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伸长脖子瞧上一瞧。
我爹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没肉。
那洗练的身板儿,啧啧,比陶大夫可强多了。
不过此刻他的胸口发满红疹子,看得我心尖犯慌。
我赶紧问陶大夫:“我爹没事吧?”
陶大夫没吭声。
我往陶大夫看了看,只见他一只手按在我爹裸露的右肩上,微微发抖。
我顺着他的手看,不由愣了一愣。
我爹的右肩上,有个纹身。
我从未见过的繁复花纹渗在他白皙的肌肤纹理里,勾勒出两个挤得紧紧的精细小楷。
日安。
竖着写的。
我皱眉道:“我爹明明叫梁安,怎么改姓日了?”
陶大夫闻言回神,慢慢把手撤开,低声哼笑道:“或许你爹根本不姓梁呢?”
我挠了挠头。
我想我总是要跟着我爹姓的。如果我爹不姓梁,那我自然也不姓梁了。
前几日隔壁王狗蛋家的母鸡不小心跑我家门口下了两个蛋,我想着我爹身子虚,便拾了煮给我爹吃。结果王狗蛋不依不饶堵我家门口,口口声声要我爹把他那两个蛋吐出来。
吃下去的蛋哪能吐出来呢?这王狗蛋太欺人了。
我忿忿,便撸了袖子朝他挥拳头,道:“你要我爹把蛋吐出来?除非我不姓梁!”
王狗蛋看了看我的拳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如若我不姓梁了,岂不是给王狗蛋落了把柄,少不得逼我爹吐出两个蛋来?
我顿时十分惆怅。
可我转念一想,便觉得又不通。
“哪有人姓日的?”我撇嘴道,“这姓也忒缺德了!”
陶大夫已经重新起身,拿了一瓶床头的药丸塞我手里。
“一日三次,你爹疹子很快就退了。”他道。
我看他拿得随性,不由问道:“这么容易?”
他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回道:“我先前给你的那包药本来就是要出疹子的。”
我闻言十分生气,伸手就抓住他,骂道:“你知道要出疹子还让我给我爹吃?亏我还信你!万一我爹吃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
陶大夫被我重新抓回了神,眼珠半转不耐烦道:“你不是大夫懂个屁!不要药丸拉倒。”
我瞪他一眼,悻悻接了药。
“我还不是都为了你,才接下你爹这不收钱的差事?”陶大夫缓和神色,笑着凑近我,“你可要记得你发的誓,千万别把我脱你爹衣服的事说漏了嘴。”
我白他一眼:“我下巴上又没有洞,哪那么容易漏嘴?”
他弯腰笑得开心。
“我有些急事要回老家一趟。”笑完之后他接着道,有意无意地在我脖子旁吹上两口气。
然后他朝我抛了个眼神,又道:“等我回来了……咱们再好好玩。”
******
我爹大病初愈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木桌边沏了一壶热茶,神情严肃地把我唤过去。
我胆战心惊地在他对面坐下,大气也不敢出。
我哪敢出气呀?
我爹这分明就是要同我算旧账啊!
我爹之所以吐血,是因我贪玩彻夜不归;我爹之所以出疹子,是因我大意妄信人言。
我还光着屁股叉开腿坐在我爹的脸旁,我还把舌头伸到我爹嘴里强行给他喂药,我还……我还……偷偷吻了我爹一下。
这些帐要是一笔一笔翻出来,我就算有城墙一般厚实的皮,也不够我爹扒。
我越想越慌,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瞟我爹。
不想我爹正看着我。一双凤眸静水流深,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底处。
我赶紧把头重新低下。
我爹也不说话。
外头夏虫叫得欢快,屋里却静得吓人。
我琢磨着我爹是在等我坦白从宽。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
刚要开口,我爹却突然问道:“上次你说你不想娶媳妇?”
我一愣,一时摸不透我爹的意思,只好点点头。
我爹沉默片刻,又问道:“你这是想和男子过一辈子么?”
我是想和我爹过一辈子。而我爹是男子。
所以我欢欢喜喜地朗声答道:“是的,爹!”
我爹却肩头一颤。
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再问我:“你与……隔壁陶大夫,就处得这么……开心?”
我也不敢骗我爹,便老实答道:“要不是爹你病了,我可想找他再玩呢!”
话音刚落我感到木桌抖了一抖。
我抬头,只见我爹正咬住唇,捏牢茶盏的手颤得厉害。
我见状不妙,赶紧起身跪到他身旁,道:“爹,我知错了!无论你病不病,我以后再也不找陶大夫玩了!”
我爹没有应我。
我慌乱得很,抓住他捏着茶盏的手,道:“爹,明天是赶集的日子。我……我不买酥糖,两枚铜板给你买好些的茶叶回来!”
我爹低头看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逐渐泛出水汽来。
“外面的花……开得如何?”看我许久之后,他终是哑声问一句。
我连忙道:“爹,我这几日忙着照顾你,都没有出去过,怎知外面花开得如何呢?”
我爹又看了我许久,眼神一如既往的失落。
然后,他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若真喜欢陶大夫……”他淡淡道,“就去找他玩吧。”
我愣住,转而惊喜道:“爹,原来你不生气呀?”
我爹已经把头转向窗外,不知看在何处。
“我不生气。”半晌之后他轻声回我,随即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11.
那日之后我爹愈发地疏远我。
我私下琢磨了几回,觉得我爹大概是嫌弃我游手好闲来着。
虽说我爹拦着我不让我出活,可我这么大的人,不缺胳膊不缺腿,还要靠我爹养,的确不应该。
我爹气虚血亏,还有隐疾。如若我每日能挣点钱,好歹可以买几个鸡蛋给我爹补补身子不是?
于是我在日暮时分悄悄跑去了镇西的桥头。
这是昆浦镇的惯例。想出力气活的人与想寻短工的人都会在日落时分聚集桥头,商议价钱,敲定行程。
我力气大也不偷懒,所以每次只要我去那里一站,好几家都会主动来寻我。
不过今日我去晚了一些,寻短工的人都走尽了。
我只好无聊扒在桥头。
太阳落下了山。晚霞绚烂,红彤彤地照满水面,映出万家璀璨灯火。
我正瞧得出神,只听有人在身后捏尖嗓子唤我:“梁公子。”
我回头,只见是个薄施粉黛的……咳咳,男人。
我这是客气。
说不好听些,就是私娼。
天色晚了,私娼会来桥头兜揽生意。
十文钱一次,我以前好奇问过。
我嫌贵。
我爹辛苦写三次字也没有十文钱。这钱我哪能这么糟蹋?
所以我朝他挥挥手,皱眉赶道:“我不好这口。”
那私娼不走,反倒凑上来,对我嘻笑:“你要是不好这口,怎么会和那陶大夫滚作一处彻夜不归,惹得你爹满镇子寻你呢?”
我心里暗骂一句。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爹出疹子昏迷不醒整整两天我不敢合眼的事,怎么就没有人知晓呢?
那私娼已经勾上我的脖子,继续道:“咱们熟,要不我给你打个折,八文钱如何?”
“谁跟你熟?”我不耐烦推他,“你快让开。我还要回去帮我爹生火做饭呢!”
没想他不经推,人一下撞桥墩上,“哎哟”叫了一声。
我也不管他,拍了拍袖子转身便要走。
“小兔崽子,”他在我身后骂道,“走这么急,是要和你爹滚作一处么?”
我停下,回头看他。
“你刚才狗嘴里吐了什么?”
他额头破了个血口,啐道:“怎么?你推得我,我就说不得你?”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咬牙道:“你这个被人骑的,你再敢辱我爹,你信不信我把你丢河里去喂鱼?”
他忿忿瞪我一眼,随即哈哈笑道:“我辱你爹?你的意思是,你爹和我一样,也是被人骑的?”
我气得要命,挥手给他一嘴巴。
他顿时破了皮相,吐出半颗牙来。
“小兔崽子你……”他大怒。
“活该。”我呸他一口。
他一愣,随即阴恻恻笑了一声。
“不过这也难怪……”他仰头恶毒道,“你爹生这么标致,镇子上早有人说了,他要是不卖字来做娼,保准早就给你娶上了媳妇。”
我突然平静下来,只看住他。
有夏风拂过,吹皱桥底下的河面,吹出细碎的水波声。
然后我一把把他举起来,想也不想就从桥上扔他下了河。
周围惊叫纷纷。有人道:“快!救人!”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我不动,只看着那私娼在水里扑腾。
“我警告过你不准辱我爹爹的。”我朝他道,“是你自己不信。”
然后我撸平衣裳,旁若无人地往家走。
12.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我爹正在劈柴。
我赶紧上前:“爹,你歇着,我来。”
我爹回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把斧子递给我,自己蹲在一旁杀鱼。
我爹现在和我话真是越来越少了。
我心里烦闷,便有话没话道:“鱼这么贵,都说吃了能长脑子,我怎么看不出成效来?”
我爹没说话。
我勉强笑着打趣:“爹,会不会鱼是越吃越笨的,你故意让我脑子不好使?”
我爹终是停下,皱眉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又道:“否则为什么每次做鱼,你就只扒饭,从来也不吃鱼呢?”
我爹闻言,无奈叹口气,又低头杀鱼。
我费了半天口舌,扣不出我爹嘴里一个字,我颇感挫败,只好埋头劈柴。
正劈得兴起,有人在外面“咚咚”敲门。
我爹起身去开门。
我只听人声琐碎,半天也不见我爹回来。
我心里担心,便想跑出灶间去探个究竟。刚转身,却见我爹立在门口,沉脸看着我。
“是谁呀?”我问他。
“跟我出来。”他不答反道。
我跟在我爹身后,走进外屋,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怒容坐在桌子旁。
他见了我,怒意更盛。
“刚才与人打架了?”我爹突然回头问我。
我立刻明白过来,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中年男子高声道:“是你家那只私娼先辱没我爹的。你居然还敢上门倒打一耙,恶犬反咬一口……”
“我问你刚才是不是与人打架了?”我爹冷冷打断我。
我老实点点头:“可是……”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我爹继续打断我。
我只好把长篇大论都咽了回去
我爹已经走到我身旁,又问道:“有没有被人打伤?”
我摇了摇头。
我爹似乎不信,撩起我的袖子仔细看我的手臂。
看完之后他放下袖子,道:“要是身体不适跟我讲。”
我点点头。
我爹已经转身,对着那中年男子道:“诊费药费我赔你,可要我家梁昭上门道歉,那绝无可能。”
那中年男子一愣,似乎想站起身来理论。
我趁我爹不注意,恶狠狠瞪他一眼,朝他挥了挥拳头。
那中年男子顿时有些怯意,咬了牙对我爹道:“好!梁安你护犊!”
然后他掏出一张药方来,往桌上一放,道:“我儿如今昏迷不醒,抓药要费三两银子,你如何赔我?”
我唬了一跳,撇嘴道:“你说三两银子就三两银子?也没这样讹人的。”
那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那要不梁昭你找你那相好的陶大夫免费给我儿瞧瞧去?”
我闻言大怒,刚要冲上去打他,被我爹一把拦住。
然后他走到柜子旁,翻找出一条发带来,塞到我手里。
那条发带摸着凉润,竟然是丝绸的。
我低头一瞧,上面还绣着精巧的花纹,做工十分繁复。
“爹,我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惊愕。
我爹不答,只低眉道:“现在就去当铺当了它。”
******
我拿着发带被我爹赶出了家门,心里十分沮丧。
我家竟然是有三两银子的。
当日能治我爹旧疾的药,我记得清清楚楚,药铺老板说,需费三两银子。
可我爹怔怔看了半天,却没有当掉这根发带。
如今我只打了个私娼,就打没了三两银子。
早日如此,我还不如花八文钱骑他一回呢。
我正想得泄气,眼角余光一瞥,突然呆住。
隔壁陶大夫家暗了好多日的屋子里,竟然有烛火跳动。
陶大夫,从老家回来了!
我脑子中无数念头闪过。
先前那中年男子嘲笑我,该去找陶大夫。
是啊。如若陶大夫能免费给那私娼看病,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我越想越喜,直接冲入陶大夫的家里。
陶大夫正和一个男子在外屋说话,两人见我进来,冷不防吓了一跳。
我也不管,一把上去抱住他,叫道:“陶大夫,你可真是回来得太及时了!”
13.
我抱了好久,陶大夫也不应声。
我奇怪地侧头看了看他,只见他两眼翻白,嘶嘶地吐气。
原来是我抱得太紧了,我赶紧放开他。
陶大夫扶墙干咳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转身就想指着我的鼻子骂。
然后他突然生生忍住,强行变了语调道:“啊,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梁昭。”
然后他又指着那男子对我道:“这是盛材。”
那男子立马朝我弯腰行了个礼。
我管他叫剩菜还是叫剩饭呢。我现在有急事要办。
因此我也不理他,只问陶大夫:“你能免费给我看个病人么?”
陶大夫愣了一愣。
我怕他不肯,赶紧抓住他的手道:“你若愿意,你想我怎么和你玩,我就怎么和你玩。”
陶大夫讪讪看一眼盛材,尴尬干笑了一声,却问道:“你爹呢?”
我以为他忌讳我爹,连忙拍胸脯保证:“陶大夫你放心,我爹说了,想找你玩就可以找你玩,他不生气。”
盛材已经不知从哪里捧出一个食匣,双手递到我面前,恭恭敬敬道:“这里是京城鸣春斋的酥糖,请盛……呃,梁公子笑纳。”
我听到有酥糖,忍不住打开食匣瞅上一瞅。
啊呀,里头满满全是看着让人流口水的酥糖。
我挑了一块扔到嘴里。
好吃。
于是我又挑了一块扔嘴里,开始一五一十将我打私娼的来龙去脉讲给陶大夫听。
当然了,我很乖巧地把我爹让我当发带的事情给瞒住了。
陶大夫听完嗤鼻道:“我当什么大事?竟然要兴师动众让我去给个私娼看病?”
我一听这事要黄,急得一口酥糖卡住喉咙,忍不住大咳一声,却听他接着笑道:“我直接给你三两银子,你赔他不就成了?”
我瞬间转忧为喜,一边呛着一边道:“三两银子呢!你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