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此时的胤禛还没成为那个前世的雍正,他心情好的时候,那就是话痨,各种话题说个没完,翻过来倒过去地说,一旦发火了,却就是简单的几个字过去,声音并不如何大,威严却是十足。
胤禩一时和胤禛目光对上,互不相让。浓浓的火药味儿在沉默之中充满了整个帐篷。
胤禩想着:你抓着我不放,我总要想法子脱身不是?
胤禛瞪回去:你不友不悌,倒还是有理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僵持着,危机在寂静之中一触即发。
胤禩突然一笑,右手揉了揉手腕上被胤禛抓过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说:“四哥既然放手了,就早些安置吧。方才是胤禩的错,胤禩在此给四哥赔个不是,四哥明儿睡醒了要是还气着,胤禩让您打回来解气便是。胤禩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四哥带来的人马是要跟着我们一道西进的,我总要想对策安排妥当才行。告辞了。”说完欠了身算是行过礼,转身便走。
“站住!”胤禛对着胤禩的背影喊。
胤禩并没有停下,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径直出去了。
胤禛一早醒来时,胤禩还没有回帐篷。胤禛便去问站岗的哨兵,才确定胤禩真的一晚上没回。想起前晚困倦之时二人的小争执,胤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叹了口气。
胤禩和孙思克一晚上并没有闲着,本身马匹没有足够草料就是大问题,现在宁夏、贵州、甘肃各地参战的总兵都要带兵前来,还是要有一大批骑兵汇入队伍里。几千匹马,要是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草料肯定是不够吃的,等到了地方,马都饿死了,还哪里来的骑兵呢。
因此,两人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所有骑兵携三十日口粮,先行赶往翁金河,与费扬古回合。顺便一路扫荡了那些噶尔丹排出来烧草探消息的前哨,这个计划之中,胤禛的人马也要一路跟去,王化行他们带来的宁夏、甘肃等地的绿营军骑兵都要打破建制统编在一起。领军的统帅胤禛是跑不了了,因为他带来的五百轻骑兵,只有他能指挥得动。让胤禛自己指挥作战,胤禩却并不放心,孙思克也不放心,二人商议,让王化行跟着,他思虑周详,经验也丰富,胤禩知道他的本事,信他绝不会打败仗的。
一整个晚上,孙思克和胤禩都在讨论如何能以最快的速度,顺利组编这支超过两千骑的骑兵队伍,如何进行两部之间的协调作战,辎重、粮草、箭支、火炮如何快速送到前线去。一直到了清早,也没将所有的头绪理清。孙思克一看天色微明,立刻派人往王化行部,要他把军队交给副将,然后自己带着骑兵先过来回合。
胤禛进来的时候,胤禩和孙思克刚好讨论到了一段落,虽然一晚上没睡,两人都显得很兴奋。胤禩的眼神很亮,带着些平日里不常有的光芒,胤禛愣了一下,才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胤禩。”
胤禩和孙思克立时先行了礼。胤禩仿佛昨天的尴尬没有发生一般,向胤禛解释:“我跟孙将军在讨论,等各部绿营聚齐之后,将骑兵整编成一只队伍,先行赶往翁金河与费帅回合。”
“你要分兵?我们骑兵才有多少,两三千骑兵,疾行离队,一旦遇敌,我对敌的人数优势立时就减了不少。咱们此次进兵,是以合围为要的,三路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噶尔丹大军围在中间,要他插翅难飞。一旦分兵,两支队伍之间协调太过不易,骑兵先行,就比汗阿玛的中路快得太多,万一让噶尔丹发现,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大计?再说,汗阿玛也没下过这样的命令。”
“四哥,我这也是没办法。我自然知道,统一调度的好处,不分,我也省事。可是咱们现在马太多,草太少。噶尔丹派人将阴山一代的草原都烧了。今年天有异象,春日忽降大雪,草木不发,要等到夏草滋长,不知要到几时。兵士的军粮倒是够用,马的草料怎么办呢?要是骑兵跟着步兵和辎重队伍一道走,这种山路,一日最多四十来里行军,走到有草的地方,马早就饿死了。”
“你这般大折腾,几千人的骑兵重新整编,就是为了让马吃上草?”胤禛一哼,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我不同意。”
“兵贵拙速,不尚巧迟。”胤禩解释道:“阴山之南的厄鲁特人,我们都惊动了,为了避免消息传过大漠去,大漠以东,决不能再留噶尔丹的人马。”
胤禛像是说着最平常不过的话,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定:“骑兵人虽少,却是精锐,精锐尽出,而大军只留步军和辎重营,不妥。”
胤禩也丝毫不让:“就因为是精锐,才能放心放出去。步军善守,骑军善攻,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大漠,非骑兵尽出不可。”
胤禛不慌不忙地回应:“骑兵没有步兵和火器营接应,孤军作战,难以维系,万一陷入敌人的包围,后续大军难以迅速驰援救助,只要冲不出来,就是全军覆没。”
“四哥倒是看看地图,自阴山南至翁金河畔,何处可设伏围困?噶尔丹总共八千骑兵,都在漠西,四哥当我们的斥候是摆设么!”胤禩不自觉地带了些火气。
胤禛道:“你想不到,不代表敌人做不到。几千骑兵派出去,就为了吃草?笑话!”
胤禩眼神之中带着杀气:“利剑出鞘,岂能不饮血?”
胤禛的语气也是冷的:“再锋利的剑,不收在剑鞘里,时时在外,也是要生锈的。”
第五十二章:争执
孙思克看看胤禛,眼神之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胤禛说得句句在理,分兵而行虽然不算是兵家大忌,但确实有弊端。胤禛求稳,其实颇有些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此时做这个决定,胤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算是于绝境之中生巧计,若是应用得法,该能收到奇效。两人这般剑拔弩张,你来我往地吵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孙思克也只有打起圆场:“四阿哥,八阿哥,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偏要如此针锋相对。”
胤禩心知此时胤禛绝不会退让,他自己也绝无迁就之心。可是这般吵下去,也太不给孙思克面子,当下对胤禛一礼,道:“四哥,胤禩方才言语之中若有不敬之处,还望四哥海涵。咱们先坐下说吧。”
胤禛面色稍霁,却听胤禩话锋一转,道:“四哥,我们兄弟之间,互相了解,远胜他人。我知你,你也知我,军机大事,不比儿戏,我们都是一旦有了决定就绝不改变之人。我说服不了四哥,四哥也说服不了我,再争下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胤禛要说什么,却被胤禩压住话头,道:“四哥先听我说完。西路军自抚远大将军费扬古之下,都要听命于胤禩。四哥的人马既然到了西路,不是来做钦差的,就是要打仗的,既是军队,就要听将令。此事,我已经决定了,只能这么做。等王化行、董大成他们来了,我部就开始整编,三日之内,骑兵自成一队,由四哥和王化行将军率领向西进发。军报奏折孙将军来拟,写好了一式两份,一份往中路军奏报汗阿玛,一份往京中报给皇太子。”
胤禛压住性子听胤禩说完,才冷冷瞥了一眼孙思克,道:“孙将军且慢。副帅要拿架子,我倒要看看,若我不遵你的命令,不带人走,你能怎么办?”
“四哥这是算准了我不能拿四哥怎么样。那好,四哥既然担心骑兵中伏,自己身陷重围弟弟救不得你,不愿上阵,那我去。您带来的骑兵先借给我,我他日还了便是。”胤禩眉毛一挑,眼神之中带了些微轻蔑,似是在嘲讽胤禛贪生怕死,不敢出战。
胤禛却不受激将,看了一眼胤禩,问道:“难道以八弟之才,就想出骑兵先行这一个主意?”
“小弟年轻识浅,怎比得了四哥见识。若有高见,烦请四哥不吝赐教。”胤禩说着站起来,对自家四哥一揖,神色恭敬诚挚至极,却让胤禛如同被噎一般,万分难受。
胤禛皱皱眉,压住心里头的不痛快,道:“八弟为人我了解,最是周全不过。你们肯定带了饲料,从西安送来的补给里,也不可能没有草料一项,对吧?”
“是。”这回倒是孙思克回答了,“末将早在去岁秋天就接到了八阿哥送来的军备单子,里头就有草料一项。后来探得噶尔丹把一路上的草烧了大半,更是多带了一些。”
胤禛接着问:“这就是了。各地赶来回合的绿营军,是否都自备了草料?”
孙思克看看胤禩没有回答的意思,连忙接话过去:“该是都带了。西线的战备是八阿哥统一负责的,事无巨细,俱有交代。”
“所以,八弟你这筹划,其实是向我示威的?我带着五百轻骑赶来救你,没有自带粮草草料,碍着你的眼了,想把我发配走?”胤禛没有着急说出心里的办法,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反问了一句。
胤禩心里咯噔一下。的确,若是没有胤禛多带来的这些人马,胤禩不会大胆冒险地让骑兵没有任何依托地向西开进和大军脱离,他想得周全,算得周全,胤禛是真了解他。要是没有胤禛,胤禩绝不会做这样的决定,虽然,胤禩敢说大军一路往西直到过了沙漠都不会有埋伏,但若是没有变数,胤禩不会如此做,他也想求稳。是不是向胤禛示威呢?胤禩从没如此想过。他只是想着胤禛带来个大麻烦,所以心里就一直憋着气,这气不自觉地就撒到了胤禛身上。胤禩觉得自己这样的确有些不厚道。胤禛赶了几天路,远道而来,就收到此等待遇,以他对胤禛的了解,心里不气炸了才怪。
胤禩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还是敛了周身的气势,温和地笑了笑,直言道:“四哥言重了。胤禩并无此意,四哥赶来驰援,胤禩心里感动得紧。”
可惜,有些人心里认定了什么道理,任凭你怎么说,他都不会往你说的地方理解。胤禛就是这类人。
胤禛没有搭理胤禩的话,他心里认定了胤禩毫无感激之意,任凭胤禩舌灿莲花,将天说破,他都不会信的。胤禛自顾自地说:“既然没有我带来的这些人,你们就能一路安然地走,那把骑兵挑一挑,去粗取精,剩下的发回原处驻守便是。兵贵精不贵多,没道理因为骑兵多了,实力强了,反而要兵行险招的。”
胤禛说的句句在理。可是胤禩就像是蹩住了劲儿,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倒是孙思克站在了胤禩一边,恭敬地说:“四阿哥所言,末将也曾想过。若是十日之前,末将绝对毫不犹豫地从绿营里挑上五百骑送回去。只是,此时不妥。”
“有何不妥?”
孙思克一说,胤禩当即恍然,接口道:“士气。我们才打了胜仗,正是士气高涨,当主动出击之时。这时候裁汰,恐军心不稳。”
胤禛嘴角轻轻一扬,语带讥诮:“这么说,你屠了几个厄鲁特部族,倒是涨了我们的士气了?”胤禛一早起来,就传了福海,把几日前的战事都问了一遍。胤禛心里其实是赞成胤禩的做法的,杀了,干净利索,永绝后患。对己方是激励,对敌方是威慑。大雪封了山,也不怕他们跑出去报信儿,实在是万分稳妥的举措。胤禛欣赏胤禩这样的胆魄,觉得这不愧是他看上的人,若是他在胤禩这个位置,定然没有如此魄力,能罔顾自己的前程,下这般狠绝的命令。可此时话赶话,吵得急了,偏生就说了出来。胤禛却不后悔,他的眼神和胤禩直接对上,这时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输阵的。
胤禩没有回答。他用眼神探究地看了看胤禛,然后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胤禛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一般,面上却还是镇定自若地,接着说:“八弟这是一意孤行,执意要分兵了?”
胤禩笑着坐下,道:“不错。”
“无论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改主意了?”
“四哥自是比旁人了解我,您说呢?”
“那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上折子给汗阿玛分说此事。”胤禛虽然如此说,却并不想真的上折子弹劾。他在这上面吃过亏,康熙不喜欢兄弟之间一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就告到御前去解决。说白了,康熙觉得这是无能的表现。当时胤禩和胤禛争执理藩院批款的事儿,胤禛告到康熙那里,就没捞着好,反而惹了一身骚。
“四哥请便。”
胤禛沉默以对。
两人一时偃旗息鼓,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消散无形。胤禩漠然地下着命令:“四哥,孙将军,骑兵我先带走,大营交给你们。”说着又转向胤禛:“四哥,方才对不住了。”
胤禛依然沉默着。胤禩便开始交代各种营中的事务,说了半刻钟,胤禛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小八,不必交代这些了,我跟你一同去。”
“什么?”胤禩觉得自己听错了,方才吵得天翻地覆,此时竟然又说要一起去?胤禩心里不禁暗叹一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对手,完全想不到胤禛此时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
“我怕你有危险。我跟着,放心一些。”胤禛神情自若地说着,仿佛刚才夹枪带棒地讽刺胤禩的那人不是他一般。
“既然四哥觉得有危险,还是不去为妙。我亦忧心四哥安危。”
“你不是说不会中伏么?我跟着又能有什么危险?八弟年轻冲动,我做兄长的,总要多看顾一些。”
“如此,胤禩恭敬不如从命,只能多谢四哥了。您就不怕我们再吵起来?”
“这有什么。无非是意见不合,还能碍了我们兄弟情分不成?”胤禛面无表情地说着,“今日扎营也不必给我搭帐篷了,我们便住在一处,八弟该不会嫌弃吧?”
“四哥说哪里话?胤禩求之不得。”
二人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起来,反而让孙思克觉得更加尴尬。三人草草将这讨论终结准备拔营,各怀心事,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
胤禛走出帐篷,雪映着阳光,格外刺眼。他抬手遮住眼睛,不去看身边的胤禩。他想起自己曾经那些天真幼稚的想法,不禁冷笑一声。曾经,他以为那些情愫藏在心里就好,他以为只要二人互相理解就好,他以为二人只要永远能做兄弟就好,他将那些感情压在心里,将那些回忆反复咀嚼,明知道不该,明知道无果,却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他以为,胤禩知道,胤禩懂得,他们可以默契地心照不宣,胤禛觉得,能如此,他就够了。可他错了。那些表面文章毫无诚意的客套,让胤禛知道,原来只有自己把胤禩当做兄弟。原来在胤禩心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又或者,其实从来都没有过。
胤禛骑在马上看着胤禩的背影,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心痛。心里升腾起来的疯狂念头,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了。脑海之中又一次浮现那个梦境,胤禛已经记不清那梦具体是什么内容,只记得胤禩决然离去的背影,他抓着胤禩的手不放,胤禩却依然走了,不曾回头,毫无留恋。那背影像是一柄剜心的利刃,在他的心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就如同此时,胤禛看到的背影一样。胤禛遥对胤禩,心中默默地说:“既然你不拿我当兄弟,我们不妨就试试做爱人吧。我会得到你的,等着瞧。”
第五十三章:沙俄
康熙合上奏折,往榻上一靠,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桌上左手边是胤祉奏报太子胤礽的病情折,右手边是胤禩请罪的折子和孙思克弹劾的上疏。康熙叹了口气,提起朱笔要批,又放下了,心说:“如今诸般事务都堆给老父,这两个孩子,本指望着都能独当一面的,到了却真没一个省心的。”康熙心里头并没觉得不快。儿子其实都还没长大,太子这么大人了,都还能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好在病情不是太严重。老八更是荒唐,又或许,其实并不是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