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这般两面三刀的贱人,本王还要守什么信义?”
第十八章
似乎被人用斧头劈成两半,一半是入土为安的江南周琦,另一半则是生不如死的陇西男宠。
云散雨收后,周琦便一直睁大眼睛躺在那里。
他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最宜大睡一觉抑或是痛哭一场,总好过支楞着双眼游思妄想。可他的思绪还是控制不住地从陇右飘到塞北,又从塞北飘到西蜀,从西蜀飘向突厥,从突厥又游移到吐蕃……
他却不再想起江南,不敢,也不配。
那日在焉支山脚出现的细作,应当不到东宫全部暗桩的一半,但周琦不确定其余人的忠诚是否还值得信任。唯有一人,周玦在送行之时便交代过,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
摆在他面前的,如今只剩下三条路。
其一,轩辕符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最明哲保身的办法便是找到周玦提及的最可信之人,立刻逃离陇右折返中原。
其二,如今战事虽然暂时止歇,左贤王撤出祁连城,但毕竟只是缓兵之计。没了安乐镇,还可以有太平镇,只要轩辕符想打,这仗随时都可以打起来。江约已死,倘若周琦再走,东宫在陇右部署必会毁于一旦。
其三,也是周琦此时此刻最想做的……
周琦的目光在帐中流连,散落一地的衣裳,不远处的沙盘,角落里的茶具,被白布盖着的什么东西……
还有轩辕符的佩剑,只要拿着他就可以隔断轩辕符的咽喉,以雪雌伏人下之耻,然后张奎或是别的什么人听到响声会进来,自己也许会被大卸八块,也许会被五马分尸,也许是乱箭穿心。
周琦想着自己死于非命的情景,在黑暗里笑了。
如果轩辕符死了,恐怕陇右的兵权又会让京城的诸位争得你死我活吧?如今,他必然会因自己而迁怒东宫,无疑让京中形势雪上加霜。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到大势已成,东宫有余力安插新的靖西王。
倘若,倘若新的靖西王知情识趣、忠君明礼,不再好战、嗜杀,被表象所蒙蔽,被仇恨所操纵。
那对东宫和陇右也许都会是一件好事。
周琦的笑意却慢慢淡了下来,即使轩辕符对他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心底里,他还是不希望他死。
是被之前的礼遇和温存蛊惑,还是为之前让他功败垂成愧疚?
胸口隐隐胀痛,周琦只觉得嘴巴里发苦,连喘气都显得困难。
轩辕符就仰面躺在他身边,双手搭在腰腹处,纹丝不动。
周琦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他气息过于清浅,像是伏在山坳里捕猎的野狼。
苦笑,现在他们两人才真的叫做,岂比人间情义变,衔冤誓死不相见。
陇右的天色与京中迥异,往往五更不到就已艳阳高照,直到戌时才会日薄西山。
有鸡啼声遥遥响起,山间的牧民也早已起身劳作,然后,击鼓声闷闷响起。
轩辕符翻了个身,并未有起来的意思。
周琦更是不想动,巴不得自己能立刻死在榻上,然后烂成腐尸,化为齑粉,从此干干净净,了无挂碍。
张奎的声音适时地在帐外响起:“王爷。”
轩辕符撑起身子,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与京中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子弟不同,轩辕符鲜少需要仆从,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已自己起身前往校场或者召集幕僚商议谋划了。
显然今日有些反常,张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不确定:“需要末将进去么?”
轩辕符摆了摆手,似是拒绝,但随即又犹豫了一下。
周琦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僵直了身体。
轩辕符扫了他一眼,慵懒道:“叫几个人进来,伺候本王更衣。”
周琦猛然坐起来,散乱的发丝垂落在眼角,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二人均是不着寸缕,只是这样对望着。
轩辕符冷硬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手却再次抚上周琦的脖颈。
周琦颤了一下,喃喃道:“王爷对周琦,果然是恨之入骨。”
抵住他的下颚,轩辕符反问:“不然呢?”
周琦不由笑出声来,也对,他们之间除去连绵恨意,确实什么都没剩下。
听他笑声凄厉,轩辕符心头莫名一痛,力度也放缓了些。
“说,你为何要杀本王?”深吸一口气,轩辕符轻道,“是不是上面的命令,抑或是形势所逼?”
周琦转头看他:“我从未想过杀王爷,而且,东宫也从未下令。”
轩辕符眼中闪过失望:“其实,若是你推卸责任给东宫,本王很有可能就不会怪罪你。”
周琦低头轻笑:“第一,王爷信么?第二,就算王爷信了,王爷会放我走么?”
轩辕符注意到他的神情却慢慢平和下来,眼里再不见迷茫。心头不由火起,再度翻身把他摁在榻上。
“你这样的美人,本王要是轻易放走了,去哪里找这般的军妓呢?”
周琦丝毫没有反抗,只低声提醒:“将军们还在等着呢,王爷没必要在下官身上浪费时间。”
“那便让他们等!”
张奎带着几个下人准备进帐,却突然顿住。
里面声音虽低,但模糊的喘息,暗昧的呻吟,无一不在宣示轩辕符此刻的忙碌。
几人安静等着的时候,张奎还在心中纳闷此番为何动静如此之小,看来这个美人颇不擅风情。
他哪里知道里间的周琦正咬着下唇苦苦忍耐,又怎么知道正在泄欲的轩辕符脸上并无欢愉之色。
又是半个时辰,轩辕符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打盆水进来。”
张奎小心翼翼地带着人挑开帘子进去,只见轩辕符面色疲惫,赤着上身端坐在榻上,锦被里有个美人,不过背着身,看不清脸。
轩辕符毫不避忌地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随即回头笑道:“周录事,是和本王一道,还是待会本王帮你洗?”
张奎愣了下,聪明地低下头去,心中对周琦却是鄙夷至极。
周琦派出死士暗杀轩辕符时,他亦在附近,郑总管的尸身还是他负责下葬。本以为即使死罪免去,周琦也是活罪难逃,却没想到他竟然爬到了王爷的床上。
所谓士族公子,也不过如此。
如此下贱。
——上卷·完——
中卷
第一章
永嘉四年,三月初三,凉州。
靖王府,延宁殿外。
“胡总管,王爷起了么?”青衫小吏有些战战兢兢。
胡总管看他一眼:“你是?”
擦了把汗,那小吏媚笑道:“下官姑臧县丞,听闻王爷今日欲驾临敝县踏青洗濯,下官特来迎候。”
胡总管不咸不淡地哼了声:“继续候着吧,王爷尚未起身。”
说罢,转身欲走,小吏连忙拽住他的袖子,笑容可掬地往里塞了些银子。
“胡总管,这已经辰时了,日头渐起,倘若王爷再不起驾,再过一两个时辰,天气苦热,下官恐王爷失了兴致,迁怒我等。再者,行馆筵席都已安排停当,全县上至富绅士子,下至黎民庶首都在城外夹道迎候,争睹王爷风采。还请胡总管劝解王爷早些动身,好让我姑臧子民略尽拳拳之意。”
胡总管抚着袖口,掂了掂重量,淡淡一笑,故作神秘道:“既然如此,恩……”他沉吟片刻,“先看看昨夜是何人侍寝。”
瞥见一个婢女匆匆掠过,他唤道:“停住,你可是黄华别苑的”
那婢女一见是他,连忙行礼:“回胡总管的话,奴婢是别苑的清商。”
胡总管笑道:“素弦呢?怎么不见他?”
清商低眉顺眼道:“素弦在里面服侍呢。”
胡总管对那县丞道:“既然是那位在里面,王爷不到巳时不会起身。恐怕大人您还要再等些时候了。”
那县丞险些哭了出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胡总管想了想:“这样,我去让他们早一刻鸣钟,大人先耐心候着。”
巳时一刻的时候,延宁殿的朱门缓缓打开,两排宫装婢女鱼贯而出,胡总管县丞等人忙不迭下跪行礼。
县丞偷偷抬头瞟了一眼,一身玄衣的王爷走在最前面,果然如传言一般英挺威武,龙腾虎步。他身后跟着一个公子,一袭青衫,儒巾束发,长相倒是颇为俊朗,只是身形瘦削,面色惨白,仔细看脚步还有些虚浮。
胡总管轻咳一声,县丞赶紧低下头。
“怎么回事?”轩辕符问道。
胡总管恭敬回道:“今日是上巳,前夜饮宴时,王爷定下说要至弱水畔踏青,不知可有变改?”
轩辕符似是回想起来:“恩,确有此事。”
胡总管笑道:“这位是姑臧县丞,特来迎候王爷。”
轩辕符点了点头。
那县丞五体投地,高声道:“今日得见王爷玉颜,下官死而无憾。”
轩辕符向来不喜阿谀之词,淡淡道:“够了。时辰不早,便起驾吧。”
胡总管赶紧安排,却听轩辕符冷冷道:“胡总管,击鼓鸣钟关系全州子民生计,下次再擅自改动,本王砍了你的脑袋。”
胡总管吓得面如菜色,拼命磕头:“奴婢万死,奴婢再不敢了。”
轩辕符并未理睬他,回头看向那青衫公子:“愣着做什么?还不跟着。”
那公子似是迟疑了下,缓缓道:“下官还是不去了罢,恐让王爷扫兴。”
轩辕符边登上马车,边不耐烦道:“上来,难不成还要本王专门下令请你么?”
那公子不再坚持,被人搀扶着,也上了车。
胡总管擦了擦冷汗起身,拉了县丞一把:“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上马?”
县丞偷偷问道:“那公子是何人?竟能与王爷同乘。可下官看王爷对他也不甚器重啊。”
胡总管挑起一抹冷笑:“八品录事周琦。”
县丞感慨道:“王爷真是勤勉政事,一大早就召幕僚入府,真让我等羞愧无当,感佩无地啊!”
马车颠簸,轩辕符端坐其中阅读文书,偶尔扫一眼窗外景色。
周琦跪坐在角落,专心致志地煎茶。
“江南的上巳与陇西有何不同?”轩辕符突然问道。
周琦停下动作,低首答道:“回王爷,去年此时,下官尚在洛京,故而不知陇右风俗。”
轩辕符留心他的神色,冷冷一笑:“那便告诉本王,苏州是如何过这三月三的?”
周琦没有抬头,但轩辕符知道,提及故乡事,此刻他心内必如刀割。
将煎好的茶水倒入公道杯,周琦缓缓道:“也无非是插柳赏花,戏水踏青,儿女私会罢了,无甚稀奇。”
轩辕符意味深长道:“周家三郎风流倜傥,艳名远播。当年入京科举,姑苏三千佳丽泪湿春衫;如今仕宦陇右,洛京多少女儿枉断柔肠。真是罪过,罪过。”
周琦低声道:“王爷谬赞了。”
嗤笑一声,轩辕符又道:“就是到了陇右,周公子也惹了多少情债,越溪楼的姑娘们还等着你呢。”
周琦猛地抬头,如同死水一般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
轩辕符定定地看着他:“可惜红颜薄命,周琦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夜越溪楼遭遇强人,全楼上下无论妈妈,头牌或是龟公,一个不剩。”
迎来送往、口若悬河的妈妈,善解人意、甜美温糯的吴女,那龟公家中还有一个未满岁的孩子,而那蜀中美人刚刚凑足了钱赎身,好回乡去嫁在街头卖字画的情郎。
原来竟都不在了……
周琦气血上涌,只觉得头昏眼花,半晌才抬眼茫然地看着轩辕符,轻轻道:“王爷这是何苦呢?”
轩辕符笑的愉悦,眼底却毫无温度:“你觉得?”
见周琦不语,轩辕符起身将他带到怀里,在他耳边道:“本王一直奇怪,都道‘士可杀,不可辱’,江南士子又最是目下无尘。为何你竟不求死?”
周琦并不反抗,任由着他抱着,眼睑低垂,看不出情绪。
轩辕符吮上他的脖颈,又狠狠地咬下去:“早知你如此放浪,本王当初就不该敬你重你。兵书有三十六计,谁知道你们别的不用,偏偏挑了个美人计。”
周琦仰起后颈,轻轻喘息。
动作愈发激烈,周琦的神智却愈发清醒。他淡淡想道,只要轩辕符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会留在陇右,当个闲官,继续收拢东宫的势力。
他会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太子登基。
然后,周琦就可以了无牵挂地捐生弃世了……
第二章
乍暖还寒,春意融融。
陇右自古与蛮夷相接,民风比起中原,那显然是要淳朴彪悍许多。
靖西王与当地臣僚居高台而坐,正对着潺潺弱水。虽无垂柳飞花,但弱水比起中原江河要更为湛蓝,河滩砂石俱为赤金,映着如洗碧空,别有一番风情。
再看堤岸上,三三两两的盛装少女嬉水打闹,其中甚至不乏异族。
按照品秩,周琦坐在最下首,此刻已是醉眼朦胧。
轩辕符正被县丞缠着,后者大有让轩辕符与姑臧每位士绅结为知己之意。
周琦悄无声息地踱下高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顺着河滩走去。
远处高台依稀响起丝竹之声,妖童媛女,红飞翠舞。
周琦聆听片刻,笑了笑,就着一块大石坐下。
天高地远,只偶尔飞过一只苍鹰,流过几片浮云,何等寂寥。
周琦突然想起整整一年前,永嘉三年那科的杏园宴似乎在曲江之畔,进士们吟诗弄赋,曲水流觞。他的笑意兀然温暖起来,他那同乡顾秉,运气似乎总是比常人差那么一点,不会作诗,还偏偏让他拿到了那个杯子,又遇上好事之人大加取笑。
周琦的唇角弯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当顾秉跪在东宫殿中一睹太子真颜的时候,脸上会是何神情。木然低头,面红耳赤?还是强作镇静,应对自如?
太子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自请往定县守陵,东宫散了大半。
不过以顾秉的性格……应当已在定陵了吧?
周琦捧起一掬水泼在脸上,顿觉凉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哆嗦,酒意都去了一半。
眼前依然是陇右的姑臧。
“你还好么?”一个异族少女蹦蹦跳跳地过来。
周琦打量她,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忍不住轻笑道:“为何不呢?”
那少女娇憨一笑:“可你的脸好白,看起来病了。”
周琦摇头:“多谢姑娘关心,但在下只是多喝了些酒,并无不适。”
少女很奇怪地看他一眼:“人喝多了脸不是都会变红么?”
周琦摇头道:“在下醉的比较厉害。”
见少女似懂非懂,周琦起身:“若人真的醉了,那他便宁愿死过去,再不醒来。”
“周录事。”张奎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有些恼人。
周琦低头,应了一声。
“王爷召你。”
周琦无奈地跟上,重新攀上在他眼里略有些简陋的高台。
“周大人。”说话那人的表情有些诡异。
周琦回想了下,记起此人正是前往凉州迎候的县丞,便随口应了声。
县丞却极为热情,拉着周琦絮絮叨叨,从姑臧的风土人情说到今年的年景收成再说到官吏的克己奉公……周琦面带微笑,状似聚精会神地听着,思绪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