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脚步声逼近了,齐宁看着菜单准备点单。
门被推开,齐宁没抬头直接打招呼:“老张。”
老张站在门口,表情有点复杂:“本来我觉得你会更惊讶一点的。”
齐宁把菜单递给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智力和经验很容易就可以推导出这个结果,我想,不需要我来推理一遍了吧?”
老张深吸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好,举报信是我寄的,但那又怎样,这些难道不是事实么?”
齐宁微微摇头:“很难界定,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半真半假?”
老张笑得很讽刺:“哦,那我倒挺想知道什么地方是真的,什么地方是假的?”
“我和宋希诚的关系是真的,但是贪污和以权谋私是假的。”齐宁冷漠又礼貌地耐心回答,“不过我认为我的私生活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更没有必要向局里或者J委解释。而且……你对我的指控和质疑,我个人并不关心。”
“既然不关心,那领导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呢?”老张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一贯的慈祥淡定,反而被阴毒怨怼的情绪扭曲得变形。
齐宁不无怜悯地看着他:“你现在这个样子真难看,宋希诚看到你这德行,估计会做恶梦吧?”
见他坦坦荡荡,毫不在意,老张顿时觉得自己落了下风,于是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你有意的偏袒提拔,给了宋希诚那么多机会,这次的表彰轮得到他么?”
齐宁摇头:“第一,我从来没有给他多余的机会,他每天做的事情和吕慎言何慕他们是一样的,我看不出哪里有所谓偏袒的痕迹;第二,如果你说的是上次传销的案子,那我就更冤枉了,私心上讲我是真的不希望他去;第三,这个表彰不是我给他的,而是他自己努力来的,差点连命都豁出去了,难道还不值得一个二等功么?”
老张嗤之以鼻:“让他去,是因为你知道那个案子办好了,最后年底的表彰一定就是他的,按照惯例过个半年一年,有提拔名额的时候也一定会先考虑他!宋希诚刚刚调进重案组没多长时间,所有的重案要案都有他,这个卧底的机会也给他,你还敢说这不是偏袒这不是以权谋私?”
齐宁笑出声来了:“我曾经看有人说过大众其实并没有义愤的情绪,而所谓的正义怒火下埋藏的大多是赤裸裸的嫉妒。吕慎言彭刚他们愤愤不平倒还有些原因,老张你是在气愤什么?举例,上次的传销案就算宋希诚不去,去的也不会是你,而是更加年轻更加灵活的同志。何况,重案组和原先二中队的领导换了一拨一拨,从崔队到我,我们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但是你抓住了么?”
“闭嘴!你们给过我什么机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蹲点排查连审讯的机会都很少有,我已经不年轻了,再过十年我就要退休,我在一线的时间还有多久?最多五年!”
齐宁口气很平静:“蹲点排查难道不是刑警最应该做的事情么?”
“你扪心自问,从你参加工作以来,你蹲过几次点,又排查过几次呢?每天都高人一等地坐在那里,好像你就代表真理一样。一线刑警的辛苦,你经历过多少?但你却爬的比任何人都快,即使你是个同性恋!”
齐宁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我们先把性向的问题放到一边,正如我刚刚说的,我不认为我要就我和宋希诚的关系多加解释。我的升迁是完全符合警察纪律也符合局里规定的,我的履历和我的立功记录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至于蹲点和排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部分,我并不善于和群众打交道,也不善于套话,所以崔队一般不会把这样的工作交给我。”好像懂事以来很少讲这么多话,齐宁喝了口水,“我也是一样,何慕比较擅长走群众路线所以一般我会让他去排查;吕慎言是个书呆子,但又很关注最新的科学进展,所以我会让他去做笔录调仪器;彭刚憨厚老实能吃苦,蹲点的事情我一般都会交给他;方娜娜是女生,最近又忙着终身大事,我自然也不会给她太多的工作负担。”
“那宋希诚呢?”老张依然不服气。
齐宁叹气:“你们认识他比较迟,所以不了解他。你们都知道他是我的警校同学,你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某种程度上他比我还要优秀。也许他看起来不算非常聪明,常常一个人闷头做事情,但其实他是个非常全面的刑警。无论是推理能力,心理素质,交际能力都在中等水平以上。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是个科员,无非就是长期在真正的基层,在分局在派出所机会相对少一些而已。而你,张爱民……”
他为老张添水,动作很轻但却让人莫名感到压迫:“你从工作以来一直在总局总队,你遇到过多少机会应该不用我告诉你吧?比如96年的考核、98年你办砸的走私案?对了,我到二中队之后,好像有次劫匪撕票的案子也是你经手的?工作中难免有失误,但在某些特定的位置上,失误却是致命的。”
老张的手攥着杯子,说不出话来。
“你之前工作的优劣得失,履历里写的清清楚楚,我是你的上级自然也都看过。你知道崔队把重案组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什么了?”
老张死死盯着他,几乎有些绝望了。
“他说,张爱民这个人喜欢倚老卖老,和同事的关系处不好还总怨天尤人,不值得重用。”
老张闭上眼睛又睁开,好像要做最后一击,他咆哮道:“你再怎么狡辩,也掩饰不了你在重案组搞小团体拉山头的事实!宋希诚是你的情人,何慕吕慎言他们就是你的爪牙!”
齐宁也完全丧失了谈判的信心:“好了老张,让我们现实一点。先不要讨论我的工作方法和我的私生活,我倒是觉得我们应该谈谈那些你可能更感兴趣的话题。”
老张不再说话,喘着粗气。
“你向J委提出的两个问题,一是我的升职问题,这个我本人并无所谓,如果名单还没有报上去,我随时可以和崔队甚至政委申请暂缓;二可能是你更关心的问题,也就是表彰名额,这个恐怕我就不能妥协了,名单已经报上去,而且是宋希诚应得的荣誉。”见老张很不满,齐宁摆摆手,“我的家庭背景,虽然不算什么,但你应该也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我们就不绕圈子了,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答应你。”
老张苦笑:“对于我来说,不能晋升没有表彰,什么都是白搭。我知道你家厉害,不然你怎么能把J委的信都扣下来?黑白不分到了这个地步,我无话可说。”
“你的女儿明年高考是吧?”
老张抬眼看他,有点震惊。
“我听说她的成绩不太好,但是有些办法是可以让她自主招生,或者干脆进警校或者军校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老张不假思索:“可以,只要你能把我女儿弄进好的学校,这次我就放你一马。”
齐宁很悲哀地看他,像是在看排泄物一般:“正直忠诚的老党员,宋希诚的正常表彰如果是以权谋私,现在我们正在交易的算什么?你的正直和忠诚还真不值钱。”
老张的脸憋得通红,齐宁付了帐:“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如果还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就有理由怀疑是你在散播谣言。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也一样。”
齐宁起身打开包间门:“还有,从此以后离宋希诚远一点。”
第八章
齐宁走出茶社,灼热暖阳让他感到刺眼。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恩,宋希诚。”
那边有点嘈杂,但是感觉得出来宋希诚心情不错:“我们刚刚把范永红逮捕了,然后据她招供,其实还有同伙。杨建国送走她妹妹之后,她就找来村里的另外两个小伙子,把一直被捆绑在那里的张伟杀害了,然后又由这两个人实施抛尸。作为回报,她给这两个人一人一万块钱。”
听到宋希诚雀跃的声音,刚刚的烦躁和愤懑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齐宁忍不住笑起来:“那你们马上回局里?”
“没有啊,我们先去抓捕那两个嫌疑人,然后回去吧。”
“好,我等你们。”
心情阴转晴的齐宁很欢快地回到办公室,整理案卷处理文件直到有人敲门。
“进来。”
孙皖生拿着个塑料袋进来了:“这么清闲?我发现齐组长是越来越懒了,最近基本连外勤都不出了。”
齐宁伸个懒腰:“没办法,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能搞定的事情,我就没必要去凑热闹吧?”
“唔,这个是前天那个案子的痕检报告,然后这个,上次那封信我也帮你验了一下。”
齐宁沉默:“我已经找他谈过了。”
孙皖生把信还给他:“想不到他那样的老同志竟然也会这么狭隘。”
齐宁笑笑,把匿名信缩进抽屉:“树大招风,你以后做人做事也小心点,别犯了小人。”
“宋希诚知道么?”孙皖生有些犹豫,“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齐宁挑眉:“你觉得你有选择余地么?”
叹气,孙皖生压低声音:“好像昨天宋希诚找了政委,后来还差点吵起来,然后我就让你们科室的吕慎言在门口窃听了一会。”
齐宁表情很诡异地看着他:“请问你凭什么差使我的人?”
孙皖生摆摆手:“你怎么那么小气,那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宋希诚去和政委说他不要这个表彰,然后吵到最后政委就同意了,我估计政委肯定觉得小宋是神经病。”
齐宁不再说话,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种咖啡因饮料苦得可怕,如同生活。
“傻子。”齐宁最终下结论。
孙皖生耸肩:“反正这个事情已经结了,听说表彰最后决定给一中队的什么人,杨刚那混账肯定偷着乐呢。”
“他是被我拖累的。”齐宁站在窗边看着梧桐光秃秃的枝桠,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悲哀多一些还是荣幸多一些。
对,荣幸。
能遇到宋希诚,能让他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能得到他……
“诶,我入行的时候一直觉得警局肯定是个机械无聊的地方,现在想起来发现警局真是一个充满欢乐和浪漫的圣地啊,看看我们小齐宁,整一个恋爱中的文艺青年。”孙皖生讽刺道。
齐宁白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孙皖生刚想出言反击,齐宁桌上的电话催命一般地响起来。
齐宁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喂,我是齐宁。”
那边是何慕,不同于平常的镇定和戏谑,此刻他的声音充满紧张,甚至还带着点哭腔:“头,两个同伙中的一个身边有枪,小宋被他们挟持了。现在他们要和你对话。”
齐宁沉默了几秒钟:“好,稳住他们,我现在就过去。”
孙皖生为他打开门,看着他像旋风一样冲了出去,无奈地耸了耸肩。
“都是傻子。”
驱车前往现场的路上,齐宁断断续续地从电话里了解到当时的情况。
当宋希诚他们赶到犯罪嫌疑人所在的小院,嫌疑人看到他们情绪立刻就激动起来,随手挟持了一个在附近玩耍的小女孩。他们与人质交涉,最终宋希诚提出用自己来代替那个小女孩,截至刚刚何慕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匪徒僵持了半个小时左右。
沉默地把车停好,何慕就小跑着过来,领着齐宁爬上那个小院的屋顶。
这是个典型的农居,宽敞的院子连着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居室。
“现在他们好像就在门后面。”何慕指过去,隔着纱门,齐宁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两三个人影。
齐宁深吸一口气:“他们提出什么条件?”
何慕苦笑:“敢为了一万块钱杀人的人哪里懂什么法,他们要我们判他们无罪。”
齐宁冷冷地说:“你没告诉他们,公安局只负责抓人不负责杀人?”
被他瞪得发慌,何慕硬着头皮劝说:“头,你先冷静一点。你看我们能不能骗骗他们,假装答应他们的条件,把人救出来再说?”
“相信我,他们不会比你更蠢。”齐宁接过旁边李强递过来的望远镜,一眼就看到嫌犯勒住宋希诚的脖子,一把枪抵在宋希诚太阳穴上。
何慕站得近,一眼看见齐宁的手颤抖了下,尽管他的表情依然克制着。
“把扩音器拿过来,我和他们谈判。”
打开扩音器之前,齐宁清清嗓子,不想让劫匪感觉到他的紧张,更不想让宋希诚更加慌乱。
“两位,我是齐宁,这里的事情我可以全权负责。”
里面的宋希诚极不舒服地靠着纱门,头上还抵着一把自制土枪。他觉得他应该感谢上苍,不是每一个警察在职业生涯中都有机会卧底、被囚禁在充满爆炸气体的房间、还有被犯罪分子挟持……
听到齐宁的声音,他微微仰起头,却被旁边的嫌疑犯踹了一脚:“别动。”
齐宁的声音一贯的冷静而缺乏起伏:“我现在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也就更听不到你们的条件。”
两个嫌犯对视一眼,打开纱门,宋希诚踉跄着跟着他们走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围墙附近的同事们,甚至还能看到躲藏在遮蔽物后面的特警中队。
而齐宁就站在那里,正对着歹徒,手里拿着一个可笑的扩音器。
隔得太远,又逆着光,他看不见齐宁的表情,但还是努力对着那个方向笑笑。
“提条件吧。”齐宁很淡定。
身后的匪徒肆意叫嚣:“判我们无罪,然后放我们走。”
这些人都是村庄里的无业游民,长期坑蒙偷抢横行霸道,在他们眼里不要说没有什么法律的存在,就是廉耻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事情我是做不了主的,毕竟你们是否有罪,不是我们说的算,而是要看法院如何判决。”尽管知道任何解释和劝说都是徒劳,齐宁还是有意拖延时间,尽量避免触怒歹徒。
“你离得太远了,下来和我们说。”歹徒中的一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开始提出各种要求。
齐宁没有丝毫犹豫,把扩音器交给何慕,自己顺着梯子爬下去。
在场的每一个心里都知道,这样的对峙短要持续一两个小时,长的话甚至可以延续十几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稳住歹徒的情绪,保障人质的安全就成了重中之重。好在人质也是一名刑警,不会出现慌乱休克、情绪激动等情况给警方的援救抓捕带来麻烦。
齐宁与何慕继续与歹徒交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因为疲倦饥饿和心理压力,宋希诚已经感到有些晕眩。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晕过去,宋希诚便时不时掐自己一下,然后集中精力听齐宁和歹徒对话。
“不可能,要是放了他我们拿什么和你们谈?少做梦了,反正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我们还怕再多一条吗?”
接下来的事情,宋希诚事后回忆起来,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略光掠影,真切发生过的事情,好像变成了迷蒙的空洞。
最清晰不过的,就是齐宁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了枪。
第九章
宋希诚被众人成功救下,塞进了警车里,吕慎言适时地拿来热水和肯德基外卖,宋希诚狼吞虎咽地咀嚼着汉堡,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活着真好……