爷叩安话别,还请卢大人转达下官一番拳拳之心。”
卢昂神情阴冷,但出乎周琦意料的是,他竟然同意了,让开一条小道。
“史渊”纵马行了几步,忽而回头看向周琦:“周公子可有只言片语要托在下带给父兄?”
他的眼里难得有几分人情暖意,周琦淡然一笑:“多谢史大人好意,那就请转告家兄,周琦在陇西一切安好,无须挂念。”
“史渊”看了他一眼,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随即策马离开。
周琦知道,那两个字是“小心。”
“史渊”的人撤走,顿时山脚下就空了大半。
卢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琦,而周琦亦坦然与他对视。
“周大人是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啊?”他阴阳怪气地问道。
周琦微微一笑:“自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卢昂又道:“此处没有外人,那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坏王爷大事,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周琦轻轻道:“虽然说来有几分没皮没脸,但凑巧下官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朝廷派来的八品录事,没有朝廷任免,难道可以随意来去么?”
周琦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懒散回道:“下官若是挂印求去呢?”
卢昂意味深长道:“确实,八品官对周公子来说或许如同草芥。可周公子要知道,就算是个九品官,性命也远比草民值钱的多。”
见周琦不语,他又道:“下官知道王爷给了公子文碟,但那只是一个人的,王爷宽仁,公子可以走,但你身后的人,都要留下。”他的眼睛如同毒蛇一般阴毒,“亦或者,公子可以选择继续为王爷效力,然后你身后的某一个人……”
他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虽然无人应话,但周琦却在一片静寂中感到隐隐的骚动,暗潮汹涌。
他心下也在犹豫。
来陇西的第一日起,他就想回中原,发了疯一般的想。病重的长兄,京中的次兄,年迈的双亲……
可他身后的人谁没有父母兄弟,妻孥儿女?若他留下,靖西王府再怎么胡作非为,忌惮他家中声势,总归要留他一条性命。至于其他人,周琦虽不记得他们的确切姓名,但均是他根据名单着手调度。
死间的细作,有几个可以善终?
隐隐有利器撞击之声,周琦不用回头也知道必然有些人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苦笑,卢昂这招借刀杀人用的倒还真是妙极。
轩辕符给自己文碟怕也正是此意吧?周琦心如乱麻,脑里兜兜转转,直到江约在他耳边沉声道:“公子快走,小人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