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庄,即移不开眼,心中又有几分恐惧。他轻轻伸出手抚上白庄的肩头,直到那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他才有些犹豫:“那只是个下人。”
洛云不希望白庄冲动行事,再说冤有头债有主,光治一个看门毫无意义。洛云也知此时说这话不合时宜,正有些担心白庄迁怒,不想他转过脸来后已经变得平和安宁:“我知道。我只是记住他,以后好查是谁在针对我们。”顿了顿,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到时候,自然是欠债还钱,银货两讫才行。”
洛云蓦的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白庄发怒。这个人,越来越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他也越发无法漠视。就像刚才,哪怕白庄一脸狼狈他仍然移不开眼,仿佛要把那人看进自己心里去。
白庄见洛云沉默,突然咧开嘴,拍了拍肚子:“猜猜里面是什么?”
洛云被打断思绪,随即没好气地道:“草包!”
“咦,你怎么知道的?”
白庄愣了下,掏出几个马车上的草垫来,洛云哭笑不得:“这是为何?”
“如果再让你给那些人磕头,我就真要杀出去了。”白庄平静地道,“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好歹可以帮你点。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让你来跟着我受委屈的。”
洛云的愕然慢慢化为感动,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只得打趣道:“若是让人知、知道你是谁,一世英、英名可、可就都完蛋了。”
白庄好不容易把脸上的装扮与血迹擦干净了,闻言回头一笑:“那些东西,哪里比得上我的结巴。”
洛云心头一颤,只觉得自个儿的魂魄上似乎被尖利的剑刻下了什么般,那样的温柔而又深刻,爱怜却又坚决。
“你啊……”
白庄微微一笑,展开怀抱把洛云拥住,脸颊亲昵地磨蹭了一会儿,磨着磨着,他便不自觉地看向元梅。洛云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着元梅。
小丫头笑眯眯的,不慌不忙地道:“我早就想下车骑马了,可是,少爷,哪有使女骑马的?”
“一直到目的地?”
“是呀,少爷。”
“我们要走、走几天?”
“七天,二爷。”
“……”
洛云突然觉得自己出的这个主意一点儿也不好。
唯一幸运的是,元梅不能下车,洛云和白庄还是可以下车的。只不过白庄下车比较麻烦,还是找了外面的张林等人协助,引得镖师们看向别处,他这才展开身法溜出去。俩人骑了马,在野地里缀着镖队走,一来可以警戒,二来也可以透透气。
镖队此时还在官道上,两边是平缓的滩涂,不远处是宽阔的大江,深冬腊月,江边寸草不生,只剩些浮木烂枝。幸好晴日高照,江边非常难得的无风,饶是如此,白庄也把洛云裹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俩人的马靠得极近,走走停停,欢声笑语,不时伸长了脖子偷个吻,若是让其他人来看了,恐怕立时会骇掉下巴。
那个白庄,居然会如此大段地说废话?
那个洛云,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这般安宁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白庄在马上直起身子看去,眉头皱起,道:“有个被追的。”
洛云竖起耳朵,只听见一片纷杂蹄声,问道:“认识?”
“不。”白庄一拉缰绳,“先躲起来。”
时值冬季,正是百木枯萎的时候,路边几颗野树也是光秃秃只剩主干,幸好树干够粗,勉勉强强能把俩人遮挡住。刚刚躲好,就见到几个骑手追着一人跑过来,逃的人腿脚虚浮,拼了命逃跑,只是,两条腿哪里敌得过四条,不一会儿就被追上,领头骑手反手一劈,逃的人惨叫一声,颓然倒地。
骑手们围着逃的人转了几圈,似在确认生死,突然远处又是一声忽哨,骑手们纷纷打马转身,很快消失了踪影。
白庄示意洛云躲好,握着腰间阴阳剑慢慢走过去,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挥手示意。
洛云过去后,发觉白庄一脸诡异神情,正奇怪间,低头一看,顿时也愣了。
35.昊珞
那人面容苍白,眉头紧闭,出气多进气少,长得也极普通,但猛一看去,居然与洛云极相似。那平顺的眉毛与微翘的嘴角,活脱脱就是个年少版的洛云!
洛云怔了半晌,抬头与白庄的眼神一接触,便脱口而出:“我没有兄弟。”
白庄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洛云,道:“你确定?”
“确定!”
白庄更加疑惑:“你记得父母的事?”
洛云一下子卡壳了,犹豫地道:“不。”
“那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你没有兄弟?”
是啊,我为何如此肯定自己没有兄弟呢?
洛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就是倔强地认定这件事,似乎有人反复地告诉他,又或者曾经被灌输过这样一个信念。
我没有兄弟。
可是,是谁又为了什么强调这样一件事?有没有兄弟又如何?
洛云想不出来,只觉得身处迷雾,令人烦躁不堪。他蹲下身去仔细观察昏迷中的人,那人身着儒士服,全身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不干粗活的人,眼角眉梢之间尽是惊惧,显然对于眼下的境地十分意外。
这并不是一个常跑江湖的人,更像个书生,可是却在这儿被人追杀,又长得与他如此相像,这一切是个巧合?
“救他吧。”斟酌片刻,洛云还是开了口,他无法放任这个书生死在这里,冥冥中似乎有某种牵连,令他想要救下这人。
白庄也不多说,蹲下去把那人翻了个身,一边检查伤势一边包扎。沉默了忙了片刻,他突然开口道:“洛云。”
洛云正在整理着混乱的脑袋,闻言随口应道:“啊?”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被追杀得穷途末路,没有吃的了,你可以吃我。”
白庄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之间的关连有点过于跳跃,洛云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啊?”
“你吃我啊。”白庄以被血染得通红的手指了指自己,“如果只剩我们俩了,你又没有吃的了,你就吃我的肉。”
洛云沉默了半天,道:“人肉不好吃吧。”
“撒点盐。”
“感觉会硬。”
“吃软的部分。”
洛云上下打量着白庄:“你身上有软、软的部分吗?全是筋肉。”
白庄用力一扎布条,沉思片刻:“脸?”
洛云嫌弃地道:“才几两肉。”
白庄认真地考虑片刻:“那就吃屁股吧。”
洛云两眼无神地望了白庄半晌,突然打了个哆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考虑吃白庄屁股是什么滋味?嗯,如果是另一种“吃”法我可以考虑一下。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没有再去钻头角尖地想“兄弟”的事。
白庄见洛云舒展开眉头,便也放下心了。他只是看见躺着的书生突发感慨而已,此时那脑瓜子早就转到等会儿怎么逼问这人来历上了,只留下洛云还在想着“吃屁股”的问题。
俩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我不好吃……”
洛云遁着声音望过去,对上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的书生正无辜地望着救命恩人,气若游丝地讨饶:“我屁股没肉……”片刻后,又附加一句,“真的。”
白庄:“……”
洛云:“……”
白庄提着书生上马车时又让张林好一阵忙活,等所有人安全进车后,日头也逐渐偏西,官道终于快到了头。今天晚上是没有宿头的,镖队仗着人多势众,决定在附近平坦处露宿。大江已经离得很远,周围的景色开始变成大片无人开垦的荒地。
白庄对于这个决定有些担忧,这么无遮无挡的地方,万一要是被人袭击,躲都没地方躲。不过镖队出于对野兽的防备,这个决定倒是正确,他也不能多说什么,白白惹人生疑。
书生此时已经缓过气来,背上的刀伤虽然看起来狰狞,但只是皮肉之伤,并没有伤及筋骨,包扎妥当后已经不再出血。此时,他趴在车榻上,正在对元梅大献殷勤,口舌之灵俐,脸皮之厚,绝对不是洛云能比的。
自书生醒来后,洛云和白庄便不再觉得他与洛云相似了,虽然闭上眼确实十分相似,但只要一醒来,这俩人之间便显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洛云绝不可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盏茶的漂亮话儿,更不会笑得震天响,即使是本性的洛云也不会如此。
不过,书生的出现仍然极为可疑。
“在下昊珞,在金陵城中孙家当教书先生,这几日孙家放我回家省亲,回来时在关防那里被人截下,非说我偷了什么东西,要把我押走。”昊珞一脸气愤,“我就让他们请孙家的人来作证我这几天并不在城中,这帮兵匪,居然理也不理直接就来追我,要不是我一直不肯下马,恐怕早就被他们给抓了。”
一听这话,洛云和白庄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八成是把昊珞误认为是洛云了。
想及此处,洛云不禁有些尴尬,同时又有几分疑惑道:“你的马呢?”
“在路上被他们射死了。”昊珞眼中露出心痛的神情,“马是孙家借的,最好不要让我赔,不然我怎么赔得起!”
洛云还有些怀疑,却不好当着昊珞的面说,便向白庄使了个眼色。俩人安慰了昊珞几句,下了马车找个远离篝火的角落,白庄换上下人的衣服,昏暗中也没人注意多了个男人出来。
检视过周围无人后,洛云开口道:“你信?”
“有点可疑。”白庄缓缓摇了摇头,“最大的问题,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了他?”
洛云一怔:“不该杀?
“我们一路上过来,对方虽然屡次对你下手,但都意图活捉。”白庄道,“如果想要你死,不应该这样。”
洛云细细回想,确实如此,也不禁皱起眉头:“那为什么这、这次那些人不仅、仅杀人,还不确、确定生死就走了?”
“也许那声唿哨代表着更重要的事。”白庄猜测道,“他们认为昊珞跑不了,就先去做别的事,准备一会儿再回来。”
“不对。”洛云道,“他们完全可、可以把昊珞带、带上马。”
俩人商量了片刻,仍然没有结果,反而怀疑越来越大。
“不要暴露身份就行。”白庄不以为意地道,“如果不对,就下手杀人。如果他别有用心,就以他为人质。”说完,他以两指覆于唇上,吹出一串似乎鸟啼的声音,不一会儿,向羽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阴影中,“注意一下周围。”
向羽点了点头,只是一眨眼,便又再度消失。
洛云望着向羽方才站过的地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不禁叹道:“向羽功夫真好。”
“论偷袭暗杀,我比不上他。”白庄笑道,“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练功,哪怕是狱门里,恐怕也是顶尖的。”
洛云有些担忧地道:“他……”
“不用担心他,这么多年,若想不通早就想不通了。”白庄打断洛云的话,“我们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这话说到点子上,洛云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我可能有兄弟吗?”
白庄笑起来:“这种事哪是觉得就行的。”
“我是师父捡的。”洛云觉得周围寒冷,自然地钻进白庄怀里,靠着温热的躯体慢慢地说,“小时候的事不、不太记得了,但师父也说过,在哪里捡的。我出江湖后,去打听了下,和师父说的都、都对上了。父母是普、普通耕农,在荒年养不、不起我,所以送去婴庙,希望有人收养,后来他们也、也相继去世。”
白庄一手玩着洛云的头发,轻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
“荒年的时候,人人自危,二十多年的事,你怎么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那一地遭了旱,官府救济,并没有大灾。我父母有亲戚投、投奔,就走了,所以留下来的、的人都清楚。”
“即是有官府救济,又有亲戚投奔,为什么要抛下你?”
洛云语塞,沉默半晌后道:“也许他们不、不想养我。”
“一般人家没可能不想养长子的吧?”白庄抱了抱洛云,“你又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洛云靠着身后的人蹭了蹭,只觉得传来的温暖像是无形的保护,令他不安的心宁静了下来。
真说起来,父母之事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一个人,如今又有了白庄,也不算是什么
心结。就算是父母还活着,他也不可能去相认,这对于双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只是猛然一提起来,心底难免有芥蒂。
白庄察觉怀里的人走了神,拢了拢手臂道:“不用担心,你父母不要你我要你。”
洛云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又不能代替父母。”
“我怎么不能,你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白庄胡搅蛮缠,“我还能做你娘子呢。”
俩人说笑之间,突然镖队中一阵喧哗,白庄迅速溜回车上,洛云跑去众人所在之处,等张林与镖师们交流过后,问道:“何事?”
张林神情带着几分恍惚,洛云又问了一声,才回过神来道:“武眷门没了。”
洛云心一紧,问:“什么?”
“武眷门被炸了。”
36.卿本佳人
洛云的脑袋先是混沌了片刻,猛地又清醒了过来,抓着张林走到一边小声问:“具体说。”
张林咽了口唾沫,一脸慌张地道:“有几个赶夜路的官爷路过,向我们借干粮和水,说杭州出事了,武眷门被雷落了,几乎夷为平地。”
洛云只觉得口干舌燥,半天没缓过劲来:“哪里来的雷?”
“就是啊。”张林的脸色几乎要哭出来,“这大冬天的,落什么雷!而且官爷说得很严重,现在他们也是要赶往金陵把这事上报本州太守。”
不只报给当地县官,更要上报太守,可见这雷落得有多猛。
洛云挥了挥手让张林再去听消息,平息了一下心情后才钻回车上,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却见白庄青着一张脸,显然已经听到了。
“小白。”洛云挤出这一句话后便不知该说何好了,他从来不是口舌灵巧之人,此时这么大的变故,他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事的。”
白庄坐在车榻上,游魂般伸出手,慢慢地把洛云抱在怀里。这时候,他不需要言语,他需要的仅仅只是个温热的躯体,以及紧紧攀附着他的手臂。
武眷门会出事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和突然。他们离开金陵尚不到一天,武眷门便出了事,躲藏的幕后之人恐怕早开始行动,发现他们消失后便立刻发动,一路直扑他们,一路直扑金陵。
现在,他只希望师父能够早有准备,逃出生天。
传言是落雷,恐怕便是火药之类的东西,能够把武眷门整个夷为平地,那该是如何大的量?难道说,对方已经开始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