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用忍
进入理藩院,是胤禩多年以来早早谋划好的。理藩院这个地方,看似远离朝廷中心事务,事实上,却有机会联络蒙古,取得外藩支持。虽然大清入关已久,蒙古的地位显得越来越不重要,康熙的后宫之中,来自蒙古的后妃已经绝迹了,但皇太后还是博尔济吉特氏,大清的公主还是要远嫁到蒙古草原去,还是会有皇子福晋来自蒙古显赫的部族。理藩院官员,按例宗室和蒙古亲贵都要占上一定比例,亲蒙古以安北疆,大清的国策,永远不会改变。
前一世太子第一次被废之后,曾经试图争取过蒙古,但当时为时已晚,蒙古的王爷们对这位倨傲的太子并不买账。胤禩当时也没想过拉拢外藩王爷们的势力,因为他看的明白,真正能影响康熙决定的,还是朝臣。然而,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事情做过了,反不如不做的好。胤禩进了理藩院,虽然不能为太子做什么,至少可以及时洞悉其他皇子和蒙古的接触。
胤禩在雍正初年,做过理藩院尚书,理藩院诸般事务,无人能比他更加熟悉了。此时的蒙古各部,与那时并无太大差异,卷宗之中记载的事件,胤禩也都看过,此时虽然还记着的并不太多,但总不至于一上任就两眼一摸黑,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这日下了朝,胤禩便出宫去了理藩院衙门,一路和理藩院侍郎文达随行,问了理藩院今日以来的诸多事务。这文达本来是宫里的侍卫,三十三年时生了场病,胤禩因为跟他有交情,特意找了宫里医术不错的太医去看他,调理了几个月,才终于痊愈了。文达很承胤禩的情,心里一直觉得胤禩于他有救命之恩。胤禩进了理藩院,不用康熙多嘱咐,他也愿意为胤禩多做些事。
此时已经出了年节,前来朝贺的蒙古亲贵们都已经回去了,理藩院正是闲暇时候,胤禩进了门,各种官员忙起身行礼。胤禩点点头,只道:“各位理藩院同僚,之后胤禩便在理藩院这处扎根了。胤禩年纪小,还需向诸位多多请教,日后若有不当之处,列位尽可指出。”说完,便径直走向文达为他安排的地方,看起卷宗来了。
胤禩进入理藩院第十天,就上了折子,请修大清建国以来于蒙古诸部的谕令,编成一部法典,为《理藩院则例》,以定后世理北疆事务的的范本,诸事以此为纲,因循成例。康熙当即准奏,着胤禩在理藩院中选任官员,再令蒙古诸部各旗均调一熟悉本旗掌故者至京师,选翰林院数编修执笔,编撰《理藩院则例》,一应事务,俱由胤禩总领。
这是明面上。暗里头,胤禩还递了个密折。这修编《理藩院则例》就是个幌子,事实上,令蒙古各旗遣人入京,也是胤禩初步考察地形、熟悉各部此时动向的一个想法。蒙古部族其实已经并非完全的游猎民族,每一部都有自己的地盘范围,这些人从小在草原上长大,各种地形自然熟悉得很,借着编书的名义将他们抽调出来,把大军可能路过的地方先大致出个图,再派遣御前侍卫的小队去实地勘探即可。如此既能保证速度,又能准确无误,还可最大程度上实现保密,乃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胤禩自从领了这个差事,便连日价地往户部衙门跑——要银子。
编书肯定是要花费的,更何况胤禩其实是想打着编书的幌子,干点儿别的事儿。康熙有意历练自己的儿子们,并没派两部之中都干过的老官员从中协调,这事儿就交给了胤禛和胤禩二人商定,着二人定下来拟个条陈呈到御前。
胤禩这里自然是做得顺手的,事情发派下去,预算呈报上来,层层官员都能沾手些好处,只要不过分,胤禩一向是包容的。看着报得太过,胤禩伸手减一个一两分,一副我心里都明白的笑容,让一众想在八阿哥这里讨便宜的官员后脖颈子都有些发冷。就是明面上能得着好处的,此时也明白这好处是八阿哥抬了手放出来的,心中也在考虑是不是银子下来了准备点儿孝敬,不然这些事情捅到御前,也没人有好果子吃。
可到了胤禛那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与胤禩在理藩院的顺风顺水不同,胤禛在户部可谓焦头烂额。户部管着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还有各种与财政相关的杂事儿。其中各种猫腻,全不是卷宗账册这些东西能说清的。
胤禛刚进户部的时候,连账本都不会看。要说胤禛在宫里也看过账册,但记法又与户部不同,胤禛是个认真的人,既然被派到这里,就是想要干出些实事来的,并不想每日点个卯来混日子。户部所管,首在钱粮,真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是要到账里去找。所以这看账之事,不能不学。
学会了看帐,胤禛又发现了新问题,户部的账册,正常得很。可仔细想想,却又好像另有乾坤,究竟里面藏着什么,胤禛也说不清。找了户部尚书马齐来问,马齐总不能跟胤禛说,管着户部的,人人心里头一本暗帐,银钱过了手都要沾一沾,这已经算是人人都明白,却没有写在纸面上的成例。毕竟大清官员每年的银米有限,一大家子人要养着,虽然可以向国库借贷,但是借了的钱,总也是要还上的。入关以来人人如此,纵然是清廉的,进来之后也不免入乡随俗了。马齐在六部之中日久,自然养成了滑不留手的性子,一番话只说得胤禛云里雾里,却没落在点子上,让胤禛一头雾水,也不知如何发作才好。
若只是部务的事儿,也就算了,胤禛偏偏还快要大婚了。皇太子大婚之后,紧接着就是胤祉和胤禛,胤禛此时没有开府,手底下人就那么多,院子里头只有个格格,也管不了什么事儿,杂务都交由苏培盛管着,往日里跟他到部里的,只剩下两个三等侍卫。没了苏培盛在一旁伺候,胤禛觉得自己的生活品质极大下降。在户部干了不到两个月,胤禛就已经起了一嘴的火泡,连额头上都冒出了满头包,帽子虽然能遮住,却捂得更加厉害,各种不顺心的事儿堆在一起,让胤禛再户部实实发了几回火。
户部的事情还没理顺,胤禛就接到旨意,让他和胤禩商议编写《理藩院则例》户部划拨银饷事宜。
胤禩与胤禛商议编书拨银子的事儿,其实是可以两人在宫里串个门子,商讨定了,到衙门里签个章完事的。偏胤禩不想去胤禛的院子,胤禛也不敢去胤禩那里找他,是以二人每日在衙门中碰面,胤禩拿了预算的账册过来,胤禛便要一样一样地问,若不是胤禩早知道胤禛这种吹毛求疵的性格,此时恐怕已经拍桌子走人了。
“老八,我找人问过了,你这里多报了两成,一应市价我都派人查过,就是多算些虚长,也绝没有这么多的。”胤禛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四哥,这预算呈报,是我理藩院的事儿,我这单子列得还不够详细?您还要怎么查啊?各部之间公务交割俱有成例,您手里头也缺人,何必跟兄弟计较这些。看着大差不差的,您给批了就是,弟弟我那里急等着银子,不然,照这个数您先批一半给我,我们那里先办事,银子咱们再商量。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差事。”
“这……与制度不合吧?总要先定了章程,你刚开始办差,别叫下面人骗了。”胤禛倒是一副好哥哥语气。
胤禩心中暗笑,还不知道是谁被下面人骗着呢。胤禛此时也还不到二十,书里头东西学得再多,这些政务上的事儿,不上手是不知道其中龌龊的。胤禛在这些事上,最初是极天真的,以为官员真的肯为了那微末薪俸为国家效死力,后来,不也都明白了?面上胤禩还是一派正经,并不给胤禛多解释官场之上各种人人心知肚明的规矩,只避重就轻地道:“这事情总是要办的不是?钱给多给少,您也不能不给。我求的也不多,您先给一半就行,我那边先把事儿办上手,余款的事儿我们再慢慢商讨。”
“这个,得请示汗阿玛。”胤禛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认真神情。
胤禩也没说这么点事儿你报上去肯定要挨骂,当下只是恭敬应道:“四哥做主便是,这是户部的事儿,我不便干预。”
事情呈到康熙那里,胤禛果然挨了骂。银子先批给了理藩院,却还是要继续商讨剩下的问题。胤禩好整以暇,并不厌烦与胤禛之间的讨价还价。理藩院里事情繁多,胤禩虽然层层分派,任贤用能,自己的事儿却也不少,两三日跟胤禛“吵上一架”,也算是繁忙生活中一种娱乐调剂。此时的胤禛还没有日后冷面雍亲王那种雷厉风行的气度和能力,胤禩自然有些欺负小孩子的感觉,虽然胜之不武,可是其中乐趣不少。胤禩不是君子,也没有什么要保护四哥幼小心灵不要受到伤害的心思,谈判时各种弯绕,不知不觉之中就坑了胤禛几次。胤禛事后回过神来,只觉得心里气恼得很,一时着急上火了,甚至想上去将那张笑脸撕下来,然而真对着胤禩,胤禛还是没什么好办法。
整件事最后在胤禛的懊丧之中落幕。胤禩报批的银子全数到手,又在蒙古几处要道上增设了驿站,因此还多要了一些。距京师比较近的几部,地图均已绘制好,胤禩知道时间紧迫,来年开春便是开战之时,各种资料都整理得仔细报给康熙。康熙也派出了御前侍卫,去实地勘察,带队的胤禩也熟,正是揆叙。当年打雅克萨的时候,是成德带人去查勘的,此时打准噶尔,康熙又派了他弟弟去。
不到三个月时间,胤禩在理藩院里几乎隐隐已经是一把手了。虽无主事阿哥之名,但实权却比胤褆在兵部还大得多。侍郎文达本就与胤禩交好,另一位侍郎满丕更是得了康熙的授意,多指点八阿哥,理藩院尚书班迪是个老好人,本人对胤禩的能力也很是欣赏,因此凡事都要与胤禩商量一下。
与之相伴的,是胤禛对自己的深深怀疑。书房里,胤禛跟自己生着闷气。
胤禛是有种天生的自信的。这种自信,从他很小的时候,一直存在,他坚信着,凭自己的能力,一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之所以能坚定奉行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原则,正是因为这种强大的自信。可看到胤禩在理藩院中如此顺风顺水,众人拥戴,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能力,怀疑自己的野心,会不会只是个年少时遥远的梦。
在户部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他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坚定地相信着假以时日,一切都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精通算学,心算尤其迅速,初学看帐便已经比一些户部的账花子看得更快,他记性极佳,看过一遍的卷宗,几乎都能默诵于心,应付康熙的任何考问,可是,户部这些官员,却好像并不甚买他的账,只将他像尊佛爷一样供着,平日里自己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并没将他当成户部的人。胤禛去过理藩院,那里的官员对胤禩那种尊敬,和他在户部得到的完全不同。他能看出,理藩院的人是尊的是胤禩本人,而户部的人却只是看到他的身份。
胤禛欣赏胤禩,可胤禩在功课上,从没比他强过。年幼之时相互攀比,比的也不过就是功课,可胤禛没有想到,一开始办差,高下立分。
胤禛想到这些,便更加烦躁。不经意地,胤禛又想起三十三年在太朴轩外头陪胤禩同跪的那个晚上,那违背人伦,却深深刻在心里的一吻。胤禛只觉得自己魔怔了,狠狠地攥着拳头,一拳砸在桌子上。
一抬头,只看到他装裱起来的四个大字:戒急用忍。
忍,还是得忍。就是能力不如胤禩又怎样,就是出身不如太子又怎样?不动如山,动如雷震,飓风过岗,伏草惟存。胤禛凝视着墙上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手指关节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让胤禛更加清醒:避其锋芒,蛰伏为上。
第三十八章:婚宴
胤禛大婚的当日,乾东三所里,摆了六十桌酒席。在京所有的王公宗室、二品以上官员、命妇,不当差的侍卫,乌拉那拉家的亲眷们都来了。
此时正是七月头里,秋老虎的季节,天气还是闷热的。院子里头摆着的花儿,原是为了显得喜庆,此时却有些打蔫儿。然而热闹却是实打实的,宗室们、大臣们、侍卫们分席而坐,几百人拥在一个院子里,热络地攀谈着,时不时举杯共饮。
胤禛一身大红皇子吉服,还戴着朝冠,在仲夏之夜中,不免有些燥热。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儿、酒香味儿、花的香味儿和一股子汗臭味儿混在一起,在暖风的熏蒸下,让胤禛皱起了鼻子,略微有些恶心。还好,并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胃里一阵阵发紧,翻腾地难受。胤禛此时心里并无一丝该有的喜悦和期待,反而烦躁得紧,面色清冷地站着,自有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
胤禟因为是同母兄弟,在席间帮忙招呼着客人。胤禩和胤俄坐在一起,闲聊着胤俄近日的趣事,两人看着胤禟忙碌的样子,时不时端起酒杯,小酌一口。
胤禩已经记不起,上一世胤禛大婚时的情景了。似乎也是如此时一般热闹,当时他选了一柄上品紫檀镶翡翠的如意做主礼,礼单在诸皇子之中,只是比皇太子稍差一些而已,想起来,那时候跟老四,是真的交好的。想着一同成婚的几个兄弟里头,胤禛的妻族稍弱,选礼物的时候,就格外用心。如今隔了前世的那些恩怨,胤禩早就没了当时那种感觉,礼是跟胤禟胤俄一起找奴才办的,基本都是胤禟过的手,胤禩只最后看了一眼,就让人搬过来了。
胤禛勉强支应着一茬一茬来敬酒的客人们,他酒量并不太好,脸上已经有些红了,喝的多了,只觉得周围的人影,都有些晃动起来。胤禟扶他坐下,帮他挡了些,围着主座的人群渐渐散开。然后胤禛从人群的缝隙之间,看到了胤禩。
他穿着一身常服,衣服显得有些大,松松垮垮的,大概是这些日子办差累得瘦了。眉目之间,溢出满满地笑意,白皙的脸颊微微醺红,不知是天气燥热,还是多喝了些酒。但那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胤禩在跟老十四胤祯说着话,像是叮嘱些什么,胤禛坐得太远,并没挺清楚。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胤禩嘴唇的动作,猛然间想到,若是此时亲他一口,滋味,应该美妙极了吧?
醉了。
胤禛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这一年多来,他将那感情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几乎已经是忘得干净了,此时竟然又作此想,胤禛不禁对自己有些气恼。摇摇头,想驱散这磨人的心绪,却意外地感到,胤禩的样子,胤禩的笑容,胤禩的一举一动,写字时的认真,饮酒时的豪气,马上腾跃弯弓搭箭之时的飒爽,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之中。一时眼前交替浮现一同长大时的种种情景,手上仿佛感到了胤禩掌心的温度,唇齿之间,也好像朦朦胧胧地回味起那腥甜的味道。胤禛伸手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疼痛让他的神志略微清明起来,但脸上的神色也愈发不好看了。
“四哥,要是实在不行了,叫苏培盛扶您去暖阁里头歇会儿。这儿有我,我不成了,还有八哥呢。”胤禟见胤禛脸色不好,眼神又有些迷离,不禁有些担心。
“九哥,四哥今天大喜,哪儿那么容易跑得了?四哥,旁人都酒都喝了,我和十四弟的酒,您也得干了才行。干了这杯,才能放您走。”胤祥端着酒杯,拉着胤祯,两人齐齐过来敬酒。
“老十三,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四哥醉了,得缓一缓。十三弟十四弟,这酒我替四哥喝了!”胤禟素来是讲兄弟义气的,此时挡在胤禛前面,一杯酒斟得满满的,端起来正要干了,却被胤禛伸手挡住。
“阿哥们的酒,小九不用帮着挡了。”胤禛将酒杯接过来,也不多说什么,酒杯举高,然后用袖子遮了,一昂首,一饮而尽。
“四哥痛快!”胤祥人虽不大,举了杯子也不甘示弱,仰着脖子灌了下去。
胤祯见哥哥们都喝了,也一举杯,对胤禛道:“四哥,我代八哥敬你,八哥着我代祝四哥和四嫂百年好合!”说完也不含糊地干了。
“替胤禩的?”胤禛的眼神不自觉地又飘向胤禩方向,“嗯,十四弟替我谢谢他。”
“八哥还说,四哥要是撑不住了,就先歇歇去吧,这里有九哥帮着照应,我和十三哥也没喝多,场面上的事儿,我们还能应付得来。”胤祯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